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
岳母您出生于一个贫农家庭。由于姊妹众多,排行老大的您在少女时期便和父母共同挑起生活的重担。虽然从未踏进学堂的门槛,却通情达理,精明强干,记性特别好,办事有条不紊,是个十分明白的女人。倘若不是家境拮据,您便可以念几年书,一定会成为更有出息的女能人。您二十多岁挑担子过坎儿,不小心跌倒,弄伤小腿,由于当时疏忽大意,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落下骨髓炎这个后遗症。为了照顾六个年幼的弟妹,您起早贪黑忙碌,受尽了苦难。您不到二十岁便学会了做布鞋,漂亮精湛的手工活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至今我家的鞋柜里存放着您制作的布鞋。
出嫁到黄套村后,您节衣缩食,精打细算料理家务,屋内院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整天奔波于耕地、菜园和家三点一线之间,双手从来没有停歇过,心里念念不忘丈夫和一双儿女。您对待长辈,精心侍候,殷勤备至;对待子女,和颜悦色,宽厚为怀;待人接物,大方得体,礼貌周全,深得乡亲赞许。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把屎一把尿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可是苍天无情,在您人到中年时夺去了您丈夫的生命。
可怜我的岳父啊!他不到五十岁便得了肝癌,不久便撒手人寰。那个时候您女儿尚在读中专,儿子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涉世未深的少年。您女儿嫁给我后,您儿子从读书、毕业直到参加工作,始终在外学习或工作,十几年来侍弄几亩田地的重担完全落到您身上,亏了我腿脚不便、多灾多难的岳母娘啊。您勤俭节约,恨不得一分钱掰作两半花。平时家里有点好东西总舍不得吃,大都奉送给儿女,看到后辈吃得滋滋有味的神态,您感到满足极了,欣慰极了。您在勤俭持家之外,还学会了烹饪,一手好厨艺让我惊羡叹服。我很喜欢吃您做的炸鸡蛋。
岳父过世后,您凄清寂寞地一个人生活,像一头默默无闻的老黄牛,无怨无悔地操持家务、侍弄农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操劳了十几年。您热爱劳动,是个闲不住的人,农村实行税费改革之后,种田有了补贴,您愈是放不下那一亩三分田。近两年来,经过家人的长期劝阻,您终于答应退掉全部的农田,帮助晚辈料理家务。本以为可以多享几年清福,可是祸从天降:今年初夏,您大腿部长了个疱块,感觉身体甚有不适,身为赤脚医生的伯伯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建议您上医院检查。果然不出伯伯所料,诊断结果出来了,当真是晚期恶性淋巴瘤。得知病情,您断然拒绝在市医院诊治——主要担心花了钱拖累了儿女,在亲人的百般坚持下,您终于妥协了,勉强同意到区中医院接受治疗。中医采取带瘤生存的方法,跟西医去瘤生存的方法完全相对,但是对晚期淋巴瘤更有利,如果治疗得当,可以适当延缓患者的生命。这是我和您女儿经过多次咨询和多方求证后的决定。
经过专家行之有效的治疗,病情得到一定的控制,医院同意您回家作保守治疗。可惜好景不长,今年国庆前夕,病情忽然恶化,肿瘤长大了,呼吸愈来愈困难,又把您转到医院。随着病情逐渐加深,加之长期卧床,痰液窒息人的呼吸,医生眼见回天无力,只好让您回家。紧接着,肺部疼痛难忍,只好用杜冷丁止痛。岳母您知道岳父在身患肝癌时曾使用过这种针剂,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久了。想着孙儿外孙还小,儿子还没有混出个名堂,再也看不到女婿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了,自己再也不能给大家出力,您颇感歉疚。在病重期间,您长期用嘴巴呼吸,当疼痛来临时,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身体,其撕心裂肺的情状惨不忍睹。您不止一次哀求我们对您发一次善心,给您一个安乐死,说早死早解脱。可是我们如何下得了手啊!
后来,您一吃饭就呕吐,只能吃点流食。腊月初六上午十点,我知道您惦记外孙,准备带您外孙去看您。就在我正在超市里为您选购奶粉之际,突然接到您儿子儿媳的加急电话,说是您快不行了,让我们迅速赶来,否则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走出中百超市的大门,我禁不住热泪盈眶,马上打电话联系出租车,在第一时间赶往目的地。坐在出租车上,那一幕幕清晰的往事在我脑海回放。岳母,我虽然只是您女婿,但我知道您从来都是将我视为己出。您不知道啊,从十八年前秋天见到您第一面起,我也把您当作母亲对待。我与您之间的情感笃深,十余年来,逢年过节我和您女儿便会从小城到乡下去看您,每逢农忙季节,我和您女儿也会相约去黄套村帮您侍弄田地里的庄稼,一起割谷、插秧、栽钵、用板车拖油菜。现在想一想,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多幸福啊!回到家里,我帮您在灶台下递柴火,向您倾吐心中的苦闷,您总是耐心开导我,鼓励我扬起了人生的风帆。从您住院到去世,有半年多时间,我因为忙于工作、读书与写作,竟然很少主动去医院或家里看望您,我没有尽到一个女婿的责任啊!每每想起这些自私自利的行为,我真是羞愧难当。
腊月初六上午十一点,到了黄套村。见到您,大吃一惊,我看到您的瞳孔放得大大的,眼圈也完全变了模样,嘴里呼哧呼哧喘气。为了除去您咽喉间的痰液,使你的呼吸顺畅一些,我去街道卫生院领取了吸痰器。可是您坚决不配合,用手挡住胶管子,甚至拔掉了氧气管,一副决然赴死的架势,气得我们无可奈何。吃了中饭,我过来陪您,用我温暖的双手握住您冰冷的双手,这阵子您似乎舒服极了,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之后又隐约醒了,第二次睡着的时间稍长,我感觉不对劲,使劲捏您的手,却没有反应,慌里慌张地把手指抻到您鼻孔下,竟然一点呼吸都没有,一摸额头,发现是冰冷的。我马上叫您儿媳过来,军利过来一看,一边大惊失色地呼喊您儿子的名字,一边说妈妈走了。能为您送终,弥补了我心中的某些缺憾,我感到稍微心安。
后来,听显朝伯伯充满感慨地说,你姆妈即使到弥留之际都是那么明白啊。您哭着慨叹自己命苦如黄连,特别嘱咐后辈在您死后放些糖块在您口里;您吩咐把窗子打开,把蚊帐扯起来,把梳子和秤准备好,好让您的魂魄顺利到阴间;安排伯伯当后事总管,指派德良叔掌厨,要求丧事不要太寒碜,尽量要热闹一些,不要让乡亲们戳脊梁骨。您是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充满温情的人世的。
人生苦短。这是岳母留给我们的箴言。在亲人尚在我们身边时,我们会觉得在一起的日子多得很,往往不知道珍惜;一旦等到他们即将或已经离开人世时,我们才懂得亲情的可贵,可惜悔之晚矣;因为许多时候,我们往往对唾手可得的幸福熟视无睹!
(原载《西部散文家》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