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老屋,以及对老物件的记忆。我家的老屋,以及那些今天看来没有什么用处的老物件,尽管很土气、很简陋,但在我的心里却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家园,很温馨,很聚居人气,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根与魂。
------- 题记
一庭农家小院,座北朝南,迎面三间正屋,东西厢房各一间,红瓦土砖,斑驳土地,灰色水泥墙,质朴,幽静。这就是我的老屋。
它座落在大别山南麓一个小山山脉的边缘,远看象是悬在山边,由土泥砖砌墙、黑布瓦盖顶组建而成,是典型传统的坐北朝南向,明三大间暗六小间的鄂东民居特色。屋后倚靠山背,青松葱郁;屋前有一个五米宽十多米长的大门场,场岸以及边角种植有成片的竹子,桃树、栀子树、夜来香等花卉盆景,还有我初中时从林场随手移栽过来的三棵柏树,如今已长成粗大之材。每到春天,老屋就会鲜花灿烂,蜂飞蝶舞,如桃园之屋,如同魏晋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中所描写的那样: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老屋是从山脚下祖屋搬迁上来的。记得小时候,我家祖屋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室内就会下小雨,屋后山的流水随之倾泻而下,直抵屋基。为了防止房屋墙面倒塌,母亲就用几棵粗大的木头衬着四面土墙的墙面,我们就在这种打着木衬的屋子里生活。其实,作为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们,并不觉得有多可怕,只是母亲常常心惊胆颤且感觉不安。所以,每次只要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回到家来,她都要向父亲提议重建房子的事。父亲见祖屋实在不能再住人了,就开始筹钱筹物建新房。
记得那是1973年代,我刚刚11岁。此时,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的经济状况都不是很好,不要说建房子,能吃饱肚子就很不错了。但看着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祖屋,父亲实在是放心不下,就下定了建房的决心。好在那个时候的建房成本不是太高,土砖是由生产队的男劳动力在田间就地取材做的,房梁、横条尽可能用祖屋拆下来的,即使如此节约,还是花了近千元钱建成了那幢房子,还欠下了几百元的债务,直到五年后才还清。房子建成后,室内墙面用石灰粉刷,显得亮堂而光洁。住着新建的房子,闻着那新土的味道,就是睡在草床上也感到很安逸。我们不再害怕刮风下雨,不再担心房梁倒下。
老屋取势较高,有点居高临下之感,站在门口可一眼看全整个小塆子的全貌。每天早晨,我们总是第一个看到那升起的朝阳;每天傍晚,我们总是最后一个观察到落日余辉,很是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其实,我也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老屋形象。我家的老屋,尽管很土、很简陋,但是却很温馨、聚居人气。
最惬意的是七、八月间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都会在外乘凉。我们就将竹床搬到大门前,用稻草编上草带,撒上点“六六”农药粉,燃烧起来的烟雾,将蚊虫熏净,再挂上蚊帐。夜深之后,山上的鸟儿、林间的蝉鸣停止了欢叫,凉风阵阵,万籁俱净,人睡在竹床上,无数萤火虫在我们的周围飞舞,那个舒服远胜于现在的空调房间。
躺在竹床上,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着星天,我就会产生无际的遐想:星星那么微小,为什么能亮光闪闪?有的星星为什么能够流动?为什么会有星河?月亮出来后,星星为什么又渐渐地隐藏起来?等等!有时候实在想不通,我们就会问母亲,但母亲从没有读过书,不认识字,无法解释我们询问的一切。但她会给我们讲起流传很久的、远古的童谣,也会遥望着牛郎与织女星,叹息那隔河闪烁的遗憾,我们无疑是在仙境畅游。老屋伴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少年时期。
