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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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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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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母亲



母爱是博大的,更是无私的。母亲是孩子遮蔽风雨的港湾,这是冰心女士对母亲的定义。在我心中,母亲慈善、坚强、勤劳。年轻不懂母亲心,长大不知母亲恩。直到母亲进入晚年以后,我开始记录着她的片断。然而,母恩情长,这点点滴滴又怎么能完全表达出她老人家一辈子的养育之恩呢?

1.母亲,请您再打我一次

母亲姓邱,名桂英。在我很小的时候,塆里人习惯叫她“邱铁匠”。这个比喻非常贴切形象,母亲打起人来就象“铁匠”打铁一样,铿锵有力。每当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塆里的长辈就会隔很远的地方,喊着我的小名,向我通风报信:“响伢儿,快跑啊,邱铁匠来了,邱铁匠来了。”每当听到这样的传话声,我的腿就有些发抖。因为,母亲有的时候打起人来,的确没有轻重。有时候她半握四个手指,用指关节敲打头部,如同四个“板栗”包打在我的头上,打得我眼冒星光,顿时就会起个大包。

与我一起玩的小伙伴常对我说,他们的父母打人,都是在人多的时候打。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拳头举得高,下得轻,打着象是没有打到一样。边打边等别人来劝,别人一劝正好借机顺着台阶下。这样,做大人的气也消了,管教小伢的面子也有了。可是我的母亲却是一个非常非常实在的人,做任何事从不来虚的,就象打我们一样,要打,就扎扎实实地打,干脆利落,毫不含糊。

母亲打人最趁手的工具是捶衣服的“芒捶”,那个用具有尺把长、手背宽,粗短正好,打起来很顺手。虽然是木质所做,但打在小小的屁股上,扎实的钝痛。在她看来,用“芒捶”打不听话的孩子,算是最有效的方法。尽管不识字的母亲并不知道这种打人的方式叫“方法”,但并不影响她打人的激情。至今,我对捶衣服的“芒捶”有着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的情感。当时,在水塘边用它来捶打衣服很是有效,一件脏衣服,在它的捶击下,很快就干净了,比现在的洗衣机清洁效果强多了。可当它与我肌肤亲密接触之后,真的是切肤之痛。

母亲的脾气非常急燥火爆,有时发起脾气来,她甚至可以不借用任何工具,顺手就是一巴掌。有的时候,她又会不拘一格,就地取材,见到棍子就是一棍子,见到扁担就是一扁担,见到长条凳就是一长条凳。反正,天下器物,总能为她所用。

母亲打我们的理由有很多,比如说,外出打柴没有同伴打的多,打!拣猪粪没有别人拣的多,打!扯猪草没有同伴扯的多,打!母亲争强好胜,什么事都想“争先创优”,恰恰我们有时候又不争气,没有办法,只能认“打”。对这一类的打,我可以通过自己勤奋努力,尽量减少打的次数。但惟有学习考试成绩不好这一项,让我很是无力改变不被“打”的运气。

母亲虽不识字,对学习没有什么概念,但她知道100分是满分,60分以下为不及格。上小学时,期终考试我从没有得过满分。相反,比我长一岁的邻家一位女伢儿总是考第一名,我当时真的是“恨”那个女伢儿。自尊心好强的母亲总是怪我不争气,有时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骂我:“你添人家的屁股,人家都嫌弃你舌头糙(意思是我真的很没有用,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心想啊,人家女伢儿的屁股也不会给我添啊,太让人伤自尊了。有时气急,我会小声顶嘴。见此情境,母亲会怒目而瞪:“邪了,你还真的反了”,话音未落,她就会半握手掌,将指关节绷得紧紧的,绷得指关节发亮,然后向我头上打来,那种疼痛有种钻心之感。本来我在小学读书就很一般,懵懂的很,她这一打,我更是没有底气,搞得我自信心全无,对上学就有种逆反心理,一想到上学心里就不舒服,有时候碰到算术课我就不想去上。我的这些心理母亲当然不知道,她每天要出工、劳动、争工分,还要为一日三餐发愁。每当这时,如果有什么事惹恼了她,她就会气势汹汹地向我们打来。

遇到这种情况,有时也会激起我的强烈反抗意识。毕竟青春年少,正是叛逆时期。当然,我的反抗不是与母亲正面冲突,而是见她面露愠色、怒气上来的时候,我就采取《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策略。为了全力避免母亲的打,我还将其创新了一下,把它改成了“跑”,我可不能犯这种教条主义,走得慢了肯定是要受皮肉之苦、要遭殃的。所以,我将自己的发明称作“三十七计,跑为上策”。

