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唐诗,有时觉得诗人背后的经历、故事,比其所作诗歌的韵味,更为醇厚、更为有趣、更为令人深思。
于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与友人一行三人,一起走进了襄阳鹿门山。
出襄阳城东南约15公里,到达鹿门山。据其县志记载:“汉建武中(光武)帝与习郁俱梦见苏岭山神。命(习)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夹道口,百姓谓之鹿门庙。遂以庙名山”。这就是被史学家称为“傲帝隐山”,被文学家称为“千古诗山”,被香客信众称为“清静佛山”,被现代都市人称为“休闲乐山”的鹿门山。自然景观集“奇、险、幽”于一体。是省级自然保护区,也是风景名胜区。
同行的友人说,此山原名苏岭山,濒临汉江,与孟浩然居住过的岘山隔江相望。因汉末名士庞德公、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皮日休相继在此隐居而名闻遐迩,后人也把它称之为“圣山”。置身其中,仿佛徜徉在林丛茂盛、野花飘香、云雾缭绕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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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20岁的时候第一次到鹿门山,就觉得这里挺好玩,他说这里“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金涧饵芝术,石床卧苔藓”。可以想象得到,一千多年前的鹿门山,应该颇具神秘色彩。那时候不象现在这么人来人往,而是人迹罕至,有着“仙气”。要不,他怎么会生发出“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的感叹呢?这么多名士来往的地方,当然会引得孟夫子“探讨意未穷”。去了一次还想去。
也许命运注定孟浩然与鹿门山有缘。因为孟浩然爱上了韩襄客,且没有明媒正娶,韩襄客在娘家奉婚产子,一直得不到父母的谅解。面对父母家人的冷漠,孟浩然义无反顾地离开家园,再次前往鹿门山。
鹿门山宽敞的柴扉草庐,成了孟浩然生活的起居之地。每日闻听寺院晨钟暮鼓,碧池落泉叮咚,他痛苦难耐的心境,只有在这清美的丽山秀水间,才会得到丝丝平复。在鹿门山这片风清水美的幽僻之地隐居下来之后,由于没有了父母的管教和束缚,他与王迥、张子容、辛谔、丁凤、吴悦、朱去非等这些胸怀大志的襄阳年轻学子,经常会聚鹿门,关注时事,纵论天下。身居幽僻之地,时刻为国、为民而忧。在这些襄阳学子的灵魂深处,一直都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思想的存在。
孟浩然隐于鹿门山,一边苦读诗书,一边以诗的形式,记录了他的田园生活。比如,早晨起来,他会吟《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再比如,会友访客,他以诗的方式,记录下《过故人庄》的情景。从往访到告别,写出了田园景物的清新恬静;写出了朋友的情谊,真挚深厚;写出了田家生活简朴亲切。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我对同行的友人说,读着这样的诗,头脑会呈现出这样一组画面:老朋友用自家散养的鸡、自家种的粮,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邀请我到他的田舍做客。行走在翠绿的树林环绕着的村落,看那一脉青山在城郭外隐隐横斜。再推开窗户,面对那刚刚收割的谷场、青青的菜园,伴随着阵阵山风,我们共同饮着美酒,闲谈农务琐事,真的是舒服啊。再等到九九重阳节到来时,我还要来这里与你一起观赏菊花。一首纯田园诗,表现出诗人隐匿其间,乐在其中的内心感受。也只有在他写诗的地方,才能读出他诗中的原味。
然而,再要想找回当年孟襄阳《过故人庄》的那种友情氛围恐怕很难。今天寻访鹿门山后,我们也学着古人的样子,在鹿门山下的一个农家饭馆,点了几个地道的鹿门山的菜,喝着当地的黄酒,但就是品不出孟襄阳诗中的味道。毕竟世事变迁,时隔千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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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弱冠之后,孟浩然就辞亲远行,广交八方朋友,拜见公卿名流,以求取士的机会。想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古代诗人们的洒脱与豪气。无论是李白、杜甫,亦如孟浩然,他们都有这个胆魄,说走就走。我们现代人真的是难以企及。
