塔与鱼

塔与鱼

陈子怡

山坡上彩虹色塔里住着王国里最高贵的少女。

塔下有沙砾，绵延不断到山下的海滩前，连着海边的浮沫，塔里有盘旋高高的楼梯，楼梯上铺设柔软的地毯，踩下去沙沙轻响，声音温柔。

国王的小公主就生在这座彩虹色的尖顶塔上，长长黑色的头发柔软，眉宇眼神嘴角笑容温婉，走路轻轻慢慢，面庞圆润，仪态温婉有度。

很遗憾，公主不是个貌美娇小的美人，于是公主的少女时代活泼清朗，从来不用应付任何远道而来的骑士深情款款的爱慕。

于是她日日在塔下的海滩里拾捡贝壳拼作图画，收集颜色特殊的沙石，海边唱描摹自然的歌曲，穿着颜色温暖的礼裙。国王与王后疼爱她，她尽可以无限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就如同童话里的小公主一样。

那时她常常去海边，海风凉凉让人平静，她不是一个十分活泼的孩子，多数时候很安静地微笑倾听，她习惯做一个乖巧的孩子。

但是有一个黄昏她失足落进正在涨潮的海水里，后来她说，她听到清亮好听的歌声。

无人看管，自己偷偷溜下高塔的小公主没有人搭救。

咸涩的水呛着喉咙，耳边静得窒息，眼前昏昏黄黄，什么都看不到。

被浪头淹没。

沉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后悔到海边。

……

睁眼的时候湿漉漉靠在岩石边上，嘴里含着一个硬硬的薄片，喉咙里没有积水的感觉，耳边没有嗡鸣。

天上有星星了，远处灯塔点亮。

下意识吐出嘴里的东西，一片金黄色的小鱼鳞。

高塔上的小公主第一次遇到鱼，救了她的命的人鱼。

小人鱼拖着长长的尾巴在不远处的海里望着她。

你没事啦，别担心。

人鱼小王子笑着，弯起漂亮的绿色眼睛。

那是我的鱼鳞，我们人鱼的鱼鳞如果含在嘴里，可以救溺水的人类。

小公主瞪大眼睛看着他的鱼尾巴。

我是海底的小王子，他说。

星辰和碧绿色的眼睛很相配，他说笑的样子和月光一样美好。

小公主站起身。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她说。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回报你的。