有一次,临近吃中午饭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一件什么事没有顺着母亲的意,她又拿着捶衣服的“芒捶”向站在大门外的我走来。我一看那面色、那架势不对,抬腿就跑。母亲见我跑,更是气恼,紧跟后面追。我那时候可能十一二岁的样子,总是在外面玩耍,早就练出了一双“飞毛腿”,长跑已是我的强项。我顺着那窄窄的田梗,穿过一片稻田,沿着对面山的山岗飞奔而去。母亲边追边喊,我也不回头,一个劲地向前跑着。说真的,这一次的跑,让我发现了自己跑的潜能。母亲见追不上了,就没有再继续向前追。但她回去后,发动我大姐、二姐到处找我。因为我还没有吃午饭,母亲怕我饿着。而此时的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顺着山路跑到一个小山窝,见后面没有人再追赶的时候,我就折返回到我家附近的水塘边。我此时的胆量不是太大,也不敢跑太远。正好水塘岸边有一座小石头桥,桥下面有一条小河沟。为了不让人找到我,我就躲在了桥底下。在桥下面我可以观察外面的动静,可以听到母亲、大姐、二姐对我的呼喊,也就有了一份安全感。此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的肚子饿了想回应她们的呼唤,另一方面我又怕挨母亲的打,不敢应声。她们可能也急了,沿着田畈、地头、山间小道,凡是能到的地方,她们都去找了,自然找不着,我就是不出来。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自己从桥底下走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有了这样“跑了找不见”的教训,母亲出于同情与可怜会放过我。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母亲见到我之后,一把将我推到睡觉的房间,拿出一根绳子将我的手反绑着,就象当时绑坏人一样,还让我跪在地上。做完这一切,她又拿出了那个捶衣服的“芒捶”。此时,房间的外面站着围观的伯伯叔叔、大娘婶婶、堂兄堂姐、大姑娘小媳妇,还有一起玩的小伙伴等等,一大群人。我想这是我惟一获救助的机会。所以,当母亲举起“芒捶”,准备打我的时候,我就开始惨叫。据后来参与围观的人说:“你那种惨叫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毛孔冒汗”。

这一次,母亲的“芒捶”举得很高,落下很轻,我的哭喊声却很大。伯伯叔叔、大娘婶婶们纷纷好言相劝,“莫打了、莫打了,打坏了身子么样办呢?”母亲听到善言相劝之后,也就顺势放下了“芒捶”,没有再打了。

自那以后,母亲再很少打我们了,这一晃已四十多年。母亲由那时的矫健奔跑,变得蹒跚漫步;由拄着拐棍,到颤颤微微。现如今啊,已化作了尘土,与老家屋后山上的青松为伴。母亲再也不能打我们了!每每想到这些,我原来所承受的打,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那种痛是一种多么幸福的领悟?!我是多么希望母亲还能再追着我,举起那捶衣服的“芒捶”、那扁担、那拳头再打我一次。

2.送母亲理发

母亲自中风之后,就住在大姐家。一栋西式小洋房,一个很美丽的小山村,空气质量好,环境很舒适。

但是,如今的乡村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的生活方面不是太方便,特别是对老人而言。过去一直在乡村转悠做工的手艺人都外出打工,就连理发这样的日常生活小事,也要到集镇上去才能完成。可是,母亲因为在十年前高血压中风,走路很吃力,到镇上去理发很不方便。而母亲恰恰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对理发师要求有点点高,如果理不好,她就会一脸的愁相,很不高兴。2009年,我买了车,就主动承担了不定时地回家送母亲到小镇上去理发的任务。

2012年7月,母亲做八十寿诞。到家后,见母亲的头发有点长,又正值炎热的夏天,显得很热。于是,我就提出送她到团风县溢流河街上去理发。

从大姐家到溢流河街大约5公里。有一段U型坡路,与直通的二级公路呈丁字形路线,两旁又都是障碍物遮挡。常年在这条二级公路行车的司机是看不到这个路口的,往往行驶非常快。当我的车行驶到路口时,习惯性地向左边看了看,然后往右边道打方向上公路。而此时,与我同向的大巴车以至少80码的速度从我车的后面跟了上来,大巴车的对向又来了辆摩托车,就向我车左边打了把方向,只听“砰”的一声,大巴车的右边后轮部分把我的车头带了下,被带散了架。大巴车滑行了大约60米的样子,停了下来。我走过去问司机,为何开的如此之快,他一声不说,直接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我也接着报了警。

而此时坐在车里的母亲却吓得全身颤抖,不停地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么得了啊,这是么得了啊。”我只好一个劲地宽慰母亲,只要人没有事就好。但母亲不是这样想,她担心我与对方扯皮、打架,担心车子坏了,得花好多钱。当我在一旁与对方司机交涉时,母亲则在一旁自埋自怨:“我活这大年纪做么事啊,这样拖累你们。”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事故后,因为我是转弯车,交警判定主要责任在我,而我的车当时没有买车损险,只得自费5000元修理。这事一直没有让母亲知道。如果让她知道这大个“天文”数字,真的怕引发了她的高血压、心脏病。

当时,我对母亲说:“这没有什么,车坏了有人赔,你不用担心。”即使是这样反复说不会损失什么,母亲还是不太相信似地,依然闷闷不乐。当我把她送回大姐家,扶上酒桌时,她一直默默不语,没有了做寿的快乐。大姐、大姐夫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自此以后,母亲就不让我送她到溢流河街上去理发。在没有办法情况下,大姐就从邻村请来了一个非专业的理发师帮她理。每次理的不是很好,母亲不作声,忍忍就过去了。其实,我的母亲与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年轻时就很爱美。可如今年纪大了,行动又不便,只好让这种美藏于心中。天下的母亲可能都是这样,在自己爱美与怕子女麻烦的选择时,可能都会倾向于后者,尽量不麻烦子女。为了子女轻松快乐,她们什么都可以放下,包括这珍贵的美丽。

