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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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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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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堂想起苏东坡

 

一个晴好的假日,我又一次来到了位于长江之滨的黄冈市黄州东坡赤壁,来到了苏东坡的“雪堂”,穿越宋朝,回望“雪堂”冷寂中的盛景。

元丰五年(1082年)二月,苏东坡在其躬耕的黄土坡一侧,就地取材,用黄泥制砖,垒墙砌壁,房顶盖上茅草,自建起五间房。房子落成之日,适逢大雪纷飞,东坡先生有感于雪的品质,在房内四壁绘满雪花墙画,自题“东坡雪堂”四字为门额,后又作《雪堂记》以彰其实事。他写道:“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於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他还说:“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我理解的意思是:建造这座雪堂,并不是要取用雪的形势,而是要取用雪的寓意。我并不是为了逃离世间琐事,而是为了逃避世间的机巧。唯有在精神上,忘却世事机锋的复杂,就像那高洁的雪花一样,飘落于红尘之世,给大地带来一片纯净无暇的世界,生出一颗如同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心。

雪堂虽然建在荒凉冷僻孤寂之地,但是建成之后却迎来热闹的盛况。城内外的许多朋友,有的提酒,有的拎肉,纷纷亲往祝贺。当时的苏轼在一片“东坡居士”的称呼中,将朋友们送来的酒混装在一个大容器之中,称之为“雪堂义樽”。自此以后,苏东坡常用“雪堂义樽”招待朋友,来访者大多酩酊大醉方归。

自此,雪堂就成了苏东坡劳作之余的休闲之所。泡茶品酒、待人迎客、修身养性、吟诗作画,可以说是他精神涵养的栖息之地。在雪堂内,他创作了不少得意佳作,如《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哨遍·为米折腰》《怪石供》《后赤壁赋》《满庭芳·归去来兮》等。故而,古往今来,雪堂名气极大,备受文人们推崇。南宋诗人王以凝就说:“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高”。

当然,我也知道,我今天所站立的此“雪堂”,并非是彼“雪堂”。关于“雪堂”遗址一直都有争论。有的说“东坡雪堂”的故址不在今日黄冈师院老校区、体育路一带;有的说“东坡雪堂”准确位置应是在黄州城内的青云街与考棚街之间大穆家巷侧。也有资料这样记载:1081(元丰四年)春日,苏东坡给杨元素去信一封说:“近于城中葺一荒园,手种菜果以自娱。”不久,苏东坡又与堂兄子安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亦开门见山地写道:“近于城中得荒地十数亩,躬耕其中,作草屋数间,谓之东坡雪堂,种蔬接果,聊以忘老。”杨元素,即杨绘,四川绵竹人。子安,名不危,系苏东坡伯父苏涣的第三个儿子。苏东坡在《东坡八首》诗叙中也记述道:“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余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他曾与巢元修写信说:“近日牢城失火,烧荡十九,雪堂亦危。”从苏东坡与杨元素、苏子安的两封书信及《东坡八首》诗叙中有“城中”、“郡中”之语,可知当时的东坡之地应是位于黄州城内的一个偏角。同时,牢城即今监狱,只能建在黄州城内。雪堂既与牢城相近,就不会是位于黄州城外。这个说法我认为似乎更靠谱一些。我今天所见到的“雪堂”位于黄冈市黄州城的赤壁龙王山,是1986年黄州人重建恢复的“雪堂”,以彰显名贤胜迹。雪堂内现存有《东坡躬耕图》《梅雪图》和《雪堂飞雪图》,还有著名的《东坡八首》。

星移斗转,沧桑巨变。无论何种说法,我今天所站立的东坡“雪堂”肯定不是苏先生的原创“雪堂”。具体在什么地方?随着黄州城区近千年的改造升级,我们已经无法考证,但我觉得这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当时“雪堂”聚集的友人们,都是一些有名望的文化人,他们在此写作、赋诗、绘画,那种历史的文化之气,随着时间的变化,愈发显得熠熠生辉。苏东坡这三个字,也响彻中国千年历史,“雪堂”的文化符号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中国的文化史册之中,我们要的是“雪堂”之内涵,而不是形式。

