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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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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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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炉火

岁暮,天寒,一年临近尾声,雪伴寒气而来。无论我走在哪里,总也忘不了雪夜炉火的日子,特别是在这即将万家团年的时候。

犹记得小时候下雪,清晨起来,窗外白茫一片,屋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开门倚窗,雪仍在飘,落地洁白,碎若琼琚;房檐已经吊满了冰柱,那一根根冰柱像是一把把水晶做的宝剑,晶莹剔透,整齐地列成一排排。我们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里放鞭炮。有的小伙伴则在稻谷场上扫出一块空地,洒上一把稻米,支起一张簸箕,牵出一根长绳,他们则躲在草垛后面,静待麻雀来访。不一会儿,雪中难以觅食的麻雀,就会跳进簸箕下面,自顾自地享受美食。小伙伴们趁机顺势拉动了绳子,将麻雀捕了个正着。

老家门前屋后有一大片竹林,山窗寒夜,飞雪飘飘,落到竹间,发出“沙沙”声响。我躺在床上,静听雪落竹林的声音,悠然而神韵。茫茫世界,细听雪落,在万籁俱寂中,能感受到内心的平和与宁静,正如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夜雪》中描写的那样: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雪花在静谧的山村林间,轻盈飘落,婉转飞舞,为萧瑟的冬日平添一丝浪漫色彩,一幅美丽的画卷,也给我们童年带来了太多的乐趣。从《诗经》中的“雨雪霏霏”,到《唐诗》里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冬天里,因为有了雪花,更因为有了诗人的神来之笔,而变得妖娆多姿。

我喜欢在雪花翩翩起舞的冬日,回忆一切与火炉有关的细节,那是一种温暖和温馨的感觉。在这寒冷的冬日,轻吟着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不由思念起母亲为我们燃起的那一炉火。很久以来,我对雪夜炉火有着一种迷恋的情绪。这一炉火,是用山间搬来的石头围成的炉子,我们称之为“火盆”。燃材取自山中老树枯木,一旦点燃升炉,火势则很旺盛,顿时全屋生暖,是一种最原始的火,古典而诗意。

少年时,我常在冬夜守着一盆炉火,吃着零食,看着闲书。那一炉红火,烘烤着我的身体,格外暖和。窗外,雪花漫天飞舞,万物萧瑟,风吹叶落,凄寒酷冷;室内,火炉正旺,暖意洋洋。夜深,为了给我们取暖,母亲总会在这古老的火炉旁边,用一只土瓦罐盛半罐清水,然后放入生姜、青葱、红糖,做成热汤,让我们喝下。随着一股浓香热烈的甜水下肚,顿时全身就有了一种暖意,而身旁的母亲总是用她那粗糙的手抚摸着我,试探着我的手是否温热,看着我的面颊是否红润。一家人围炉而坐,炉火相映,温馨而幸福。至今,我把那早已定格在我脑海中的温暖画面,当作我生命中最为厚重的诗篇。多少年以后,我读到了诗人叶芝《当你老了》的那首诗,诗中的相似情节让我感同身受: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在炉边打着盹儿,取下这本书

慢慢的读着,你曾经的柔柔眼神

浮现心底,眼影深深

我在诗人营造的意境氛围中潸然泪下。我明白母亲的手为什么那么粗糙。母亲的一生就是为了我们,象那一团炉火,燃烧着自己的青春,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如果是雪夜,我家的炉火总是一直燃到深夜。这样,那盆炉火因为有了雪的相伴则更多了几分情致。外面是雪花“沙沙”飘落的声音,银白晶莹,屋内炉火通红透亮,似乎炉火也有了几分雪的潇洒与俊逸,似乎雪也添了几分炉火的从容与温情。围炉听雪,让人体会到的一种明畅的闲逸,和一种纯情的安暖。

每当冬天的寒气袭来,我便想起父亲和我在炉火边的那些温暖情节。特别是大年三十晚上守岁的情景,令我刻骨铭心。父亲会在炉火盆边用水壶煮着茶水,火盆旁边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花生、果脯、杂糖、瓜子等小吃,一家人围炉而坐,静听水在壶中沸腾。父亲手捧一盏清茶,给我们四姐弟讲述他从军的经历,还有一些书中的知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讲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等军事故事,还有《水浒传》《三国演义》等许多古典名著。他还会与我们交谈人间百事,说着一年来的收成,畅想着来年的希望。每到此时,伴着鞭炮声声,红红的炉火,心里暖暖的,说着笑着,吃着喝着,充满温馨和亲情。我想,除了饭桌,怕是再无其它物品能象这炉火一样,能把人们拉得这么近,感觉这么亲。如今,每每想起,那是多么珍贵的温馨时刻,父亲说过的话久久萦绕耳畔。那种温暖,就如刚从火炉里拿出来的烤熟的红薯,滚烫、暖胃、令人难忘。

在寒夜的火炉边烤红薯、糍粑、花生、苕果是我年少时的最爱。那时的冬夜晚,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灰太狼,也没有喜洋洋。我们姐弟围拥在红红的炉火边。炉火照映在墙壁上,亮堂堂,红彤彤。大姐会把储存在沙堆里的红薯拿出来,挑了又选。她会将细长圆润,没有疤痕的红薯,埋在火炉灰下。炉火熊熊燃烧,火苗噼噼啪啪,烧过的灰烬,夹带着火星,一星一点透过热烈的炉灰,渗透进红薯里面。红薯就在余烬与残灰的温热中,慢慢地泛起了香味。因为红薯比较耐熟,一般要得几十分钟才能熟透。

