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江西省九江市一次散文笔会上,有幸与作家胡昕相识。他的散文灵动飘逸,颇有一番情调和韵味。当时听说他正在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胡昕有深湛的散文造诣,我对他的小说充满了殷切的期待。丙申立冬,胡昕很谦逊在微信给我留言,说是出了长篇小说已经面世,想听下我的“高见”,然后要了我的通联,马上将书寄过来。
长篇小说《飘零的羽毛》(现代出版社,2016年4月版)以中国农村城镇化建设为背景,讲述了一对失散十年的母女历经艰辛,最终重逢团圆的感人故事。小说采用母亲辛月和女儿燕妮双方生活场景交错推动情节发展,以主要人物的情感或意念为推进小说,从而淡化情节冲突,具有鲜明的意识流色彩;通过生动鲜活的人物对话和浓墨重彩而又细腻传神的心理刻画来塑造人物形象,心理描绘与诗性哲思交相辉映,读来颇有“在场感”和艺术感染力。《飘零的羽毛》前三分之一乍看好似平淡无奇,但当读到五分之二,便会觉得小说越来越精彩,无论是语言的张力,还是人物命运的展现,无论是两性情感的描摹,抑或是情境的营造,均有成熟气象。小说成功彰显了人性的美好,弥漫着浓厚的人情美和人性美,着力弘扬了社会正能量,突出了时代主旋律,不失为一部成功的浪漫主义之作。
小说以情感或意念或意绪推动情节发展,具有明显的意识流倾向,有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风味——这是该书的第一个突出的审美特征。《飘零的羽毛》主要以失散多年的燕妮和辛月的情感波动为线索来推动情节发展。燕妮从刚出走是的焦灼与恐惧,到遇上行侠仗义的叔叔陈昊仁,像是找到一个可以停靠的安稳的港湾,尽管后来遇到坏爸爸刘想发接二连三的围追堵截,但是一直不离不弃跟着陈昊仁颠沛流离,总归有安全归属感;后来好不容易逃到南京定居,经过初恋的打击,一度走不出心理的阴影,直到重回妈妈辛月的温暖怀抱,和方晖哥哥定亲,陈昊仁成为后爸,进入美好的心境。由于坏爸爸刘想发留给燕妮的只有仇恨,没有一丝父爱,所以她自始至终对刘想发深恶痛绝(燕妮性格存在简单二元对立的问题),从来没有原谅过他——在她看来,家庭的分离崩析完全是坏爸爸一手造成的。辛月因为难以忍受刘想发的家暴愤然离家出走,先是在滨西宾馆体验服务行业的潜规则,毅然辞职,另寻它路。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到昔日初恋情人徐有贵的饭店谋生,尽管先后受到徐有贵小三罗紫妍和老婆钱红英的误解与排挤,但她的善良正直和果敢干练慢慢赢得了酒店所有员工的拥戴,也赢得了罗紫妍和钱红英的敬重,被推举为“心悦大酒店”总经理,事业上的成功让她扬眉吐气,寻找女儿的踪迹迫在眉睫。所幸军医唐乾让辛月母女圆了团聚之梦。燕妮与妈妈辛月团聚,陈昊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自己千辛万苦将燕妮养到成人,现在眼看就要回到亲妈身边,与燕妮结成的父女情意说断就断了,陈昊仁从恋恋不舍到超然放手,经历了一番痛苦、焦灼的思想抉择与心理挣扎。好在辛月善解人意,总喜欢站在别人的角度着想,觉得陈昊仁在过去十年为燕妮付出得太多,如何让陈昊仁尽量心满意足呢?陈昊仁和辛月均是燕妮最亲近的人,离开任何一个,燕妮心里都不会痛快。无论是在滨西宾馆当客房服务员,还是与初恋情人徐有贵共事,无论是与燕妮重逢,抑或是面对燕妮的养父陈昊仁,辛月在很大程度上均是凭着感情和情绪去决定人生轨迹,情感波折和心理波动始终主导着她的理性认知。从这个角度上讲,作者对女性心理世界和细腻温婉的性格特征的揣摩与把握非常到位,让人不得不心悦诚服:胡昕的确是塑造女性人物的高手。
这部小说的第二个审美特征是情节设置的戏剧性。这部小说的戏剧性由新闻性转化而来。故事来源于一个未成年的女孩被人贩子拐卖、占有,生下三个孩子,被解救回来后,“最小的孩子因为要吃奶不得不带回来,眼神呆滞,表情木然”(见《后记》),葬送了一辈子的幸福,其内心沉重的创伤引发了作者的创作欲望。小说便是由此改装而来。在这里有必要说下作者胡昕的身份,他是电视台记者。这个得天独厚的身份,让他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他采访并见证了社会各个领域的多种场景,它们按照作者的需要,纷纷在小说情节中对号入座。在电视台难免经常接触影视剧,对电视剧剧本剧情自然而然会有所了解。虽然我无法断定作者是否对编剧产生过兴趣,但隐隐约约觉得这部小说出色借鉴了戏剧的矛盾冲突性。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这部小说的“剧情”吧!