小公主惊慌失措地向他行礼。

你们人类的生命太短啦，你怎么回报我呢，他皱皱眉。

小公主张着嘴来不及说什么，高塔里的女仆突然冲出来，带走衣裙滴着水的小公主。

小人鱼向着她们微笑致意。

小公主回头看到他摇摆着鱼尾不见了。

我应该回报他，小公主紧紧捏着手里的小鱼鳞一直到梦深又梦醒。

第二天就执着地来到海边，坐在昨天落水的地方，回忆昨晚听到的支离破碎的歌声。

远远看到拥有两条人腿的小人鱼从浪花深处的地方走来。

你好，谢谢你救了我。

她向他行礼。

小人鱼偏着头望望她。

他说，我突然想到，不如你可以成为我的一个朋友，这样你就不用一次回报我了，你可以慢慢报答。

虽然我才不觉得你们人类能做到什么特别的回报，他耸耸肩。

高塔里的小公主于是成为了人鱼的朋友，那些属于孩童的岁月里，海滩上常有欢笑声的，很真切的欢乐，两个无忧无虑孩子打发掉的时光都那么纯洁透明。

但是有的东西种下去发芽生根，有的心思却本来就不会回应。

现实就是无可奈何的。

他们的身份地位都般配，正巧是公主与王子的故事。然而他们又相差太遥远，因为王子相貌英俊，小公主……只能被夸做温婉。

公主没有美丽的五官和娇小的身材，王国里的人不敢说话，但她的确是一个肩膀厚实手臂粗粗的小公主，像极身材魁梧的国王。

因此尽管小公主与小人鱼是极其好的朋友，尽管小公主天天从彩虹色尖尖塔里跑出来找小王子，也从来没有人说他们青梅竹马，不会有人觉得他们居然般配。

但是小公主永远都会在清晨阳光刚刚晕染好海面的时候跑下高塔，在海滩上捡石子拾贝壳，然后小人鱼在正午十分才钻出海面，于是她笑着，说，很巧，今天我又遇到你。

其实小公主有很繁杂的书本要在高塔里学，但是她也可以读书到深夜，留出一整个在海边的白天。

海边有很长的天和很宽阔的云，小公主和小人鱼坐在那里聊天，小人鱼那时说他一定要一个蓝色眼睛的漂亮女孩做他的妻子，小公主笑着说他一定如愿以偿，低头眼睛里的光却很暗很暗。

我可是天天在你身边，最了解你，能一眼看到你的心情的人呢。我知道你有透明晶莹的海底宫殿，喜欢吃海底没有的牛奶糖，你明明和我一起有那么多合意的玩乐方式，但是你一定要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女孩做妻子。

为什么不是一个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呢。

小公主望望落日，她开始努力珍惜每一分秒的快乐。

其实如果不是即将迎来黑夜，夕阳的美根本没有威慑力。彩虹色的高塔在海风的清洗下已经不那么光彩熠熠的时候，小人鱼过了十八岁的生日。

第一次，小人鱼邀请她去海底，她含着他送给他的鱼鳞，毫无顾忌一步一步走进深海。

衣裙濡湿了。

她想了想，准备说点什么，准备拒绝，但是最后还是跟在他身后，濡湿的衣裙贴在身上冰冷，但是习惯了就没什么了，小公主紧紧跟上他。

能与他在一起，这些就没关系的，她暗暗想着。

小人鱼开始有说有笑地飞快穿梭，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说一两句话，小公主含着鱼鳞，没办法张口回答他的话，她就微笑着点点头或者摇摇头，然而小人鱼的眼眸暗淡起来，仿佛失望。

于是她试着张口回答几个字，咽下去一口咸涩的海水，不过他能够听到她回答，于是自顾自说起别的话题，小公主勉强却又若无其事地不断张口说话，这样就可以继续跟着他了，她想着，只是海水不太好喝，咸涩苦口，像眼泪。

他带着她漫无目的周游，深海里没有光，她看周围模糊，但是不要紧，可以和他多说几句话就不要紧，深海里有很可怕的鱼，但是没关系，只要能多待一会儿就没关系。

后来小人鱼累了，他随意给她指一条路，转身就钻进海底的礁石里。小公主发觉回岸上的路好长好长，海里好冷，但是没关系，今天自己和小人鱼玩得很开心，这样就值得了。

这一天无论如何都没关系，她笑着对自己眨眨眼睛。

浑身湿透的小公主挂着滴滴答答的水珠爬上岸边，步履蹒跚回到塔顶换上干燥衣服，发烧昏迷一个月，重病刚刚好起来又忍不住冲下塔去沙滩上找小人鱼，她已经捏着小鱼鳞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

她于是从清晨一直吹海风到黄昏，看到他从远处的礁石上跳下来，她跑过去大声喊他，他环顾四周终于看到她。

他说，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

他说，你们人类居然会发烫那么久，我们人鱼一直都是海水的温度啊。

他笑笑跑开了。

远处朝着她挥手的小巧女孩有柔软的金色长发，眼睛是海水一样的深蓝色。小公主看到她手里捏着一颗血红色的珠子，走在浪花里时没有水珠会沾在她身上。

后来她知道那是人鱼的鲜血化成的珠子，可以避开水浪，会在深海里发光发暖，而他做成珠子的时候一定很痛苦，鲜血一滴一滴滴在蚌壳中间，日久天长才能裹上珍珠的白，明知道很疼很疼，但是他还一定要送一颗给她，这样她就不必沾湿衣裙，也不会喝下咸涩的海水。