去年11月,大姐到福建帮助大外甥照顾小孩,时间有点长。我回家见母亲的头发有点凌乱,就提出送她到街上去理发。母亲犹豫一下,我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你放心,我再开慢些,不会有什么事的。”这样,她才勉强答应。

我将母亲扶上车,路上她一直叮咛“开慢些、开慢些”。到了溢流河街上时,原来那家理发店的人因有事不在家。我接着又跑了一个小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理发店,可人太多,又是中午饭时候,一会儿理不成。母亲见我满街跑,到处找,就轻声对我说:“算了伢儿,不理了,我们回去。”

我说:“不要紧,我们到但店镇上去理。”这个镇离大姐家有10多公里。

“那远?算了啊,不理。”母亲真的开始不愿去了。我知道,母亲此时又是怕麻烦我,加上她又有晕车的毛病。一来公路不太好,怕太远不安全;二来怕晕车弄脏了车子。我心里则想:母亲啊,我的整个生命都是您的,我从16岁离开您,30多年了从没有好好照顾下您,好不容易为你做点小事,您却为我考虑这多,身为儿子心中有愧啊。我这样想着,就安慰母亲道:“您莫急,我们到但店去,那个镇大些,会找到理发店的。”

到了但店镇,找到一家理发店。那位正坐在理发椅上烫头发的中年妇女,见我扶着个老太太说要理发,立即让位于我母亲。看来,作为母亲的人都是相互理解的,我很感激她。

理完发,付了10元理发费。我欲转身离开,母亲拉着我的手问“几多钱?”

我说:“不多,很便宜,只10块钱。”

话音未落,母亲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要这些钱,把你们的钱都花了,我说了不理不理,算了。回去管么样剪下子,我这大把年纪还讲那些做么事呢?”

现在10元钱,算个什么呢?作为儿子,这10元即使真的很值钱,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看着母亲那后悔的表情,我眼内一热,反复安慰着她。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再怎么劝慰,母亲依然一言不发,我知道她还在想钱的事,她越是不说话,我心里越是不好受。我这善良、勤俭的母亲,我该怎么劝她呢?

3.母亲不懂普通话

听不懂普通话的人极少,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我母亲不是那种笨的人,她很聪慧。记得孩提时,全塆子的少女少妇,每当遇到穿针引线、纳鞋做垫、纺线织布、量体裁衣等女工活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上我家,找我母亲示范取经。我母亲姓邱,年少的女子走到我家大门口就喊“邱姨,你看这双鞋底纳的么样?这针脚稀不稀?密不密?花纹好不好看?”年纪稍长或辈份高的则称道“邱个妹儿,这块料子做么事衣服好看呢?你出个主意?”有的人家遇到逢年过节,要给亲戚家送礼物,也是找她当参谋,有的还请她这个“能手”帮助剪鞋样、纳鞋底、绣花描线、配衣搭料,塆里人都说她做出的女工活“很灵醒”。母亲虽然对一些女红手工艺很有天赋,但由于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又没有出过远门,对外来语言就是不敏感,即使是普通话,总也是听不太懂。

其实,不要说我母亲听不懂普通话,因为小山村的文化闭塞,十来岁之前的我,对普通话也听不太懂。那时候的各级广播电台每逢整点会报时,并通过收音机、乡村喇叭向听众传播:“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点整”。而我常常以家乡方言理解为“刚才最后一响,是十百九十点”。听起来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山区的闭塞,与外界的交流甚少,听不懂普通话的不止我母亲,还有我许多的乡亲。

听不懂普通话,给母亲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不便,也影响了母亲对新鲜事物的认知与适应。1988年,我调广州军区驻武汉的部队工作,想着母亲从来没来过武汉,就将母亲与岳母一起接到武汉游玩。武汉长江大桥是必游项目之一。我们沿武昌长江大堤转了一会儿之后,就准备从武汉长江大桥底下,乘电梯到大桥头的黄鹤楼上俯观长江大桥及两江四岸的全景。我带着母亲、岳母和妻子一起走进电梯。不一会儿,工作人员就将电梯门关闭。当时电梯里面没有安装照明灯,瞬时一片漆黑。我听母亲俯在我岳母耳边小声说:“他们把我们关在这个小黑屋里做么事?”岳母认识一些字,见识也相对多一些,她对我母亲说:“这不是屋,是电梯。”母亲好象明白了点,也不好意思再问。电梯刚起动,有种下坠感,母亲一阵惊慌差点叫出声来。我连忙安抚说,没有么事,马上就到了大桥顶上了。母亲这才平静下来。这也是母亲惟一的一次出远门,再也没有到过其它地方。