北宋进士张舜民曾三次到黄州亲临雪堂,第一次是元丰六年,当时张舜民因写诗获罪变为郴州监税。在赴郴州途中,绕道到黄州看望苏东坡,苏东坡谪居黄州已经四年了。到黄州的当天,张舜民拜会了黄州太守杨穼、通判孟震,在临皋亭与苏东坡相会,老朋友见面非常高兴,并在雪堂共进晚餐。此后的几天张舜民在苏东坡的陪同下,畅游赤壁并游历了黄州诸胜。另外的两次都是在苏东坡离开黄州之后。在最后一次瞻仰东坡雪堂时,张舜民十分伤感,当时他从郴岭回归,苏东坡离开黄州已有几年了。雪堂前的桃树李树已结果,暗井旁边的梧桐树也比过去粗壮了许多。面对老朋友睡过的床,坐过的椅,走过的路,用过的农具,张舜民睹物思主,发出了“床坐凝尘风自扫,江山无主燕空飞”的感叹。所幸的是江南王文甫仍健在,并经常将苏东坡用过的蓑衣斗笠拿出来晾晒,他深信苏东坡终有一天会回到黄州。在王文甫的家中,张舜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以《三过黄州苏子瞻东坡雪堂》为名,题诗其斋扉说:

倚帆侧舵岭边归,重过东坡叩竹扉。

床坐凝尘风自扫,江山无主燕空飞。

门前桃李添新径,井畔梧桐长旧围。

好在江南王钓叟,为君时复晒渔衣。

谪居黄州初期,面对残酷的现实,苏东坡一度陷入失魂落魄的绝望处境。造福苍生的愿望幻灭了,既然不能“平天下”,那就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先从“修身齐家”开始。为了缓解苦闷消极的情绪,他致力于用文学抒解个人情怀,其率真的性格在这时候流露出来。他经常自嘲:“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自己非但没有给家人带来荣华富贵,反而一事无成,连累亲友一起遭罪。但苏轼作为一个乐天派,封闭了几个月之后,豁达的性格终究使他走了出来,他在当地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既有季常等高雅之士,也有樵夫等平民白丁。他对此也很自豪,自述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雪堂的建造,正是苏东坡“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处所,是他亲手建造之居。为此,苏东坡对雪堂有着很不一样的情愫,非常注重雪堂的环境美化,不仅屋内绘景图形精美,而且屋外环境清幽,王宗稷在《东坡先生年谱》中说:“试以《东坡图》考雪堂之景,堂之前则有细柳,前有浚井,西有微泉。堂之下则有大冶长老桃花茶,巢元修菜,何氏丛橘,种秔稌,莳枣栗,有松期为何斫,种麦以为奇事,作陂塘,植黄桑,皆足以供先生之岁用。” 他在“雪堂”前种有杨柳,在“雪堂”后面种植有梅花,在“雪堂”周围还种有墨竹。配上“雪堂”的飞檐翘角,黑瓦朱楹,给人一种人间仙境之感。苏东坡在人生的低谷中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意栖居,他将人生与文学推到了辉煌的极致。

著名山水画家米芾到黄州后,就是在雪堂认识苏东坡,住在东坡雪堂,并与他谈书论画,与苏东坡一起观看其收藏的唐代画家吴道子画的释迦佛像。米芾还向其询问东坡画竹之法,苏东坡让他把观音纸贴于壁上,起身在纸上作两枝竹,一枯树、一怪石以赠米芾。这年四月,杨绘也来到来雪堂,谈及东坡旧日赠词:天涯同是伤流落;且感六客同集湖州,作和诗答杨绘。

时任黄州太守的徐君猷曾来雪堂,他们一起去老百姓家中饮酒吃肉,东坡还作《猪头颂》和《二红饭》两篇有趣的小文。在《猪肉颂》中,他写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而那篇《二红饭》则只寥寥一百余字,苏东坡却将那种贬逐生涯描述得丰富多彩、情趣横生,而读后却感受到了其中无边的苦涩。