但愿她一定不会弄丢那么重要的东西。

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海下，因为再也没邀请。下一次见到小人鱼仿佛一个夏天都快要过去了，小公主远远看到他，与他挥手，小人鱼只是微微笑一笑，向她点点头。

小公主说王城里的集市很热闹。

小人鱼说，我与渔夫的女儿去过很多次，她星星一样的圆眼睛闪闪发亮，鲜花别在她的鬓边，她的头发也闪闪发光。

小人鱼突然问，你见过闪闪发光的头发么。

小公主摇摇头。

沉默。

海风凉凉，海边的一切都相距远远的。

小公主交给小人鱼一个圆形的丝绒盒子。

你救过我的命呢，送我一片小鱼鳞，作为回报，我送给你我的小王冠上蓝色的宝石，我一定要知恩图报。

小人鱼推让。

想了想又收下。

只有对于喜欢的人才会互相愿意拖欠，这样就有不断投桃报李的机会，至于陌生的人只选择快速归还一切，出于社交礼仪地还清，生怕多有什么往来，免得流言蜚语，免得非分之想。

他笑着收下，礼貌，毕恭毕敬。三天后他差一只海豚送来深红色的一串珊瑚珠子，价值刚刚与蓝色宝石相当。

还得干脆利落，还的一清二楚，小公主感觉到气息冷漠。

她一直知道，其实那样金色的鳞片布满他的鱼尾巴，他轻轻摘下一片鳞片不比她掉下一根头发来的寻常无所谓，自己其实不用还去那么重的礼。

她只是想送给他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想着，然后就送去。

而生长在海边渔夫家的女儿有一整套鱼鳞制成的长裙和首饰，带有缀着珍珠的头纱和沉入海底宝船里的宝石戒指。

那样的长裙却够他费心由深冬一直准备到来年秋天了，她想。他得一日日一片一片拾起自己掉落的鳞片，一片一片打磨雕刻成心形，还得挑选出海底最圆润的沙石，养在无数蚌壳里日日照料，后来小心翼翼钻入破烂的沉船里，搜集所有失落在水中的宝贝……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只剩下落叶的深秋，那时候海水可十分刺骨呢，就像自己很小的时候失足落水的那一次一样……

小公主开始躲在塔里，透着海风小窗格被锁死了。

十月的时候人鱼王子终于迎娶他金色头发的美人新娘，王国里的公主送去两只会说话的彩色羽毛鸟儿作为新人的贺礼。

穿着鱼鳞婚纱的新娘就可以变成在海底自有来去的人鱼，新人交换一对蓝色宝石戒指，宴席了后的残羹剩饭里余有几只彩色羽毛。

小公主终于走下高塔，站在山坡下的沙地上，向着海里丢下最大的一块石头，剧烈透明色的水花飞溅很高，结果全部溅在自己软缎的裙子和鞋上，然而海面就略略泛起一角的涟漪，一环一环散开了，很快平静得不痛不痒。

一切如故风平浪静了。

海洋深处吟唱着祝福新人的歌谣，小公主将系在衣领下面的鱼鳞轻轻放在海边湿润的沙上，涨潮以后她就失去了自己视若珍宝的最后一样东西。

小公主从此孤身一人了。

彩虹色的高塔开始有斑驳脱落的色块，小公主走下高塔，加冕成为王国的女王，接替她病故父亲的职责。

那些貌美的公主都嫁给英俊的王子，如她这样不貌美不娇小的于是带上王冠坐进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被众人所注视，万人日日地朝拜她，万人等着冷眼观她的笑话。

