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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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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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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顶针

秋意渐浓,走进位于鄂东团风县葫芦地的老屋,收拾母亲在世时曾经使用过的一些物品,一枚生有锈色的顶针牵出了我的一线情思。母亲一辈子没戴过什么金银首饰,只有戴过的这枚银色的顶针,她将其视为戒指。

所谓顶针,就是过去女人们做针线活时戴在手指上的一种工具,用金属或其他材料制成,上面有许多小窝儿,用来抵住针鼻尖,使针线容易穿过鞋底或衣布而手指不至于受伤。

母亲曾经使用过的这枚顶针,颜色已经失去了它曾经的光泽与圆润。仔细端详,尚保留着常年和母亲手指摩擦而留下的光滑和柔和。顶针的缝接处,还缠绕着一层纱布,由于时久日长,布面上沾满的灰尘已变成暗红褐色,好像还凝积着血渍的痕迹。那一定是母亲在使用顶针时,有时候不太小心刺破手指留下的印迹。我用手指磨擦着这枚顶针上的锈色,不一会儿就显现出一点点温厚柔软的光亮。托手远观,还真像是一个饰物。

母亲就是戴着这枚顶针,为我父亲,大姐、二姐、我和弟弟,还有乡里邻居,缝补了无数件衣物,纳了无数双鞋面、鞋底和鞋垫,让我们在并不富裕的年代,能温暖适度、整洁光亮地走过那风霜雨雪的岁月。

母亲心灵手巧,这在我的老家是出了小名的。乡邻们认为我母亲做的衣服鞋帽很“灵性”。左右隔壁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经常拿着鞋样儿、花布面儿来到我家找“邱家姨”,也就是我的母亲。她们问花鸟虫鱼的绣法,问鞋底制作的技巧,问穿针引线的松密,问衣服的式样大小。谁家媳妇添了小宝宝,年轻的母亲便会一手抱着小宝宝,一手拿着针线箩,向我母亲讨教做鞋做帽的方法,选择衣服的样式。无论谁来,母亲总是面带微笑,热情相待。就是家务事再忙,她也会抽出时间,毫无怨言、毫无保留地,手把手教她们裁布剪料、穿针走线。有时候不太忙的时候,母亲还会亲自动手,帮她们纳上几针,或在鞋面前头替她们绘出猫呀、狗呀、鸡呀、虎呀的装饰品;帮助她们在小宝宝的衣兜表面绣上荷叶、桂花、牡丹等各类吉祥花卉图案。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塆子里许多出嫁在外,或工作在外的乡邻们,仍保留着母亲为他们缝衣做鞋的记忆。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在娘家七姊妹中居第三。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的战乱之中,浸泡在苦水里的母亲,像一株柔弱但不失倔强的小草,忍受着生活的辛酸,饱尝着风吹雨打,一天一天地长大成人。苦难的人生经历,培养了她刚强不屈、独立自尊的个性,干任何事从不轻易求人。母亲常对我们说,她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独自上山砍柴,种田耕地,洗衣做饭,缝衣纳鞋。这些手艺都是她站在别人旁边学的,人家做,她就看,之后就自己摸索学着做。她说,凡事靠别人,别人就会瞧不起你。母亲一生不识字,她的一手好针线活儿,也没有找师傅教授,就是凭着她天生的聪慧与勤奋自学而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每当我读起唐朝诗人孟郊《游子吟》这首诗,我的眼前就会浮现母亲缝衣纳鞋的情景,深夜端坐在煤油灯下挑灯织布,白天端坐在大门口的青松树下飞针走线,右手食指上那枚早已磨得发亮的顶针,总会在我脑海里闪着亮亮的光影。那是一种旧时光的岁月,是一幅国画的场景。

即使后来家里条件有所改善,母亲每年还是要为我们姐弟四人每个人做一双布鞋。母亲说:“你们成天穿皮鞋,闷得很。皮鞋不养脚呢。现在我眼睛不好,纳不了鞋底,只能给你们每人做一双泡沫塑料底的布鞋了。”母亲说完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歉疚。听了母亲的话,我心窝里情不自禁地涌出一股暖流,缓缓地流淌着,将记忆中那些无法抹去的剪影一一翻腾出来。

那时家中点的是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梦一样朦胧,还冒着黑烟。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将碎布片用浆糊粘在一起,一层层地叠起来当成鞋底。母亲坐在矮凳上,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捏着长长的钢针,用戴在中指上的顶针将钢针用力穿透厚厚的鞋底,一针一针细心地纳着。每纳几下,母亲就习惯性地将针尖在头皮上蹭蹭,让针尖变得更滑。我时常坐在母亲脚边的小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她。母亲的动作柔和优雅,拉麻线时臂膀忽开忽合,轻盈地挥动极富节奏感。