因为善于交际,孟浩然朋友挺多,除了故人庄提到的那位,李白、王维都是他朋友。说起他与王维的关系,不得不说一下他的名作《岁暮归南山》背后的故事。非常有趣,也很令我这位湖北老乡无奈。我们先看看他的这首诗: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还有一个名字叫孟襄阳。因他未曾当成官,也有的称他为孟山人。其实,早年的时候,我们的孟老乡就很想大展宏图,这从他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中就可以看出来,实际就是一首投赠之作,诗中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什么意思呢?翻译成今天语言就是:八月的洞庭湖水,盛涨得与岸齐平,水天含混迷迷接连天空。云梦二泽水气蒸腾白白茫茫,波涛汹涌似乎把岳阳城撼动。我想渡水苦于找不到船与桨,圣明时代闲居委实羞愧难容。闲坐观看别人辛勤临河垂钓,只能白白羡慕别人得鱼成功。此诗的前四句写洞庭湖壮丽的景象和磅礴的气势,后四句就是借此抒发自己的政治热情和希望。这首诗是赠给张九龄丞相的,张丞相也是文青,其诗作当时很著名。不只如此,张丞相曾官至中书令,为人正直。孟老乡想进入政界,实现自己的理想,不好意思直接对张丞相说,他就借此诗言志,希望张九龄能帮助引荐。于是,在入京应试之前将这首诗赠给张九龄。
就是这样一个想当官的老乡,本来有个直上云宵的机会,但他又没有好好把握住。不得不让唏嘘。据《新唐书·孟浩然传》记载,孟浩然在考当时的公务员落榜后,就在长安漂泊。他与同是诗歌爱好者的王维很要好,俩人一见如故,天天喝酒玩乐。有一天,同学王维邀请孟老乡到自己供职的翰林院见面,两人正酣谈之时,忽然听人来报,我们的玄宗皇帝要来了。孟老乡一听,吓得一身冷汗。你想想啊,一个从襄阳山里来的娃子何时见过这场面,他吓得躲避不及,急中生智,就直接钻到了床底。
这时候,直面玄宗皇帝的王维面色大变,说话也不利落。玄宗皇帝觉得不对劲,往房间四周一扫,发现床下有一块衣摆露在外面。你想想,我们的玄宗皇帝是多厉害的角儿,多么聪明的人啊。他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王维知道此事难以掩饰,也不敢承担欺君之罪,就直接对玄宗皇帝说“我的同学孟浩然来了,听说您来了,他有点怕见您”。玄宗皇帝一听乐了,说:“什么?是孟浩然?他的名气很大麻,快快叫他出来,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要作一首诗我听听。”我们的孟老乡就从床底下出来了,见了皇帝后,吓得惊魂未定,身体筛糠样颤抖。听皇帝说要听他的诗,这个平素以诗为乐的才子,仅一时不知从何言起。急忙间,他只好将刚刚创作的新诗《岁暮归南山》吟诵给皇帝听。“……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听到这里,玄宗皇帝脸变绿了。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是一句典型的牢骚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意思是:因为我自己没本事,所以明主抛弃了我;因为我自己身体差,还很穷,所以老朋友也冷落了我。玄宗皇帝一听就不乐意了:“我们刚刚才见面认识,你还没有为朝廷效力,我也没有说要抛弃你,为什么你反倒诬赖于我呢。既然如此,你还是回去吧。”于是,便打发孟浩然回了老家。
就这样,孟浩然搞砸了一次宝贵的面试。本来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唐玄宗当时用人也是不具一格降人才,如果抓住了机会,孟老乡很有可能会彻底改变命运,成为国家之栋梁。但他这样“抹黑”我们的玄宗皇帝,自然就没戏了。这真是成也是诗,败也是诗啊。自此,他再没能获得仕进的机会。后人很替他遗憾:孟老乡也太随便了,关键时刻为什么非选这首发牢骚的诗?为什么不选你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呢?