听不懂普通话,更给母亲的晚年生活带来了无奈的孤寂。2004年,母亲在照料重病父亲的时候,高血压中风。经过一个多月的抢救与治疗,生命算是保住了,可记忆力大为减退,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楚,近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前面说过的话,过不了两分钟就忘记了,还经常张冠李戴地喊错了人名,包括我们这些子女的名字她也常常喊错。原来能凑合看的电视再也看不明白。对电视里面的普通话台词、对白一句也听不懂。我有时候在她身边陪她老人家看电视剧,她隔不了分把钟就会问我:“这电视里说的是么事?我看这些人好象都是一个样子的。”我有时候就对她讲解电视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台词内容,可她还是表示“搞不清楚”。她有时还问我,这些人物是如何到电视里面去的,我把拍摄电视的一些原理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她,她还是不能理解,她只好一声叹息“搞不懂”。每年大年三十忙完家务后,母亲也会陪我们坐在火盆旁边看春晚,可她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她说:“这上面蹦蹦跳跳、唱唱呀呀的,有么事看头?”看不了一会儿,她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惟一爱看的电视剧就是《西游记》。我就问她,《西游记》能看懂吗?她说:“能懂,孙悟空翻跟斗,猪八戒驮钉耙,到处打妖精。”我说,您能听懂他们讲什么吗?母亲说“听不懂,但看的明白。”一年四季,只要是她一个人守在电视机旁,电视里肯定放的就是《西游记》。其实,她对着电视机就打瞌睡,任凭孙悟空在电视机里“大闹天宫,与妖斗法”。

随着年岁的增长,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自信心越来越不足,在我们这些做子女的面前也显得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闹笑话。七十岁之前,她还能自己动手做一些家务。母亲做的家常饭菜是老家传统风味,都是健康食品,色香味很符合我们的口味,很得我们的认同。看着我们吃得很香,母亲也表现出一种自信与满足,脸上总是表露出她那慈祥的微笑,对我们说道“只要你们觉得好吃就好,经常回家来吃”。但自患病之后,母亲的胆子越来越小,也不那么自信了,什么也不敢动。特别是到住在城里的我与弟弟家后,显得很拘谨、不自在。家里所有的电器设备,她从来不敢碰,害怕弄错,到家就开始静坐。有时候一个人在家也不敢外出,问她原因,她嗫嚅着说,她不会开铁门的锁,出去了怕进不了门。电视也不敢开,一个人闷坐着,用她的话说,象是坐牢一样难受,每次到我们那里住不了两天就要回大姐家。记得有一次,住在弟弟家的母亲想回姐姐家,我们就帮助她清理东西。她拿起拐杖就直接往房间里走,我们说你的东西全拿到了,么还往房间走?她说,这不是大门吗?原来,在弟弟家住了两天的母亲真的是被关糊涂了,连大门的方向都分辨不清。

由于我们工作在外,每次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很短,说不上几句话就要离开。我不知道,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是如何打发那慢长的一天、一月、一年、十年。也很难想象,母亲生命最后的十多年,因为不识字,听不懂普通话,除了电视剧《西游记》相伴之外,她是如何度过的?

我每次回大姐家去看她,发现她总是坐在那把竹滕椅上。椅子傍边放着一根木棍,有一只麻色的老猫常常依偎在她的脚边。静坐于椅子上的母亲,用她那混浊的双眼,平视着远方。看着天空的白云飘过,看着空中的小鸟飞翔,看着过往的行人来来往往,看着觅食的鸡、鸭、小狗觅食游走。看得眼睛疲倦了,脑子一片空白,就坐在那里打盹。她常坐的那把半园型的竹滕椅子,扶手已经被她用手磨沙得油光发亮。

母亲的年岁大了,坐得久了,加上腿部无力,也不想挪步。每天如此,从早晨到晚上,除了吃饭,就是静坐。大姐家务事多,有时顾不过来,看母亲这样,心里也很难受,尽管不愿母亲操劳,但为了让母亲有点事做,不至于空虚,有时就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让母亲动一动,洗碗、择菜、扫地、择花生、扎柴火把子等等,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单调的生活日常,使晚年的母亲晚年生活更狭窄,思想更加保守,心理更加脆弱。因为不识字、不懂普通话,她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她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只关注她的子孙过得怎么样?现在好不好?如果要是听说我们这几个子女有什么不好的生活状况,她就会担心、忧虑、心发慌,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因为没有文化和认知的局限,她不可能象有知识的女性那样,用音乐、读书、锻炼等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更不会用相关的知识来自我化解、自我宽慰,她只有用沉默的方式来积累心中的郁结,以致埋下了心脏病的祸根。

我每次从母亲那里开车返回自己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一再叮嘱,到了家一定要打个电话回来。我们当时并不在意,总以为她太过于地操心,甚至觉得她啰嗦。有时候事情一多,就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没有及时回电话。我姐姐说,如果你们不回电话,她会睡不好、吃不香,口中总是反复念叨。长期的担心,变成了焦虑,心脏越发是不好,以致最后因为心脏病而告别人间,我们也永远失去了母亲。现在想来真的是好心疼。

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非常重视对我们的教育。她一辈子的志向就是想让我们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走出那个小小的山村,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她常常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不要象我一样,成了“睁眼瞎”。母亲传不了“孟母三迁”、“断杼教子”的佳话,也不知道岳飞母亲励子从戎、精忠报国的英雄故事,她只是基于自己的基本善良,希望我们长大后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做一个不贪财图利,不过分追求奢华生活的读书人,她甚至不懂得“思想、品质”这些名词,但她用自己的质朴生活品质熏陶和影响着我们。我们今天能过着岁月静好的安宁日子,正是得益于母亲的教诲与影响。

