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兵的时候,父亲作为一名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兵,曾送给我一段诗文:“自盘古开天,三皇定国,五帝开疆。凡国遇大事,男必在,与祀戎泯躯祭国,即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可辱国之土,丧国之疆,士披肝沥胆,将寄身刀锋,帅槊血满袖,王利刃辉光。”说是抗日战争时期,中条山战役时一位父亲给在前线儿子的家信,这段诗文是父亲从军的初衷,也是就我投笔从戎的决心!
如今,转业30年,又到一年一度的“八一”建军节,作为一个有着十多年军中经历的老兵,心中不禁涌动着那青春岁月的激情时光。岁月虽然冲走了泥沙,却沉淀了我的记忆。戎马生涯,刻骨铭心,军中往事永远定格在我心里,有些个片断时常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比如,队列、内务、阅兵、防化洗消、防化侦察、野外测绘、地图绘制、五公里越野、四百米障碍等等。今天这里所要记述的则是这样的三个情景。
1.枪训
枪,军中之物。虽然不语,却深蕴哲理。这些哲理是有关战争,更有关人生。从枪的身上,我们能够产生一种信仰与力量,体悟到做人与做事的态度,面对世事变迁的态度,面对生活的态度。枪,作为军中之物,此时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在静好的和平岁月里,很少有人能摸到与战争相关的枪。即便是在部队服役的十多年里,我与枪相处的日子也就三年左右的时间。枪,对于我来讲,经历的是神圣、苦闷、难舍的几个阶段。有时觉得,冷冰冰的枪,也有着人样的温暖与秉性。
枪是神圣的,与军人职业相伴,与战争烽火为伍,守卫着和平。第一次从老兵手中接过钢枪的时候,给我授枪的老兵表情很严肃,“请接枪,你的枪号是······,请保管好你手中的武器,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自己的武器”。
“是!”我回应道。
交枪完毕,连长对全连新兵大声吼道:“枪,是一名军人的第二生命,当你的生命受到敌人威胁的时候,枪就是你最忠诚的伙伴······。”
听着连长对枪的阐释,一种军人的荣誉感、责任感让我油然而生,内心涌起一种激动与紧张。我紧紧地握住手中这把56式半自动步枪,用心地感触它的温度,有一种冰凉、冷酷的感觉,似乎闻到从枪中喷溅出的一种火药味。
接过老一辈的枪,就接过了一种保家卫国的责任,枪的生命,就是战士的生命;枪的秉性,反映出战士的秉性;枪的感情,融合了战士心中的大爱。从接受钢枪那一刻起,我对手中的枪格外爱护,取枪、验枪、使用、保养从不含糊。
枪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融入了我们研究人员的心血与智慧。我使用的是56式半自动步枪,这种枪是我国1956年仿制苏联SKS半自动步枪制造的武器。枪身修长,表面光滑。除枪机拉柄外无多余凸出,非常便于握持。具有重量较轻、射击精度好、机构动作可靠等优点。是我军第一支制式列装的半自动步枪,和56式班用机枪、56式自动步枪统称56式枪族。56式半自动步枪是步兵使用的单人武器,它以火力、刺刀及枪托杀伤敌人。
据老兵讲,交给我们的枪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枪上的三棱刺刀还浸染着敌人的血。我用手摩沙着那发出寒光的枪刺,似乎嗅到了血腥味,有一种骄傲,也有一种胆颤。后来,我又使用了56式冲锋枪,54式手枪等。每一种枪,都有它的生命。时至今日,56式半自动步枪仍是民兵、大学生军训的主要用枪,并且仍作为我军正式的礼仪用枪,支撑着它的生命、延伸着它的传奇、维护着它的尊严、寄托着我们几代老兵的思恋……。
枪是有秉性的,它在给我们带来的荣誉与神圣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五味俱全的人生体验。它的操作看起来很简单,眼睛、准星和靶子连成三点一线,瞄准靶子下沿中间,击发,整个动作长的三五分钟,短的也就分把钟。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但要完全驯服它,必须经历寒暑往来的长时间的持枪训练。
夏日炎炎,卧姿爬在地上,左眼闭右眼睁,一爬就是几小时,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象毛毛虫在皮肤上蠕动爬行,痒酥酥,手不能动,那种痒的感觉无以言说,正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冬天的时候,卧在地上,似是卧冰,手脚僵硬,有时候冻僵的手指居然扣不动扳机。这种训练单调、枯燥、乏味,如果不是怀着一份挚爱,很难坚守。卧倒、装弹、据枪、瞄准、击发……循环往复,没完没了。锻炼的就是一种耐心、信心、决心。你对它掌握不好,子弹乱飞,中不了靶子是常事。如果掌握好了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也不是不可能。“枪中无弹,心中有弹;枪中有弹,心中无弹”就是持枪射击的最高境界。尤其是我们使用的56半自动步枪,在300米左右距离上射击精度最佳,标尺3,几乎指哪打哪!