我曾在黄州居住十三年,这里是我心仪的一块风水宝地。记不清,多少个早晨,我在赤壁山间小径上漫步;多少个黄昏,我在这绿荫山道慢跑。每当我路过“雪堂”,就会有一种沉思,有一种幸遇之感。漫步其间,令我常常浮想联翩。毕竟,苏轼是一位被贬的官员,由皇帝身边的人,一下子贬为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一个“闲职”。虽然被“皇恩浩荡”地保留了小小的官职,但因戴罪之身,不能签署公文,不得擅自离开黄州境内,如同软禁。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不是神仙,谁都会闹思想情绪,谁都会有怨气。我想苏轼作为一个正常人,他也不例外。尤其是在生活困顿、窘迫,生计无所着落,有时全靠朋友施舍或馈赠的情况下,心绪肯定会低落,精神肯定会低迷。

我边走边想,被贬的苏东坡居住雪堂之时,到底有哪些真情友人来访问过、亦或安慰过他?是官宦大人,还是普通百姓?他们是作怎样的交谈?我想那肯定是非常有趣,非常有味的神思交流。你想想,苏东坡是那么一个有趣、有才的人,他谈论起诗文字画,民间趣事,肯定会是妙语联珠,佳句不断。我有时还想,朋友来了,苏东坡是怎么招待他们的?除了“食可百日无肉,居不可一日无竹”外,他还会吃一些什么菜,喝的什么酒?要知道,苏东坡可也是一位烹饪高手,黄州的红烧猪肉就是他发明创造。还有,黄州地处长江之边,城里周边杂草丛生,夏夜的蚊子特别的多,他该是如何驱蚊赶虫的呢?还有,苏东坡一介书生,刚刚从皇帝身边发配下来,他是如何躬耕田地?劳动的时候,他会不会宽衣解带,赤脚着地?他毕竟是一代大文人,笔才是他的生命支撑,突然要拿起锄头,他能放得下那刚直的身段吗?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能试图从他的诗文中找到我心里的答案。在这简陋的雪堂内,苏轼创作出了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一词二赋”;写下了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饱含热泪为黄州人们留下了《满庭芳·归去来兮》一词。每当我行走在这里,就有一种沐浴在文风和煦的氛围里,使我的内心变得格外安静,有一种灵魂的安抚之感,一种精神的再生。苏东坡曾在雪堂前亲手栽种一棵红梅,并写有吟咏红梅的诗四首,有一首格外令人称道: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东坡将红梅形容为冰雪之容、桃杏之色,被人们赞为咏梅的绝唱,被画家作为红梅画作的佳题。苏东坡不仅用诗词来咏梅,而且用画笔来表现梅花。他的《东坡老梅》图,风格高标但不孤傲,道路坎坷而襟怀旷达。苏东坡有文人常见的“寒梅情节”,对梅花可谓是情有独钟。“数枝残绿风吹尽,一点芳心雀啅开”,也正是这种无畏寒冬的“寒梅精神”,让他获得了新生。可惜的是,东坡先生亲手栽下的红梅生长近五百年后枯死了。所幸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雪堂前移植腊梅、白梅、红梅各一棵,为雪堂增色不少。每年初春,三种梅花次第开放,淡黄腊梅的雅致,白梅独韵的高标,粉红梅苞的亮丽,鲜活了古老雪堂的春色,品味那“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诗句,便觉着雪堂有了生命和灵魂。

眼看太阳即将隐没在长江之西,夕阳的余辉洒在“雪堂”,将“雪堂”的飞檐翘角勾勒出一幅古典的画。此时,游人希少,我静静地享受着这独有的时光,深深地沉醉在雪堂温情的画中,我想成为这画中人。毕竟,这里是苏东坡的故居,更是古城黄州的文化之根,我深深地感觉到它的厚重。生活在当下的尘世之中,如果你总是觉得人生不如意,希望你也来走一走,看一看,从苏东坡的诗文中,找到一种向上的力量;从他的“雪堂”之中,找到一处心安之所。




2022年5月22日

于黄鹤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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