有时深夜醒来,发现母亲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又缝又补。她的额角飘零的头发,就像冬天早晨覆盖在地面上的霜,在灯光的映衬下愈加洁白、耀眼。那只戴在母亲手指上的顶针儿,银光四射,仍在闪烁。她的双手,就像是一个乡村舞蹈家,在平凡的劳动中编织优美的舞蹈,用心血为她的孩子们一针一线地,认真精细地制作着穿在脚底看不见的艺术品。

记忆中,母亲为我们姐弟做的衣服都是端正、大方、合体。为了让我们能穿上得体的衣服鞋子,她不知道熬了多少夜,想了多少办法,下了多少功夫。在经济条件极为有限,买不起相对好点布料的情况下,从没有让我们姐弟穿过露着肉的破衣服,衣服上也从来没有少过一枚扣子,即使是万不得已需要打个补丁,也是严缝密合,看不出什么破绽。村里的大婶们见了,称赞鞋底纳得针脚密,针线齐,花好看,说你们家的孩子可真有福气,穿上这样厚实漂亮的鞋,那脚才叫享受呢!每逢此时,母亲脸上就会露出舒心的笑。

那么多年,母亲不知为我们做了多少双鞋,手指也不知被钢针刺破了多少回。在母亲看来,唯有她做的鞋,穿在儿女的脚上,是最好看最舒服的了。

后来,我考上了兵,准备入伍。临行前,母亲将一双崭新的布鞋塞进我的背包,说:“带上吧,晚上洗脚后踏一踏吧。”可在部队很少有机会穿布鞋,母亲塞给我的那双布鞋摆在箱子里,放进了战备仓库。时间一长,再从箱里翻出那双鞋,已经压变了形。虽然不穿,我还是很心痛,将它整平后晒干,重新收在箱子中。

有一年冬天,部队所在地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积得很厚,天很冷。晚上在宿舍里看书,穿着解放鞋的脚冻得冰凉。这时候我忍不住怀念起小时候母亲做得又厚又暖和的棉布鞋来。正在怀念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家里寄来的包裹单。去邮局一拿,却是一双我梦寐中的又厚又暖和的棉布鞋。原来,母亲从收音机的天气预报中得知我的驻地下了大雪,翻出老木箱中收藏的早就做好的棉布鞋,给我寄来了。捧着母亲千针万线做的棉布鞋执勤站岗,瑟瑟寒风中,心里涌出股股暖意。从那以后,我不再觉得母亲做的布鞋比皮鞋难看。每年探家,都要带一双母亲做的布鞋,像母亲说得那样,晚上洗脚后穿。

有一年的“五·一”节放假回家,母亲说邻居大婶有一双假皮鞋,穿着很漂亮,她很羡慕。我听后,就立即上街买了一双回来。鞋买回来后,母亲见皮质与邻居大婶的不一样,就问我多少钱,我说就百十来元,谁知道母亲一听却说,去退了,我怎么能穿这么贵重的鞋呢?买几元钱一双的就行。听了母亲的责怪,我心里酸酸的。母亲,你给我做了一辈子鞋,那是用钱能衡量的吗?现在你纳不动鞋了,儿子不会为你做鞋,只能给你买鞋。这鞋哪怕再贵,又怎能“报得三春晖”呢?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特地留意了母亲的一双手。母亲为我们夹菜的手上布满了一道道裂口。我知道,那是长年累月,母亲纳鞋时被麻线勒出来的痕印。

母亲给我们的爱,可以成山汇海。可是,如今我再也不能将这些爱原封不动地回报给母亲。我拿起这枚母亲生前戴过的顶针,感到非常温暖,心灵深处则有一种触疼;看到这枚顶针,感觉母亲就在眼前,她依旧在为我们穿针引线、缝补衣服、纳鞋织袜;盯着这枚顶针端详,仿佛感觉母亲又回到了我身边,那颗柔软的心立刻又暖了起来,激动了起来,激动得我泪眼盈花。

慈母手中的一根针线,攥在母亲手头,连在游子心头,从古到今,贯穿了整部诗史。它藏在孟郊的三春光辉里,藏在李白的呼天野草间,藏在杜甫的香雾云鬟中,声声如歌,又字字如泣,上下千年,反复讲述着“母爱无疆”与“反哺之心”的故事。



2021年8月14日(星期六)

于昙华林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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