3
回到襄阳以后,孟浩然没什么事可做,心情也不好,就开始旅行,从江苏到浙江,穷极山水之胜。
公元734年的时候,有位很有名的伯乐韩朝宗,当时任襄州刺史 ,人称韩荆州。李白曾在《与韩荆州书》中写道: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荆州曾向朝廷推荐崔宗之、严武与蒋沇等人。就是这样一位很有点关系的人物,又约孟浩然一同到长安,为他找门路。
孟浩然当时也答应与韩朝宗一起去京师长安。可真正要去见面的时候,孟浩然却正跟朋友喝酒,家人催促他说:“别喝了,你跟韩先生约好去长安面试,怎么还不去?”
孟浩然说:“已经喝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去呢?算了。”要说,这也是他最后的晋身机会。可此时我们的孟老乡却变得淡然起来,他没有按时赴约,真性情的孟浩然错过了又一次入仕的机会。此后,他仕途困顿,有过痛苦失望,但还能自重,也不媚俗世,以隐士终身,长期隐居在老家鹿门山间。
两年后,又游历东南各地,过起了诗与远方的日子。孟浩然从襄阳出发去扬州,途经武昌,他与小他十二岁的李白约好在武昌相遇,两人在短短的相处中,结下深厚的友谊。分别时,李白在黄鹤楼作诗为孟浩然送行,写下了那首千古名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公元740年,王昌龄游历到了襄阳,到鹿门山访孟浩然。此时的孟老乡已年过半百,见到曾经的故人,二人相见甚欢,天天饮酒作乐。由于孟浩然背上长了毒疮,医生叮嘱他不要吃鱼腥这类发性食物。可是,襄阳人接待客人往往少不了上一道鱼类的菜,叫查头鳊,也就是鳊鱼。这也是孟浩然喜欢的一道菜,他曾作《岘潭作》:“试垂竹竿钓,果得查头鯿。”
好友、好食、好酒奏到一起,知音难觅,实属难得。性情中人的孟老先生,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心情饮用品味。不幸的是,兴奋过度,饮酒太多,导致背脊上即将痊愈的毒疮发作,结果不治身亡,终年只有五十二岁,彻底地被人间所弃。
孟浩然的诗,以清淡见长,善于描写景观,很多是反映山水田园和隐逸、行旅等内容,绝大部分为五言短篇。在艺术上可以说是有独特的造诣。至今还有《孟浩然集》三卷,今编诗二卷。
大约近百年之后,同处一个朝代、与孟浩然有相同经历的诗人张祜不远千里到襄阳参观孟浩然故居,并写下了《题孟处士宅》:
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张祜的诗不但构思巧妙,涵义也相当深刻,对孟浩然的评价也极高。从他的诗中我意会到,才智高的人不一定出身高贵,地位低的人不见得不是贤才。一个人是否是人才,与他的出身和地位不是相对应的。如果孟浩然享有高官厚禄,想必标格一定不会太高;世间宁可要一个标格淡泊的孟浩然,无须要一个富贵土豪级的孟浩然。同时,他说“襄阳”的称呼属于孟浩然,而且只属于孟浩然。所以,孟简虽然在襄阳持节作父母官,同是姓孟,也能作诗,却断不能据有“襄阳”的美誉。如果用官与非官的“官本位”价值观念来判断,孟浩然诚不如孟简。然而,从对人间所作的精神财富贡献来衡量,孟简就不能与孟浩然相比了。
与我同行的友人感叹道:是啊,世上有多少人能看清这一点?又有多少人能用不世俗的眼光与观念来看待、评价一位贤才、诗人?!
2021年5月16日(星期日)写于黄鹤楼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