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风景三则
陈子怡
(一)
草
纤细的景,沿路遍地有青绿纤细的景。
蛊惑的绿,满眼只有催人迷幻的绿,仅仅如此,别无它矣。
人在这样纯色的世界里是迷失的,会感到困倦,会了无方向,尤其是与天上连日不开的阴云携行,面前仅有的是一条湿润褐墨色沥青马路,上面土黄色白色的行路线不知指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你只是顺着那样一条唯一的路远行,觉得自己也许在不停进山,却又好像是不停出山,心里想着欣赏苍茫,行动上却更似是逃离苍茫。其实我们不过是苍茫中一瞬而过的过客,留不下什么痕迹,只是消磨了光阴,却也可能留下了回忆独自徜徉。
我们是过客,而非主人。
那些延伸出柏油路的土石路末端的人家,这是他们的天地。他们身披厚厚的羊毡或是藏袍,吆喝着头羊。那些漫天的牦牛或者山羊,站在陡坡上,用牙齿轻轻辗咬丛丛细嫩的青草,胃袋里灌满清爽的汁液和草籽。这个世界属于他们,我们只是观望的过路人。
过路人只需拥有回忆。
云
我不信云叶舒卷的话,以为是诗人为赋新词强说的愁。
我所见的云都是臃肿憨态的,直至后来见到那飞流的轻纱薄雾,喝醉般悠悠忽忽飘过,或是舞女急急甩过的水袖,女子壁上挽着的轻纱披帛,天空阴霾,它只是从层云之前轻巧涉水而过,不留一点点痴愣的心思在里面。
乌阴压抑的长空,还有让人窒息的阴霾,全是很快就路过的黯然时光。
不值得为那些过去的阴霾时光伤怀,真的不必。
你看那云就明白得多,它不为错过的事情或惋叹或停留。
山
远处的山染渗着迷离的墨色,远在天边。
我们常以为自己向着远景迸发会越来越近,最后觉得几千公里的车程下来,远山依旧是清淡绵长的山,泛着微微的青紫色,没有丝毫变化。
它不会接近那些,或者说我们这些嘈杂的世俗者,也许他只求在某个无人存在的地方一世长安,而非沾惹尘世纷乱。尘世的变化太多太虚伪,而它远远地用它的一成不变,站在了鄙薄尘世的一边。它用峰顶漠视一切千年甚至万年的积雪,冷眼看人世轮回又几轮,那么漠不关己。
冰冷如斯,傲然入骨。
(二)
花
如血染般片片弥漫的金黄,折射进入眼炫目的金光。
有人说,那些花单独一枝只有平庸,千千万万连在一起,才成了景。
但有时一枝独秀又何如,万花齐簇又如何,事实上一切只在于你有没有足够的勇气,敢不敢仰起头傲视乾坤,才方知世间何为大美。
那些花都披挂在山脚。
鹅黄嫩绿。
水
那水是万顷的水,然而是静心养神的深蓝。
深居内陆的水,我们称之为“湖”,尽管它更似是海。
脚边的水是混着泥沙、鸟羽的水,远处的浪却是纯白明净的飞沫,拍在岸上也成了浑浊的暗黑,除却暗黑的部分边角,剩余的全是幽幽的蓝,没有尽头的蓝,闪烁着波光粼粼的蓝,让人视野里尽是填不尽的蓝,刺激神经末梢,刺得大脑都隐隐作痛。霎时间又晴了阴霾几日的天,阳光一大缕一大缕从云层里掉出来,黄昏犹如正午一般灼热,那时湖面突然似是千年冻结忽而化开的硕大的冰,隐约间一片碧绿压着一片青蓝,也许是光下终于敞开的湖心。
路边有些小贩小商卖些纪念品之类的东西,不晓得他们在这里过去了多少时间,是否已对面前之景麻痹而无所谓,也不知道那些过往的牛羊是否已经漠视了那些心情激动,眼眸发亮的游客,甚至是鄙夷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太难以捉摸,面对这样的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各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太难以捉摸,推测人心的可能。
