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中,父亲一直是一个颇有威严感的人,用成语形容,就是不怒自威。与我同辈的人,小时候见了他,都会感到害怕。父亲高中毕业以后,当过教师,后来从政,成为国家干部。他平时工作忙,很少在家,与我们三个子女关系一度很生疏;与子女交流沟通,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为此,我曾戏谑他:与其当畜牧局局长,还不如到保密局当局长呢!自从调到县里工作,每当父亲从县里乘吉普车回家,老家的叔叔伯伯都心惊胆战,一旦听到风声,大家马上把正在酣战的牌场解散,因为仓促收场,有时候把麻将的骰子弄丢了,一度成为笑谈。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大约在四十六岁的时候,一向反对“带彩”抹牌的父亲居然也混进了打麻将的队伍,成为资深牌迷。除了打牌,父亲还喜欢喝酒、抽烟。父亲还是忠实的彩民,总指望中个几十上百万,补贴我和弟弟捉襟见肘的生计,但三千元、五千元甚至三万元的小奖偶尔也中过,始终没有中过大奖。这在他心中始终是个憾事。十一年前,父亲查出癌症后,准备在武汉同济医院做手术,医院的教授曾断言父亲最多只能活七八年。可苍天有眼,父亲手术很成功,如今都过了整整十一年了,虽然生命没有大碍,可是酒不能多喝了,现年七十三岁,每次只能喝三四两白酒——这对于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来说,简直是致命打击!他不能拎重一点的东西,因为服用化疗的药物,腿走路也有点吃力。那次在武汉同济医院,我终于逮着机会去做几天陪护,才慢慢开始懂得了父亲。
大约在二十一年前,自从父亲当了爷爷后,他才开始跟孙子辈亲近了,慢慢地开始亲近儿女们。以前我们可不敢随便跟严厉的父亲开玩笑,甚至不会当面与他表达不同意见,生怕惹怒他;如今,这种担忧已成为历史。父亲与儿孙们亲近的方式很简单,便是买菜弄饭,每到节假日,我们姊妹几个就会聚在家里,品尝父亲的厨艺。有一阵子,侄女和孪生子都在邾城小学念书,父亲与母亲特地在小学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专门照顾三个孙子辈的饮食,调理他们营养匮乏的身体。因为我和妻子平时工作忙碌,都在单位吃工作餐,每到节假日来临的前夕,便会接到父亲或者母亲的电话,预约假日的午饭、晚饭。大家齐聚一堂,津津有味品尝父亲做的菜肴,一起有说有笑的,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真是让人惬意满怀。也许,这就是家的味道吧!
父亲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把他对儿孙的爱都浸润在那一张张精心准备的菜单里。比如侄女蔡婷喜欢吃虾子,孪生子喜欢鱼香肉丝,表妹高敏喜欢吃青椒炒牛肉,我喜欢番茄炒蛋和蒜薹,妻子喜欢花菜,弟弟喜欢喝筒子骨汤,外甥女余雅雯喜欢牛排和美年达饮料。每次在老屋吃“大锅饭”,父亲都要运筹帷幄,悉心准备菜单,尽量满足每个家庭成员的口味,力求皆大欢喜。有时候,父亲偶尔洋洋得意,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这些食客便会积极逢迎、适当表扬,哄他开心,因为父亲怡然自得的神情甚是天真可爱。近两年,随着父亲年龄增大,买菜弄饭对他而言,变得有些吃力,姐姐和妻子便轮流去家里弄饭。到了重要节假日,难得几个孙子辈放假归来,父亲便会在政和楼酒店提前预订一桌宴席,还特别点上孩子们喜欢的牛排,我们一起跟着沾光“吃大餐”。看着儿孙们大快朵颐的模样,父亲坐在餐桌旁一边抽着烟,一边乐呵呵地笑。
记得有一天中午,我外出参加一个饭局,没能回老屋吃午饭,听妻子说,家里煮了一条鳜鱼,父亲很细致,坚持留下一部分,说是要等我回来尝一尝;因为父亲知道我怕吃带刺的鱼,鳜鱼肉多没有鱼刺,正好符合我的胃口。那天下午,快到吃完饭的时候,当我赶到老屋,看到盘里剩下的鳜鱼,听着妻子转述当时父亲坚决留鱼的场景,我情不自禁对父亲心生感动、肃然起敬。父亲真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虽然不擅表达爱,却常常在细小的行为中倾注着沉甸甸的父爱。
自从三年前搬到新家,每逢双休日,我都尽量回老屋吃中饭和晚饭,品尝父亲亲手烹制的菜肴,并不是我为了节省一点生活费,而是我喜欢享受大家齐聚一堂温馨祥和的家的氛围,其实我何尝不乐于享受那份幸福欢愉的天伦情趣?
我很惭愧,因为自己是业余作家,工作之余,几乎所有的闲暇时光都用于读书与写作,可以说是争分夺秒去阅读,因此常常牺牲了许多与亲人共享天伦的机会。为了节省时间,我很抠门,经常是捱到母亲打电话发出“最后通牒”,才不慌不忙从家中出发。为此,我没少挨妻子的指责或埋怨。有时候,我动身稍早,便会看到父亲买了一篮子的菜,蹬着自行车哼哧哼哧往家赶的忙碌身影,父亲的腰弯了、背驼了,头发白得更密集了,额头的皱纹更深了,眼袋越来越大了,脸庞越来越臃肿……我和弟弟都长大成人、自立自强了,曾经英姿飒爽、年富力强的父亲却在一天天老去,岁月真是不饶人啊!每当看到父亲的日渐苍老的面容,我的心便开始一阵绞痛,眼眶不禁盈满热泪。我深感惆怅,自己再也回不到现代歌曲《万爱千恩》唱的“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的孩提时代!
原来,我以前一直不懂父亲,因为他对我们说话从来吝啬,我以为他不爱我们;其实,有些爱永远不必挂在嘴上,它每每体现在亲人日常细小的行为中。就像父亲这样,他往往把爱深藏在心中,付诸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浸润在一张张看似简单而平常的菜单里,它需要我用四十年的时光潜心去体会、领悟,才能掂量出这份父爱的深浅。
(原载《江河文学》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