年仅八岁的燕妮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流离失所,在暂居地受到惯偷的欺侮,卖气球的河南小伙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为躲避刘想发的追击,两人既要东躲西藏,又要谋生,十载春秋,二人相依相伴,建立了深厚的“父女”情谊;陈昊仁因为家境贫寒,迟迟没有娶媳妇,陈昊仁的父亲“病急乱投医”、“乱点鸳鸯谱”,以母亲病重为由,将陈昊仁骗回家,暗中布置了新房,只等他和燕妮回去拜天地。幸亏陈昊仁宅心仁厚,假装与燕妮成婚,让燕妮百感交集。两人好不容易在南京定居,不料燕妮春心萌动,经不住官二代汪一冰的轮番感情轰炸,失身并怀孕,鉴于汪一冰拒绝承担责任,燕妮赌气要跳江,被成功施救,在医院遇到军医唐乾。唐乾失恋又遇到罗紫妍,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从而为燕妮母女团聚创造条件。好人徐有贵英年早逝,辛月撮合罗紫妍的舅舅林俊杰团长与钱红英相好。辛月和燕妮团聚后,陈昊仁逐渐进入在辛月的视野和情感圈。随着相互了解的深入,辛月和陈昊仁互生爱慕之情,加上燕妮和陈昊仁情同父女,经过深思熟虑,辛月决定与陈昊仁结为秦晋之好。最后,“心悦大酒店”隆重开业,辛月、燕妮和钱红英等人以集体婚礼的形式为庆典造势。小说以皆大欢喜的喜剧形式落下帷幕,令人拍手称快。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相对于喜剧与悲剧,我更喜欢悲剧。换言之,我更欣赏悲喜交集的艺术境界。喜剧的成分过多,犹如食物糖分过多,就会感觉腻;悲剧的成分足,犹如一罐苦涩的中药汤,倘若添加适量的蜂蜜,会调养病人的胃口,让人回味绵长。尽管《飘零的羽毛》完成了悲喜交集的人物命运的构建,但我觉得对苦难的着墨差强人意,主要是温馨温情的场景过多,难以产生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飘零的羽毛》第三个审美特色,是侧重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抒发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弥漫着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小说对诱骗未成年女孩的人贩子、玩世不恭的官二代、受人唾弃的小三和乡村恶霸刘想发等人物原型进行了深度加工,读来催人奋进,提升了社会正能量,弘扬了时代主旋律。小说男女主人公大多情操高尚,感恩向善,有“罗曼蒂克”范儿,洋溢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情怀:女主人公辛月冰清玉洁、胸怀宽广、知书识礼,具有强烈的主人翁责任感和担当精神,她的言行感化着精神扭曲的罗紫妍和心胸狭隘的钱红英等人物,甚至连流氓地痞刘想发良心发现,纨绔子弟汪一冰从善如流。在辛月的感召下,一批批农民工相继走出困境,迈上了小康生活的“艳阳”大道。陈昊仁义薄云天,与燕妮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含辛茹苦将燕妮养大,燕妮女大十八变,他始终小心翼翼呵护着她,从未动过淫邪念头,堪称时代伟男子。恕我直言,我不大喜欢过于浪漫的文学作品,因为浪漫主义并非追求生活的真实、细节的真实,因而往往遮蔽了社会现实的本质和内核。一部作品一旦主观色彩过浓,批判现实的力度难免捉襟见肘,很可能流于苍白与肤浅,极易留下“隔靴搔痒”之憾。虽然浪漫主义小说会深得年轻人的喜爱,但高级读者或许更欣赏那些沉郁顿挫的现实主义之作。
“文学的价值在于使人生活得美好,所以作家就要在暴露或批评之余,用心去呵护那些脆弱而温暖的感情。”(摘自《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五期,P115页)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巍这段话正好印证了胡昕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初衷和审美追求。
《飘零的羽毛》第四个审美特色是对真善美的由衷呼唤力透纸背,尤其是讴歌了美好的人性,散发着浓郁的人情美和人性美。这部小说轻描淡写地批判了黑社会、包办婚姻、婚外情、玩世不恭的官二代、龌龊的服务行业等阴暗现象,但在主人公陈昊仁和辛月两人身上洋溢的温馨美好的情怀,感染着他们身边的每个人,连惯偷柱子、小胖墩也弃恶从善。立交桥桥墩下简易棚一幕幕和睦融洽的场景是“中国梦”的缩影,读来如沐春风,愉悦身心。小说有一处情节描写动人心弦,读来感同身受:第二十八章写到燕妮怀孕后,找到官二代汪一冰讨说法,汪一冰谨小慎微、畏畏缩缩,为了个人的前程,迟迟不愿担负责任,燕妮义正辞严批评了他一顿,愤懑地摔门而去的情景,不禁让人义愤填膺,恨不得扇汪一冰几记响亮的耳光!