所以不用多想,至少此刻众人心里唯有同样的湖,或许湖的那种力量可以引导所有心灵同步平静前行。
湖水青碧如故,和千百年前是一样的。
我自岿然不动。
雾·路
山间有雾,山上有路。
盘山路极不好走,被形象地称为“盘”或“拐”,绕着山长长的一卷,从路上向下观望,垂直的风貌骇人不小。当然,这是他人的经历。
我们走上盘山路的时候,正值浓雾溟濛,山腰至山顶都被深雾包裹,浓浓又清淡地裹了一层。行至山腰时于是陷入了浓雾之中,可见的仅是车前一米见方的路面,周围因寒冷寸草不生的荒芜沙土。那时候觉得吐息间全都是寒凉的雾气冷沬,清新的。山顶四千多米海拔的地方,发稍睫毛上也挂满透明色的清雾,襟袖间含满冰冷的风雾。那时候只想定定站着,不去瞻前顾后,不去思虑太多。
我当时以为路上簇拥着浓雾所以危险,以为无法预知潜在的危险。后来却发现不尽然,最危险的不在于有雾,而是无雾。
无雾时一切会清晰起来,包括擦身的车辆,包括万丈的陡崖。然后思虑即刻从万丈深渊跌下,不停设想所有不堪设想的结果。那雾却掩去了危险与恐惧的所在,你眼前不过剩下向前走的路,不知道路的方向,但晓得那必是唯一正确的方向走下去,你会远离浓雾,同时也远离了危险。
很多事情亦是如此,不必管更多的阻力和潜在的险情了,你只要无所谓一切地走下去,不停地走下去,活在当下,可以很快乐。
何必苦苦瞻前顾后?
勇往直前。
(三)
寺
我以为寺是或大处或小处的佛教拜谒地。
宗教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颂传千百年的名寺里,无数虔诚的人,在佛像前进行复杂的跪拜仪式,还有心地澄净的人,在佛像前供上一盏酥油灯。寺院里人来人往,但愿没有惹恼了哪位佛祖,他们必是每日都很忙碌,每天有千千万万的人许下千千万的心愿等着他们帮忙了结,但愿不会有大小的疏忽才好。也但愿他们不会过分烦累了佛像,让他们太过疲倦。
藏传佛教的佛寺里燃的是酥油、艾叶等香料,气味是我不熟悉的味道。每一个院落独有它的故事,导游讲过了一个又一个佛像的生平,从自幼出家直至得道成佛,还有不可解释的舍利子之谜。有人一生致力以科学讲解佛教,有时候我觉得这种做法无趣无益,信仰者精神支持的力量,我们就应当默准它的存在。
一长串的转经筒,有人顺时针一个一个转过来。我不懂其中的蕴意,也没有模仿,但是会听到他们或粗糙或纤细的手指拨过转经筒时发出的轻微声音,然后经筒速度减缓,慢慢停下,纹丝不动。
宗教信仰。可惜我是无神论者。
人
沿途有形形色色的人。
有那么些提着相机,不放过任何细节的,大至寺庙观宇,小至路边嫩草细花;还有那么些少数,懂摄影的可以寻到朴实而美的东西拍照,或者还可以用眼拍照。可能有人转过转经筒诚信祈福,剩下的人,手搭在上面,以取黄金比例分割线按快门。有的人拍照炫耀我来过,剩下的拍照回忆我来过。他们不停拍照,他们说要记录一切细节。可是记录下的所谓“细节”不过是一列无感情的序列码,已经毫无意义。人眼的像素高出你手中的单反相机太多,你却只是舍近求远用那个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对待多情的景,自己居然变得无情。
所以丢下你手里的机器。
然后记录美丽的瞬间,别用铜铁,用你的脑子和眼睛。
尾记
沿途的风景在我记忆中无章杂乱,所以下笔也没有了束缚的枷锁。
也许有人会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