老屋最兴旺的时候是父亲离休回家。父亲是从国有银行离休下来的老干部,回家后又在村里担任了一段时间的村长。于是,远亲近邻,经常来往。特别是逢年过节,老屋门前从来都是热闹非凡。这里面有些人的确是出于亲情和友情而礼尚往来,但也有一些人多多少少有那么些功利,找我父亲帮助贷款什么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往,父亲总是那么客气热情,父亲就是一个非常好客之人,只要是有客人来,他就会让母亲用最丰盛的酒菜招待。尽管当时家里并不是很富裕,但父亲宁可自己平时节俭再节俭,借钱也要款待好客人。无论客人是否会饮酒,他总是善言相劝,直至彼此喝得尽兴方才散席。这样,尽管那时我的两个姐姐出嫁,我当兵在外,弟弟参加了工作,老屋就剩父母俩人,老屋也总是充满生机,父母并不感到孤寂。
记忆最深的是我当兵探亲回家的日子,只要是天气不冷不热、不下雨、不下雪的时候,父亲总会在傍晚时分,搬出家中那个朱红色的小方桌,往大门前柏树底下一放,摆上几个小方凳。再端上母亲炒的小菜,一家人围在一起,小孩子绕着方桌嬉戏玩耍;大人们则喝着小酒,聊着天儿,尽享天伦。伴着那微微的山风,那归林的鸟鸣,还有那红彤彤的夕阳,此时不醉也被那景致而陶醉。现在细细想来,那种日子不就是陶公笔下的世外桃园吗?也是我这一生中经历过、也是最想往的日子。尽管老屋是土砖所垒,但那浓浓的亲情却是黄金难以兑换。
2004年的8月,随着父亲的去逝,我们耐以生存30多年的老屋再没有人居住。为了防止老屋垮塌,2012年我们花费近万元,对老屋进行了加固,将原来破旧的黑色布瓦,换成了大片的红色砖瓦,屋顶不再漏水,老屋焕然一新。然而,因为我们兄弟都住在城里,母亲也随大姐住在了隔壁村,时间一长,老屋的门前却长满了荒草,屋后的沟里也积满了沙土,老屋悬在那山边,好象很是孤寂。逢上节假日,回到老屋时总是有种失落,且伴生凄凉感。但只要有时间,我们还是会回到老屋,打扫屋内的尘埃,疏通屋后沟渠,拨掉门前的荒草,不致于让其荒芜。
老屋里还有一些零星的老物件。清明时节,回家祭祖,当我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时,就象再次打开岁月的记忆。历经40多年的风霜,它依然厚重。
八仙桌。打开门锁,推开大门,摆放在堂屋上部中间八仙桌,依然庄重典雅。质地很坚硬,周围是木质,中间大理石,用指甲划不出痕来。比重很大,要两人才抬得动,油漆越擦越显绛红的光亮。八仙桌摆在春台前的正中方向,宴席座位安排体现尊老敬贤,一家人围着方桌就坐随便不得。祖辈在上,依次是父辈,再是下辈。来了客人,客人在上,正对家门,以显尊贵。首席首位,也就是上横的左边位次因名目不同而异,儿子结婚,做娘的娘家尊长坐首席首位;小孩满月新外家为大,即孩子母亲娘家尊长坐首席首位;乔迁新屋是泥水师傅坐首位,木匠师傅次之;做寿则寿星坐首位等。若是旧历年,八仙桌要多摆出几个位置,留给老去的亲人。他们人走了,但魂还在,得到亲情温暖的魂魄会在亲人团聚的日子里召唤游离失散的肉身回家。吃饭前,家人依次先给春台上的人敬奉香火,说上几句贴心话,然后诚挚邀请他们回家团聚。我给祖父祖母敬香时问父母,我该向祖父祖母说些什么呢?父母让我在心中默念,保护一家大小平安。如今,父母不在世了我不知道问谁,他们真的能听见吗?父母曾经很肯定地对我说,你的念想,祖人是知道的,只要你时时在心中想念着他们,他们的魂就不孤单了,就有力气常回家,这个家有了魂,什么也不怕了。老屋的八仙桌,是上下几代人共挤一堆的满堂福,是乡邻后生团团围住吃大锅肉、喝大碗酒,放狂热烈、坦露真情的人生宴。那一张张绝无虚伪的面孔,不需要请约,一缕酒香、一声吆喝就是请柬。热闹非凡,人气旺盛。
春台。一个长条的台子,静默地,优雅地,又不乏尊严地站在堂屋的靠墙的正中。对于不同故乡的人来说,“春台”终是陌生的词语。这样美好的词语,给了一个物件,无疑这个物件对于一个家的物件来说,很是重要。它比桌子高,刚好接住从堂屋上端挂下来的吉祥画。寓意着忠孝礼义,还有修行的祝愿和期待。春台的亮相,从来就是尊贵而端肃的。它的材料一般是杉木、大椿树、香樟和楠树。体面又贵重,纹理清晰,木头隐隐透露一股香气。而后,台子被上了黑红色或者鲜红色的油漆,厚重威严或者堂皇贵气。置放于春台上的物件也是不简单的。我父母孩提时,春台正中摆放的是观音菩萨或者佛像。后来正中摆放一个人的画像。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春台摆放的是诸如茶盘茶壶茶杯茶叶这些日常物件。如今,父母都不在了,摆放的是他们的遗照。在做遗照时,我没有按传统的黑白照片敬放,而是专门选择彩色,面带微笑的照片,一如父母活着时的模样,好象没有走远,看着也喜庆一些。春台在家,一切都有了规矩秩序。