枪与人是相互依赖的,你紧张,浮躁,它同样浮躁、紧张,难以驯服;你冷静,坚韧,它也冷静、坚韧,会顺着你的意志。靶场上,你将瞳孔融入他的觇孔,肢体与他完美结合,它总是在你扣动扳机的刹那,读懂你的思想。你平静了,专注了,那飞出的弹壳就会呼啸而出,那发热的弹头,会顺着你的思想直奔靶子中心;如果你的目标在视线中模糊不清,它膛中的子弹也找不着方向。只有当枪与你的心境进入到一种超我忘我的境界,人枪才能自然合一;只有你把自己作为枪的一部分,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准星和枪的缺口平正之上,将人的意识上升到枪的意识,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自我。
枪是有感情的,离开久了就会很想。离开部队,就意味着与枪的分离,再很难与它相遇,尤其是与我相伴几年的56式自动步枪和冲锋枪,再次相遇的机遇概率几乎是零。想想与它相处的日子,它的十大部件如同我身体器官一样熟悉,枪托、枪管、枪刺、枪栓、弹仓、复进簧、机匣、标尺、撞击针、准星,我闭着眼睛能将它们分解与结合。尤其是装填子弹时不用改变瞄准基线,用左手将弹夹插、压、拔一气呵成,给人一种激情飞扬的感受。每当生活中发生一些让人难以发泄的情绪时,真想在靶场上持枪激情一把,让那撞击肩胛的后座力,那喷溅的火药味,来稀释心中的不平。
在每一名战士心中,枪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枪身就是强壮的胳臂,准星就是目光的延长,子弹就是打出去的拳头,人枪合一,形成难以分解的默契,这是战士的最高境界。那乌亮亮的枪管,绽放出的是必胜的信心和生命的底色。
枪,只有与和平结合,实现人与枪的统一,守卫着静好的岁月,就是我们对枪的最高赞赏。
2.夜练
一个闷热无风的夏夜,连里搞军事地形学训练。
我们被拉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完全陌生地方,进行夜间摸方位角训练。这个训练科目就是让战士们拿着指北针、军用地图、方位密位,寻找目标点的标识。只有找到第一个点,拿到了指定的标识文字,才能站在第一个点上测出下一个点的方位角,判断行进方向。连长一脸严肃地说:“这主要是考验你们野外独立判定方位的能力,在陌生的训练现场,你们要通过辨明站立点的东、西、南、北方向,明确站立点与周围的位置关系,在规定的时间内,找到五个完整的标识,就算训练合格。”
这些标识点,是事前由连长、排长或军事教员到野外备课量好。他们会事先选择好地点,拿一个纸条,上书一个字,写上某号点位,然后把纸条压在石头下面,一般一个晚上设置三到五个点。连、排长或军事教员们给我们出的是已知条件,纸条上书写什么字是未知数,需要我们找到才知道。
方位角可以用指北针测定,距离是直线,要根据地图的等高线,判断坡度和实际距离,将距离换算成行走步数,一般一步为75厘米,根据行走步数,按每分钟120步,约合大概行走多少时间来计算,只是一个大概数字,如果道路条件好,还是基本符合的,如果道路条件差,相差较大。
为了锻炼我们的胆量,夜间摸方位角一般都是单兵或者二人一组行动。我们每个人身着夏天训练装、扎上腰带、背一个军用水壶,手持一个指北针,拿五组密位码,然后按照已知条件,拿着地形要图和密位码行进。
那天夜晚是单兵行动,我沿着一条山丘土路往前走。大约走了两公里,隐约看到前方村庄灯火闪烁。这里应该是第一个有标识的点,且此点的标识可能就在村子周围的墙壁或者大树上。我用指北针量了量密位,果不其然,指针对准了村边的一颗独立树。在月光的映照下,那颗树看起来长得粗大、葱茏,远远望去,真像一位手执利剑的勇士,又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我一阵兴奋,大踏步向那颗大树旁走去。冷不丁一声狗吠,只见一条足有半人高的黑狗冲我而来,吓得我一跳。我本能地向一边的柴垛闪了一下,黑狗从我身边猛跑了过去。为了防止黑狗“杀回马枪”,我顺手在柴垛边抄起一个打谷用的木柄铁铲叉,再慢慢地向那颗独立树走去。我环绕到树的背侧面,发现有一个用油性红色墨水写的“向”字纸条,这正是我要找的第一个标识。我将其扯下来,装在我的上衣口袋里。