值得一提的是,年轻寡妇云姣敢爱敢恨,她对陈昊仁的爱直接泼辣,虽然与他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当她得知昊仁找到如意伴侣辛月后,知趣地全身而退,终于下定决心和光棍汉二剩子过日子。云姣不是那种死缠乱打的女人,她的性格塑造得很成功。云姣和陈昊仁干柴烈火般的七情六欲虽然写得很世俗,但合情合理,从侧面丰富了陈昊仁形象的复杂多元性。
当然,这部长篇小说并非尽善尽美的,存在细节断裂、情节转承起合衔接仓促、情节设置男女同质化等缺憾。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川鄂说过,“小说大厦真是靠一个个精妙的细节支撑的,细节失真会成为小说的硬伤。”比方说小说第三十二章写到“罗紫妍方向感很好”——这显然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因为在读者看来,女人通常是“方向盲”。关于情节设置男女同质化,譬如写燕妮因情感受挫而跳湖,这是情有可原,因为她是女孩子,但是男主人公刘想发因为情绪激动跳楼是出于什么动机?还有写到军人出身的唐乾也因为初恋失败而准备跳江,把女人的阴柔脆弱嫁接在阳刚的男人身上,有违人物身份,失之偏颇。还有第三十二章,刚写到罗紫妍开了“春天的故事”饭馆,立马写失恋的唐乾来到名叫“春天的故事”借酒消愁,与女老板罗紫妍发生一段美妙的爱情——我觉得这种“直入主题”方式是不怎么逗人喜欢的,起码要卖个关子,先写唐乾失魂落魄不小心路过一家酒店,然后将酒店大致描摹一番,稍作过渡或铺垫,让读者的思绪转个弯,心理上更容易接受。另外,本书还存在人物情感变化过快的嫌疑。比如小说讲到罗紫妍的舅舅林俊杰团长离婚后,好像与辛月互生好感,怎么后来陈昊仁甫一出现,仅凭大家的一番“戏说”,辛月便对陈昊仁一见倾心,将团长拱手让给徐有贵遗孀钱红英?是不是移情别恋太快太巧,缺乏必要的交代与铺垫?我思忖着,这或许是作者“先入为主”的创作思维导致的结果吧?由此可见,作者在处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上拿捏稍显欠妥,过于“见机行事”,情节设置趋于单一化,存在主观“人为”的痕迹。作者对男女情事的描蓦能力很强劲,不愧深谙“好看小说”真味,但本书少数地方对男女情欲的刻画稍微露骨,有“浮靡颓废”之风和媚俗趋向。《飘落的羽毛》曾在文学网站红袖添香上连载,这既是好事,因为它必须要求作者把故事写得好看、情节要吸人眼球,但这又是坏事,因为作者必须时刻考虑如何迎合大众读者的口味。说到底,一个作家到底为谁写作,决定着他的写作能产生多大文学价值。文学创作一旦在潜意识里倾向取悦读者心理,就会很容易丧失个性和创造性。希望作者以后扎根生活,扎根人民,行文多贴近生活、贴近人民,多写反映民众疾苦、触及社会痛点的现实主义力作。
(原载《九江日报》长江文学版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