4.母亲做的棉絮暖

时令进入冬天,天逐渐寒冷。家乡有俗语“秋风凉,娘心慌”。说的就是在物资贫乏时期,母亲们的心酸与无奈。那个时候到了寒冷季节,母亲们常常为了一床棉絮而发愁。现如今,物资丰富了,人们已很少用这种厚重的棉絮当被盖,大多数人用的是轻如薄纱的羽绒被或丝棉被。

鄂东老家习惯把棉被称之为“棉絮”。我虽然离开老家近40年,每逢秋冬交季之时,我还是会学着母亲的样子,给自己的床铺换上厚厚的用棉絮做成的被子。倒不是因为我节省,实则觉得盖着厚实的棉絮被子感觉特别踏实、温暖,味道很好闻,有着浓烈的家乡味,它伴着水的味道,风的味道,太阳的味道,含着母亲的体香味。只有盖着这样的棉絮,我才睡得安稳、才觉得暖和。

小山村不是棉花主产区,但到了种棉季节,生产队里依然会拿出部分旱地种植棉花,以解决农人们衣被、榨油等生活必需。每到棉花盛开季节,生产队会组织妇女们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摘棉花。白白的棉花开在地里,如同雪花一样,白茫茫一片。母亲们用纤巧的手一朵一朵地采摘,然后集中在一起凉晒。之后,生产队会根据每家每户人口多少,按斤论两地进行分配。母亲领到棉花后,会再精心地将附着在棉花上的细碎棉叶一点一点地剔出来,将棉籽一颗颗地剥出来,摊在直径两米见方的簸箕里,放在草地上晾晒,让太阳的光照将棉花晒得干干透透。然后,请邻村弹棉花的师傅来到家中将棉花弹成棉絮,拉上经纬线,制成棉被。至今,那弹棉花 “咚咚——呛” 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那时乡村人家嫁女儿,最出彩的嫁妆要数棉絮被了。一般的人家即使再不济,但嫁姑娘时也会制作个四至六床新棉被。经济宽余点的家庭,一般都是在八床以上。新被面上大都是盛开着一团团、一簇簇的喜庆大花,有荷花,也有牡丹,有的绘着四季长青的松枝。被面上,成对的喜鹊栖息枝头,还拖着美丽的长尾巴。被面的底色,大红或大绿,霸气耀眼。崭新的被子放在嫁妆的箱子上,鲜艳夺目,吸引着围观人群的眼光。乡人们围着看,对着被子评头论足,指着嫁妆上的棉被,一床一床地数着、评论着,厚了薄了,多了少了,整个喜气洋洋全在棉被里藏着。如果有个八床、十床棉絮被的嫁妆,路人们会说:“你看,他家真心疼女儿,备了这些被子。”跟在嫁妆后面的新郞官,此时也感到很有面子,露出得意的笑,走起路来是雄纠纠、气昂昂,无比自豪。

我最喜欢看母亲在老家屋后山上的草坪上缝棉被的情景。这样的时候,天朗气清,阳光很暖,母亲常常会叫上我一起搭把手,帮她牵被面、铺棉絮。母亲做这类事情很仔细、很认真,要求特别高。她会让我与她一起,将被絮、被面拉扯得平平展展,边角折得方方正正、漂漂亮亮,再拿出搓好的白棉线,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缝线的时候,母亲总是单腿跪在地面,然后在头发上润润针,便飞针走线,姿态非常优美。此时,阳光照着母亲,照着山间的青松,林间的小鸟在枝头跳来窜去,唧唧喳喳,伴着母亲哼着的山村小曲,奏出自然动听的乡村音乐。这温馨的画面至今想起来,有让人想落泪的感觉。母亲缝制完被子后,会把棉被一床一床地展在太阳下面再晒一晒。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彩色的被面上,那被面上的花卉图案就活泛了起来,像家乡大别山上的春天一样,五彩缤纷,清香斗艳。经微风吹拂,摇曵飘动,映动云彩,让人心醉。此时,淘气的我总会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躺在被面上晒太阳,蓬松柔软,温暖无比,那浓情的太阳味道让人心情欢畅。我非常喜欢将头埋在松软的棉被里,感受那渐渐释放出来的太阳的馨香。看着我高兴,母亲没有因为我弄乱刚刚缝好的被子而怪罪于我,总是笑着说:这么舒服的被子,今天晚上你又可以做个好梦了。

记得读高中时,也是我离家住校的第一个冬天。那天晚上,气温突降,还飘起了雪花,一个晚上,我就将那床不太厚的被子围在身上,蜷缩在宿舍一角,手脚冰凉,全身发冷,不知道如何是好,感到很无助,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只见母亲背着一床棉被径直向我走来:“昨天晚上冻着了吧?来,快快换上这床新棉被”。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时,我才看到,母亲的脸冻的通红,单薄的衣服上还挂着冰花,脚上的一双布棉鞋已经湿透了,我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事后我才得知,那天晚上,为了给我赶制一床棉被,母亲一夜没有睡。棉被缝好后,母亲又用塑料布包好,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母亲顶着夜色就给我送来了。现在想来,深感渐愧。风雪交加的早间,母亲一个人走在山路弯弯的雪地,泥水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十多里的路程,母亲是怎样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学校的,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柔弱的身躯。那时,我虽然是一名高中生,不到十五岁,还体味不到母亲对儿子的爱与牵挂。直到后来,我读到唐朝诗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样诗句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母爱!一种人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正如一首《天之大》的歌中所唱:天之大,惟有你的爱,是纯真无暇。从此,母亲雪夜送棉被的情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温暖着我,激励着我。