转身,我又用指北针量了下一个密位,指针指向了东南方。我连忙超近道直奔第二个目标。由于走得太急,一不小心,我摔倒在路下的一块地里,一个圆圆的东西顶在了我的腰背部。伸手一摸,借着月光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个大西瓜。此时正渴的我,本想顺势用手劈开,好好享受一下那西瓜甜美的味道,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我们军队的传统,我不能动,特别是在独处的时候,更是要“慎独”。我的手立即松开了西瓜,并站起身准备继续往前走。
“哪个?站倒?是不是又来偷我们家的西瓜?”是位女子的声音。她边喊边朝我走了过来。我立马葡伏在地,一动不动。绿色的军装与绿色的西瓜叶融为一体。我用眼角余光看见一束手电光向我身上扫来。不知是我伪装得好,还是她故意装作没看见,她没有再吭声。有句俗语说的好“捉贼容易放贼难”,她一个女孩子,在这月色朦胧的夜晚,让她来捉贼,她肯定没有这个胆量。她见我没有什么动静,就又折返回瓜棚去了。
我离开瓜田后,大概走了几百米的样子,我又用指北针量了量密位,指针对着的是一片山地上的一个小山包。我借前月光,顺着指针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我来到小山包前,原来是一片坟地,有两座还是刚刚立起的新坟,坟上是新土,上面插着的花圈,已经被风雨撕扯成骨架。我也顾不得害怕,自己给自己壮胆,解放军战士哪能迷信怕鬼呢?完成任务要紧。我围绕坟地找第二个标识。转了两圈,在一块墓碑上找到用油性红色墨水写的“前”字纸条。我心里暗暗骂着“布点”的教员,真的是太损了。
连续找到两个标识,用时半个多小时。后面还有三个点要找,心里就有点急。可夜间摸方位角,要求灯火管制,是摸黑行动,这就靠平时走夜路的经验,“明水、暗道,黑泥窝”。看到前面明晃晃的一片,一般是水塘水沟,需要特别注意。如果两边有草,中间色暗,一般是道路。如果走在道路上,看到前面很黑一块地方,一般是泥坑,更需要当心,在中原地带的乡村道路上,经常有这一片那一块的泥坑,不注意掉进去摔个嘴啃泥。
大概走了两公里,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灯光,我直奔灯光走去。可夜间旷野里的灯光,具有欺骗性,你感觉近在咫尺,实际隔着还远的很,正所谓“夜间望灯跑死马”。我紧走慢赶,大概又走了一公里的样子,才走到那个灯光处,原来也是一处看瓜的棚。我借着灯光一瞧,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正在草床上抱成一团。我假咳了一声,那对男女被惊吓到了,女子发出尖叫,男子向我吼道:“你个当兵的,半夜三更的跑到这里干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我现在是进行军事训练,我想请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男的整了整衣服回答我说:这个地方叫“大地坳”。我拿出地图一看,这个地方偏离我要走的道路很远了,只好往回返。这要是在真实的战场上,说不定早就掉进敌人的包围圈。
还好,在返回途中,我根据地图,用指北针不断地修偏,又找到了两个标识,分别是“士”和“兵”。
还剩最后一个标识字,因为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我走的更快了。走了大约三、四公里后,道路没有了,眼前出现了一个水塘。但是,地图上没有水塘,只有乡间小道。因为前面出了差错,这一次我特别慎重,取出地图进行仔细分析,又用指北针测量方向和密位。大概又走了半个把小时,发现前面有一颗独立树,也正是我要找的那颗树,我兴奋地取下那最后一张标识字条,上书一个“进”。