而她必须成为最仁慈又最坚定的王，罪恶的鲜血不能让她的眼睛眨一下，而不相关的她的子民死亡她又一定要留下同情的泪。

后来她也会见海底的新任国王和王后，为自己的国家。她心里也许想像少女时候一样地局促不安脸色红红一刻钟，但是女王不过皱着眉头紧咬不放地与他谈判，从来半真半假笑着不让步，眯着眼睛思考，冷酷地计算自己手中脚下土地的利益长远。她穿着厚重沉沉的长袍礼服，头顶压着镶嵌无数蓝色宝石的王冠，她尽是不低头的手段，从来针锋相对，她的子民也敬畏这样的女王。

后来她所统治王国那些年不见得有什么惊人的作为，但至少生活安乐，除了不多的几次天灾，没有战火也没失掉城池土地，她够得上贤明的赞誉。

她一生握着她的权杖，十年二十年，却依旧没有披上长婚纱的时日，她尽为自己订做无数宝石金银戒指，但是没有来自心上人的哪怕一个草环，她终究没等到求爱的任何王子或者平民。

好在她面对任何流言蜚语都温婉微笑，但是也不卑不亢，她有气度威严，她毕竟是一个尊贵的女王，不是凭借夫婿而贵的王后夫人，臣民朝拜面色坚毅的女王，不是参拜只在国王身后的娇美王后。

她有荣华万千，所谓风月无边相比较也不过无足轻重的配饰。

后来她再也没有心上人，然而生命灿烂。

任何人都是弹指老去的。

后来她暮年病重，王位传到她最小的弟弟手里，她就重新回到山坡顶上的已经没有彩虹颜色的塔顶养病歇憩。

拄着拐杖一阶一阶登上台阶，气喘吁吁时喉咙里挂着沙哑呼啸般的杂音。

小公主老了。

后来她再也不下塔，凭着一格窗子随意看风景，海滩，浪涌，夜里的灯塔，她从前最爱望的地平线上的海面。

望时就眼眸深情。

她坐在小时候最喜欢的天鹅绒毯上，像所有老年人一样打盹。

她从前就在这座塔里，读遍整个国家的书籍，接受最严厉的礼仪教导，为了变成纤细的女孩子整整在塔里盘旋的阶梯上跳跃一整天，那样坚持不屑，为的是至少自己喜欢的人，不至于张口嘲笑她臃肿，嘲笑她不会有良人可嫁，不至于把自己与他如若订婚看作是笑话……

她是尊贵的公主，她有的是气量容下天下人的笑话和嘲讽，笑她不貌美，嘲她臃肿。唯独不是她暗暗心许的心上人，那个人只需要一句语意不明对她的否认和不喜欢，就足够让她土崩瓦解到悲凉不可抑制，足够让她倾尽自己的所有努力跳脱现状，也足以让她对着求而不得的世界嚎啕大哭歇斯底里。

但是那样的话人鱼王子已经说过了，面对寒冷的海洋，细软的青草地，黄昏的灯塔，他说渔夫家的女儿貌美可爱，不像她那样，他说过无数次。

也是无数年月之前的无关风月。

现在她拥着代表自己从前威势的王冠，眼角叠着皱纹，想起人鱼长生不老的灵魂，半凄凉半得意笑。

那生命有的是清长苦闷，多活三五百年没什么好的。

老妇人阖眼，做一个追思过去的梦，第二天睁眼，只吃点温和的清粥，慵懒躺着摇椅晒太阳。

还是这经不及沧海桑田变化的肉躯来去自在。

阳光下还有波光粼粼的深蓝色海洋，成群海鸥掠过水面和日光，油光色的翅羽连成密集的点，沙砾金黄色闪烁，里面掩埋的彩色贝壳可以随意拾取，日出日落都有感染世界的色彩斑斓，生命的朝气与衰落是不止不息的。

海底幽深黑暗，这不是海底应有的景色。

地平线以上的生灵万物美丽清澈。

而且属于她的眼眸和心灵。

鱼惊艳过塔，然而塔没羁绊过鱼。

生命周而复始，本来就没有很多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