前些年流行丝棉被,轻薄且松软。母亲看着显得有些不宵,她说:“这么薄,哪里有棉絮做的被子暖和、养人?”她执意要给我们缝制新的棉被。后来,母亲病了,再也没有力气为我们做新棉被了,岳母又承担了做新棉絮的任务。这些被子,我一直盖到现在。虽说如今已有了更好的太空被、鸭绒被,但我还是舍不得换掉它。对于我来说,这一床床棉被所充盈的温暖,是母亲给予我们的爱;这厚厚的棉被,看似有点笨拙,但它的踏实、厚重与温暖,是无可取代的。

今夜,当我从柜子里搬出母亲做的棉被,铺在床上的时候,刹那间,一股浓浓的阳光味儿、母亲味儿和着家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足足八斤重的棉被,就象是浸透了阳光的云彩一般,一下子将我包裹起来,还未等把身子捂热,心早已经暖暖地醉了。

时光如雪,来去无痕。日子是无声的流水,浸润着春夏秋冬。我坐于床沿,手抚着洗晒干净的被面,那素色细软的棉布,吸收阳光之后,隐约有温暖从指尖传来,好似遥远的旧梦,渐行渐远渐无声。而在这寒冷的日子里,母亲的棉被却一次次地拉近了我与家乡的距离,一次次地温暖着我这颗漂泊流动的心。那些在棉被面上绽放的花朵一日比一日美丽,绽放着亲情的味道,更有回忆的味道。

天气再冷,有一床母亲亲自缝制的棉被,温暖如春。而母亲啊,却躺在屋后山丘之地下,再也不能为我们缝制新棉絮,不能体味棉絮带来的温暖了!

5.陪护病中的母亲

2016年,炙热七月,一连几天,高温似火,室外常温38度。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脑梗和房颤等疾病的母亲,终究抵挡不住高温高热的折磨,气短心慌腿脚无力,又吃不进饭,没有一点点精神,大姐打电话给弟弟说明情况后,弟弟当即开车回家准备将母亲接到黄州区人民医院。

当弟弟回到大姐家,牵着母亲的手,让母亲上车去医院时,母亲却犹豫了:“我这么大的年纪还上个么事医院呢?人家不笑话?早就该回老家了。”弟弟没有听她的话,直接把母亲引到车上。可母亲在车里一言不发,好象不是很高兴。

医院经过检查,感觉病情比较严重,立即收进住院,并让弟弟签下了《病危通知书》。

这天是周五,我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从微信“大家庭”朋友圈中得到的消息,在武汉上班的我,心情顿时下沉,随即请假,驾车出发。一路开车,总是有点分心。我知道这样影响到安全驾驶,但总是难以控制这种心理。上天保佑,我平安到达,直奔黄州区人民医院,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心里好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当天夜晚,我决定陪护母亲。

细细想来,我自16岁走出家门至今30多年,从没有这样近距离陪护母亲。此刻,城市万赖寂静,我斜倚在陪护床边,近距离地看着母亲。窗外,依然热浪滚滚;室内,病友已安然入睡。母亲静静地斜靠在病床上,想着心事,输液的药水顺着导管缓缓滴入母亲的血管。

此时此刻,看着母亲这副模样,我的心里不时地一阵一阵地泛起酸楚,喉管发哽。母亲佝偻卷曲着身体,那暗铜色的皮肤上,点缀着黑色的老年癍,就像是一片又一片弯弯的干枯树叶,点缀在手背的肌肤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从枯枝上飘落下来。花白而零乱的头发,像极了故乡山间那枯萎的茅草,尤其是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很像树林里瘦弱的细干柴棍,那怕是轻轻一碰就有可能断裂。

年轻时的母亲可不是这样的啊,那是一双灵巧的手,撑起了一家六口人的衣食住行,从早忙到晚,很少停歇。烧菜煮饭,洗浆理家,样样离不开她。极寒冬夜,北风呼啸,裹雪带雨,四面透着寒风的墙,让人不寒而栗。我们姐弟早早缩进了温暖的被窝,母亲一个人收拾完厨房,又走进卧室,伴着那如荧光样的煤油灯,或纳底做鞋,或纺线缝衣,没有一丝的空闲。母亲就用这双勤劳的巧手,为我们做出一双又一双新布鞋,缝制出一件又一件过年的新衣服,缝制出我们姐弟读书的书包,也缝制出我们对生活的希望。