窗外北风呼呼,寒冬的夜,特别安静,静得能听到火星炸裂的声音。我们焦灼而急迫地盼着红薯快点熟。常常是等着等着,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似睡非睡之间,只听得大姐叫我们醒来吃红薯。大姐将外皮焦黑脆香的红薯放在我的手里,烫得我直蹦哒。我左手倒腾右手,右手倒腾左手,迫不及待地掰开红薯,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那种香味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如今,我常在街边碰到烤红薯的小生意人,他们都是用煤碳烧烤,怎么也吃不出当初的味道。也有可能是心境不同,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切吃食都没有现在这么丰富,但烤红薯的味道显得历久弥香,更多的是一家人围炉而坐的暖意。

又是飘雪时节,冬夜漫卷着凛烈的风,四周万籁无声,惟有雪花狂舞。我蛰居于城市一隅。小屋已不再寒冷,空调暖气发出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到N年前的一个温暖片段。

那一年,也是一个冬天。我们部队正在进行“冬练三九”的军事训练,以提高我们面对严寒气候的作战能力。那天傍晚,天空飞扬着雪花,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我拿着军用地图,按图行进。我们的训练科目是“摸方位角”,通俗地讲,就是连队给每一位战士,发一个指南针、一张军用地图、指定目的地,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不同的目的地,并取到相应的标识。我们那时没有GPS导航,全凭指南针和地图上的标志物来确定方位。我按训练要求,悠然前行,从下午三点走到傍晚六点,五个标识已经找到四个,就差一个可以完成任务,回到营地。

不知不觉,我按地图标志,来到一个小镇街边。不知从何处飘送来一阵浓浓的香味儿,凭我的直觉,应该是那种叫着“火烧”的芝麻烧饼。顺着飘香的方位寻找,发现路边停着一辆长方形的小推车。车上有一炉木炭火,红红的;炉前站着一位中等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那人见我全副武装,对着我一脸微笑模样。只见他穿一套旧绿色军大衣,戴一副白护袖,脚穿一双解放鞋。他告诉我,十多年前,他象我一样,也经历过这样的训练。原来,他是一位退役老兵。农闲时节,他靠“木炭火炉打烧饼”赚点零钱,供孩子读书。

此时,他刚从木炭炉火中取出金黄色的“火烧”,那股扑鼻的香气,那种风雪中挡不住的食诱,加上我跑了上十公里的路程,肚子早就咕咕地叫了。“解放军同志,来两块填填肚子吧!”说完便顺手从小推车右上方的架钩上,取出两块热乎乎的芝麻圆烧饼递给了我。

猛咬一口,酥脆香甜。我习惯性地伸手向右上衣口袋去掏钱。才知道训练是没有带钱的,可烧饼已经吃到嘴里,下到了肚里,瞬间那个窘境,真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他好象看出了我的窘迫,宽慰我道:“没事的,如果下次训练路过这里,记着了就给我,不记得就算了,算是我慰问新战友。”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天天在唱,这样的群众纪律我绝不违反。我顺手给他写了一张欠条,几经推辞,算是收下了。此时,雪越下越大,买火烧的人并不多。从简单的询问中得知,他并不是本地人,从部队回来后,一直没有找到正式工作,除了种菜和粮食,就是卖烧饼,家境不是很好,日子过得不宽裕,底子薄,无外援,一切全要靠自己。我听着,有些同情,又不便冒昧安慰他,更见天色已暗,便匆匆对他说:“明天正好周日,我一定把钱送给你。”他并未回应,略微转头憨厚一笑,迅即扭头凝神地看他那盆木炭炉中的火候。

第二天周日,我特地请假赶到老地方,但是没有见到他。询问附近村民,说他昨天是今年最后一次出摊,回去过年了。我有些怅然,又有点遗憾。心想,明年开春,他是一定要回来的吧。但是第二年春天,他没有来。后来,在部队调防前,我又几次去老地方找他,一直仍未能见到他的影子。在这个落雪的夜里,我只能在回忆里,依稀想象他那张憨厚浅笑的脸庞,那个低头弯腰的模糊身影。别后这些年,不知道他是否还好。雪又下了,那远处的炉火依稀燃着,温暖了我的心。

雪花随风,总不厌看,一片飞来一片寒。此刻,我所在的城市,细雨纷飞,连绵不绝。荆楚大地局部已是雪花飘飞。枯树冷风,夜色袭来,茫茫大地闪着银白,真的好怀念那一炉旺火。燃烧自己,温暖别人,这是炉火的一种精神品格,正是炉火的这种品格,给人间万家营造出一个个祥和温暖的冬天,让人们在寒冷的冬日感受到一种温馨。

我已经在城市居住了40多年,昔日的炉火只是在记忆中燃烧,我们居住的房间、驾驶的汽车,都有空调暖气,但总是感觉它缺少一点什么。可能是缺少一种人间的烟火气息,缺少一种能发出光与声音的生机,更是缺少一种有故事的氛围。是夜,坐在温暖的空调房间,可以远望金碧辉煌的黄鹤楼,脑海里又幻化出那土坯堂屋中的一团炉火,通红透亮,劈剥有声,一股暖流涌动于心!




2022年1月22日(腊月二十日)

于黄鹤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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