土灶台。模样不算俊俏,但足够结实和庞大。青砖水泥垒砌的锅台,有一米多高。灶台里外分别有一个硕大的铁锅,我们习惯称之为里锅、外锅。铁锅下面是生火的灶膛,里外各设一个。在灶膛中央的上方竖起一个直直穿过屋顶的烟囱,袅袅的炊烟由此不断升起,给了我们无限向往。灶台边上,铁锅中间还装有一大一小两个烧水泥坛,我们叫热水坛,也是日常热水来源。小时候,每一天最早来到土灶台的便是母亲。清晨,公鸡刚打鸣,天还没亮,她总是早早起床,来到冰冷的灶台。独自围着土灶台,不停的忙着生火、洗灶、烧水、做饭,一步步有条不紊的操持,竟然没有人察觉出她的艰辛。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土灶台犹如全家后勤保障的基地,母亲便是这块基地的主人,她与灶台形影不离、相伴相守。引燃灶膛的柴火都是枯草、树叶、松针或者劈柴。由于家家户户都是用这样的柴火,小小的村落无法满足需要,经常会有燃料紧张的时候,有时不得不使用未晒干的柴火。梅雨季节,沾满湿气的柴火很难烧着,常常会飘起阵阵的浓烟,呛得满屋人咳个不停。每当夏天,围着土灶台打转的母亲,往往是湿透一身衣裳,但她从无怨言。天长日久的磨练,聪明的母亲能烧一手好菜,我至今念念不忘。鱼丸汤面、肉汤肉面、家常豆腐、清炒小菜、辣椒炒茄子等等,都是我一直以来的至爱。这些年,我总会想起母亲在土灶台忙碌,一边翻动锅铲,一边用手背擦拭额头汗水的模样。
纺车。是我家的重要物件,可惜没有保存下来,但它一直藏在我的脑中,总也抹擦不掉。母亲是纺线高手,纺线速度快,纺出的线细而均匀。我们家盖的被子,大人小孩穿的单衣棉衣,大姐二姐出嫁用的被褥,全都是母亲自己纺的或一针一线做成。母亲纺线,总是忙里偷闲,没有整块的时间。白天她还要干农活,回到家里,还要做饭、喂猪、干家务,一切干完之后,趁着村里上工之前的间隙,抓紧时间纺上一会儿。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安安静静地纺线。那时煤油奇缺。为了节省,每次纺线时,母亲总是将灯芯压得很低,整个房间昏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当我们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却很大方,把灯芯调得很高,灯光很亮,照得整个房间灯火通明。冬天我们睡在热烘烘的床上,看着母亲纺线。母亲仿佛不像是在纺线,而是在舞蹈。母亲一手轻轻摇着纺车,一手轻快均匀地把棉线拉长,灵巧的把线回缠在穗子上。有时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坐在那里,想到她白天要干活,晚上还要常常纺线到深夜,想着母亲的辛苦,至今还有种心疼的感觉。
在我的老屋,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家,除了这些老物件外,还有一些日常用品。如“升斗”,每天用它量铲大米。那个时候家里缺粮是常有的事,为了计划用粮,母亲每天就会用它量一量。多了,少了,她要做到心中有数。
水缸,饮用水来自塆前的井水。是滋养我身体的养分。小时候的夏天,口渴了,就顺手拿起葫芦做的水瓢,舀上一瓢,一股清凉甘甜的井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直甜到心底。
木质碗柜,是盛放菜肴和碗筷的地方,打开它,就是打开了味蕾工坊;托盘,一个小木盘,是来客较多的时候,传递菜肴的托盘,也意味着我们可以美美的吃一顿佳肴美酒;箩筐,是挑粮食的筐。皇桶,盛放粮食的地方,小时候没有多少粮食可装,母亲会将一些自做的苕果、花生、糯米果等零食存放在这里面,也是我们经常偷食的地方。
高木柜和低木柜,放置衣物的柜子。我家这两个柜子有点年头了,差不多上百年的历史,古色古香,完好无损。梳妆屉,原来的背面有雕刻镂空的造型,好像是成双的喜鹊,因为破四旧,就将其砸坏了。小妆盒的抽屉上有明钱、铜拉手,很精致。这个小妆台也是我小时候收藏小物件的好地方。
庭院深深,绿荫环绕,老屋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伫立在红尘岁月里,仿佛隐匿于尘世的世外桃源。光阴荏苒,岁月如歌,我们一路奔跑嬉戏,成长学习,在老屋的庇荫下,在老物件的陪伴下,度过了艰难而快乐的少年时代。
老屋,以及老物件,这些都充满了我的乡情与乡愁,是我永远的记忆!至今,无论我是在大都市工作,还是回家乡小城休息,总是忘记不了那个令我心醉的老屋,忘不了那松柏、那夜来香、那栀子花······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依然感觉那才是我的家,城里的房子只是我的暂住地,我只是城里的一个过客,总也沉静不下来,有种漂泊的感觉。老屋才是我永久的港湾,我的家!
2022年6月4日于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