七月骄阳似火,田野一片忙碌,母亲常常是忙完稻田,又要去忙地里,起早摸黑,脚不停地。一到家里,看着饥饿和疲惫的我们,她来不及休息,歇一口气,将从地里摘回的青菜、辣椒、茄子、丝瓜之类的蔬菜,在家里弹奏起了锅碗瓢交响曲。她手脚麻利,半小时左右就烹煮出香喷喷饭菜。“吃饭了,伢儿们!”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最动人的声音,最动听的旋律。待我们吃完饭,她又要去洗衣、喂猪等等,这样的家务每天重复,年复一年,劳累的母亲很少停下坐下歇息,就象是一台劳动的机器。

闹饥荒的日子,母亲更是发挥她的聪明才智,总是变着法子让我们吃饱。记得缺粮的时候,母亲就上山采蘑菇、找地皮菜、扯芝麻叶、掐荒疏苗等等,只要能吃、能填饱肚子,她都会用她那双手,烹制出让我们吃得下的食物。有时候,采摘的食物量不够,她会采取分包的方式,让我们都能吃个半饱。

那时,父亲长年在外,母亲是我们家的主要劳动力,常常是刚放下田间的农活,又和男劳动力一道做地里头的活。插秧、割稻、捆草头、打稻场,晚上加班脱粒到深夜,每样都不少。由于母亲争强好胜,每年春播和双抢后先进评选,母亲总是名列其中。我想,母亲的腰应该就是那时插秧、割稻弯成这样的;这双粗糙而枯干的手,就是她多年洗衣、煮饭、割谷、种稻、纺织……才瘦成这样的。可以说,母亲今天的衰弱,就是因为抚育我们成人,耗费心血,才日渐衰老成这样的。

然而,母亲并不想图我们什么回报,总是处处替我们着想。下午输完液后,母亲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她说:“这下全好了,腿能动了,也能下地走路了,我们明天出院要不得?”我们当然不答应,我知道她这是怕我们花钱,就劝慰她“安心治病,医生说病情只是暂时控制,还得观察一周”。

她一听,就着急地说:“么要得这多天?那该要花几多钱啊?”节俭了一辈子的母亲再怎么说,我们当然不能听她的,就一边安慰她安心治病,一边跟她说说话,转移话题。

夜深了,我一边用手机敲打着这些文字,一边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凌晨两点,只见母亲慢慢起床,拿着自己的外套,找大门的出口,说是要回家。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但她知道这里不属于她。我说,我们现在是在医院,你还在治病。

“那么办呢?我这是么样地呢?你姐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呢?”母亲就这样喃喃自语反复地问自己。我一再跟她解释,这是在医院,她听了之后,又想了想:“这是那里啊?”一时又糊涂了起来。

我想,母亲已经是间隙性神智不清,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夜晚还是白天。这让我回想起12年前病重时的父亲,也是这样的神智不清,一人坐在病床上不停地用手撕纸,没过几天,父亲就逝世了。想至此,我越是担心,生怕这枝枯叶那天会掉下来,随风飘逝。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最近读到的一首诗《背着母亲去看病》

我不敢快跑。我生怕,

一闪失,颠破了,

趴在我背上的一片枯树叶。

我不敢放慢脚步。

我更怕,怕半路有风,

吹走了母亲。

午夜,洁净的液体仍在缓缓地滴落,似是我心底感激母亲的泪滴。母亲,真的惟愿母亲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下能早日清醒、早日康复。再好好地多活几年,让我们做儿女的再好好地尽尽孝心,让我们能有机会好好地陪护。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6.母亲最后的日子

母亲离开我们第35天的时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五七”那一天。跪在母亲的墓前,泪水模糊了我们的视线。大姐家门前那把编滕椅,再也见不到母亲坐着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母亲的笑脸,听不见母亲呼喊我们的声音。

2017年1月10日,我将母亲接到黄州人民医院,母亲一直昏睡状态,不言不语,不吃不喝。11日早晨,母亲开始大小便失禁,彻底丧失了自理能力,床上的铺盖全被打湿,传统思想的母亲又不好叫我这个儿子更换。我就请保洁员与护士一起帮忙。事后,我给20元钱保洁员,以示感谢,她只接了10元。她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么大年纪,帮助下也是应该的。”中午,母亲还是处在昏睡状态,偶尔也会认错人,开始能喝几匙稀饭。

1月12日,母亲有所清醒,中午的时候,开始反常,总是用双手不停地在被子里面拉扯导尿管。我告诉她说,医生不让动这根管子,否则会感染,甚至会出血。说了后她会好一点,可稍微不注意她又用手去拽,我有点不耐烦,就吼了她,她还是不听,我喊来护士,护士掀开被子一看,到处是粪便。无奈之下,我打电话妻子和弟媳,让她们帮助母亲换床垫,擦身子。这样,母亲才安静下来。母亲一辈子极爱干净,老屋、老家俱,虽说早显破旧,可经母亲打理,到处都是整整齐齐、利利索索、光光亮亮,根本看不出普通农家常见的灰垢、芜杂与凌乱;窗台、衣柜、灶台、碗柜在母亲几十年的反复擦拭下,虽然磨去了棱角,磨平毛刺,圆润光滑,到处都是窗明几净;无论是我们穿的衣服,还是她自己穿的衣服,虽然都是粗麻衣布制成的,但在她的精心缝洗下依然干净得体。如今她病倒了,神志有些不清,在她的潜意识里,把自己弄得这样的“脏”,她怎么能原谅自己的呢?叫她怎么又不烦燥呢?