原来,五个字组合起来就是:向前进士兵
当我拿到五个标识字条后,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汗透,感觉又饿又渴又困,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正在徘徊时,教员的声音从一片树林里飞出:“快过来,在这边呢,就剩下你一个人了”。走到教员跟前一看,大家都在卡车上打瞌睡,已经是半夜了,我最后到达,走错了路,好在没有超时,成绩刚合格。车辆回到营房,吃完饭后已经是凌晨三点。
第二天,连长在点评此次夜间摸方位角科目训练时,说了一段富有哲理的话,让我铭记心中。他富有激情地说:夜间摸方位角,方向判定最重要。方向一错,注定会失败,甚至会全军覆没。在人的一生当中,方向也是最重要的。人生如果错了方向,停止就是进步。同理,夜间摸方位角方向错了,如果能及时停止并纠正,也是一种胜利。希望你们记住这次训练,从中好好总结经验教训,在下一次的训练中,取得良好成绩!
3.雨中行
这天凌晨三时。
一阵刺耳的号声骤然划破夜空,瞬间,我们这支基本指挥系的学员被集结到了指定地域。队长用他那男高音向我们庄严地吼道:今天的训练课目是野营拉练。。。。。。随着他那一声向右转,我们这支队伍就像是让生命从黑暗中走向辉煌。
南国的天说变就变,出发后不久,大雨伴着夜色泼了下来。从凌晨至下午,12个小时的奔波跋涉,我们行程100公里,路上只是用雨水就着压缩干粮充饥。一路上,我们要完成爬高山、夺红旗、奔袭等军事科目。下午6点钟。才是此次征程的最后一个科目:10公里奔袭。
苍天似乎要检验一下我们的战斗力,雨加大了力度,风加大了强度,远处水天一色,白茫茫的一片。随着队长指挥旗向上有力地一挥,刹那间,仿佛有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冲出了闸门,向前!向前!
南国的大山,山高路陡,极其难行。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满是泥泞,平时走上十几分钟就要气喘嘘嘘,而今天,我们身上每人背着一只枪,还有一个装备有手榴弹、子弹弹夹等物品的作战背包,总重量达25公斤之重,在雨水中奔袭,我们的终点要经过三坡二山一稻田。
收容队在后面跟着,不紧不慢,时而催促,坐在车内的首长面无表情,近乎残酷的目光盯着我们这些在雨水中奔跑的“泥人”。渐渐地,体力差的同志慢了下来,马上有人接过他的枪,有人抢着背背包。有个矮墩墩的学员,当他想接过第三支枪的时候,战友死活也不给他,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不是弱者。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没有丝毫减小的意思。此时,我们已是没有了多少力气。我们只是凭着一种意识在奔跑,脚步已不大听使唤了。尽管如此,我们仍像一条奔腾的铁流,遇水过水,遇泥过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身边有位战友摔倒了,我与另一个战友拽起了他,不顾脸上是泥水还是泪水,连扶带拖地拉着他加入到队伍的行列;战友占云身体一向瘦弱,在这次奔袭前,队长曾让他到收容队,可他硬是以其惊人的毅力参与我们的拉练。由于太累,他还是晕厥在雨中,有四个战友马上来抬着他向前跑。面对此情此景我有一种悲壮之感。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位将军一直跟随着我们的,透过层层的雨雾,看着我们忽近忽远的背影,他严峻的腮边好象也是湿润的。。。。。。。。。
风愈急,雨愈大,队伍愈快。
但愿我们这道雨中风景能给我们的人民创造出世界上一道最瑰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