到了下午4:00点的时候,妻子和弟媳刚刚走,她又开始反常。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叫来护士,护士一看,又是大便。没有办法,我又将妻子和弟媳叫回来,洗擦干净后,她才又安静下来。面对反反复复的情况,我没有办法,克服不了那种尴尬的心理,也见不了那臭哄哄的场景。我在QQ上发了一条说说:“考验我们孝心的时候到了”。

当天晚上,妻子守夜。深夜11点,妻子在微信中发了一段话:拉便不吭声,我一个人跟她擦,擦干净了臭得我呕吐几次,头发昏。到了2点10分又拉,她又不吭声,我眯了半个小时一看,天那,她一双手全部都是大便,床单,床杆,床头,盖被子都是,这个场面谁看到都是束手无策,真是不知从何下手。这时护士进来一看说:“今天晚上幸亏是你在这里,不然……”

1月13日上午,母亲有时表现烦躁不安,总想用手去抓纸尿裤,我不停地用手去阻挡,有时候表现出不耐烦的语气。输液过程中,将针头动脱了,又重新注射。输完液后,双手不停地撕扯被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下午不怎么说话,有时候睡着,有时候又清醒。

1月14日上午,母亲明显衰弱,我的儿子陈思和儿媳矫慈到医院看望,母亲拉着陈思的手舍不得放下,陈思泣不成声。眼见母亲不行了,下午我们用救护车将母亲接回葫芦地老家。晚上母亲开始不断地吼气。

1月15日,我参加小姨的追悼会。回来见母亲好像比昨天清醒些,能认出来访的人。但感觉她好像在找什么人,眼睛有时左右观察。

1月16日,我的儿子陈思、侄女陈幻,外孙宇子、燕子、邱帅及其媳妇儿和孩子都回家看望他们的奶奶外婆。中午时母亲生命体征衰弱,好像要离开我们。

1月17日,母亲已经7天没有吃饭,只是喝点点水。看着心里好难受。上午,她反复念叨着早已经过逝的二姐。我立即联系久没音讯的二姐夫,将二姐的三个孩子叫到她身边。当天下午二姐的三个孩子,大歪、凡子、扁子带着各自的妻子、丈夫和孩子也来了,母亲露出难得的笑脸。她拉着二姐的女儿凡子,用手摸擦着她的脸,久久不愿放下,凡子含着泪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外婆。傍晚,我与妻回到黄州,为母亲放大照片,以备急用。

1月18日早晨,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不行了,我急急地开车回家,母亲的身体由温变凉。母亲的生命就此定格在这天的6:35分。这天正好是小姨“头七”,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们姊妹已经相约好了。

出殡的那天,我跪送母亲远行!

苍天呜咽,堰塘泪干。

呜呼吾母,遽然而逝。

笔抖字涕,祭我娘亲。

农村生活,八十四载。

躬耕田间,屡受苦难。

历尽沧桑,毕世艰辛。

千言万语,难表心情。

惟愿母亲,天国安顺。

愿有来生,还做母子!

母亲“五七”的时候,我想写点什么,据说“五七”是逝去的灵魂真正要离开的日子,她会非常不舍自己一生一直守候的家园和亲人,在“五七”的前一晚,她会最后一次回到自己的家,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人。虽然自己并不相信,只是认为是生者的一种感情寄托。自从母亲离开,每天都是一种悲伤的情绪,每看到与母亲有关的物件,便想起母亲生前的情景,至今,一听说要出差,我有时会想到万一母亲生病我不在家怎么办?我是如此不愿相信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有时甚至还幻想母亲可能某天还会回来。在街上、车上,看到与母亲年龄相仿的,或者听见别人喊声“妈妈”,心就像针刺了一般的疼痛。

1933年5月20日(农历),母亲出生在贫苦多子女的农村家庭。与父亲结婚后,养育了我们四个子女,生活的艰苦与艰辛没有击垮她,她始终乐观地面对生活。父亲去逝后,她跟随大姐居住,由于受传统观念影响,她认为自己有儿子却总是住在女儿家不合适,开始几年她很不习惯,特别是看到大姐他们一家忙碌的时候,她又帮不上忙,总感觉自己是个累赘,心理压力较大。尽管大姐总是开导她,我们回家也劝慰她,但她就是过不去这个心理上的坎。自2004年8月住进大姐家以来,她一直带着这样的心理负担生活着。加上她不识字,看不懂电视,大部分时间就是静坐在门口那把滕椅上,盼望着她在各地工作的子孙回家。无论是谁回去,她都是开心的,脸上乐开了花。当我们起身要走的时候,她总是依依不舍,但她知道留不住,每到这时,她总会拄着拐棍,颤颤抖抖地送我们上车,直到我们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她才回到那个赖以倚靠的滕椅座位上。

母亲的逝去,我除了悲伤,就是愧疚,想着她在病重的时候,我还表现得那么不耐烦,我非常恨自己的毫无耐心,思念情绪也不能自拔。我没有好好地照顾她一天,也没有好好陪陪她,这也是我一生的遗憾与不安。



2012年至2020年写于黄鹤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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