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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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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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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与苏东坡为邻

老家居住黄州,与一千多年前的苏东坡先生是邻居。闲暇时光,常常到东坡赤壁走走看看,总能从中得到某些启示。

1.月光下的苏东坡

我很喜欢看月光下的苏东坡,从他的描写中,我读出了色彩,读出了豁达。读出了意境,读出了哲理。月亮虽说总是那个月亮,但我感觉他的心境却是千变万化。

淡月《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清新的夜,气清月朗,没有尘滓,皎洁的月光如银。值此良辰美景,把酒对月,须尽情享受。什么名利,那都是浮云,变幻无常,徒然劳神费力。人的一生只不过像快马驰过缝隙,像击石迸出一闪即灭的火花,像在梦境中短暂的经历一样短暂。

苏学士虽然有满腹才学,却不被重用,无所施展。姑且借现实中的欢乐,忘掉人生的种种烦恼。什么时候能够退休,当个平民,过悠闲的日子。只要对一张琴弹奏,对一壶酒饮酌,对一片溪云观赏就可以了。

我从这些丽语中读出了豁达,也体悟到东坡先生的怀才不遇。从他引用的古代典藉中,我还读出了他对“人生虚无”这一问题的长期而认真的思索。他善于从困扰、纷争、痛苦中自我解脱,豪放达观。他恬淡寡欲,无甚奢望,只需要大自然赏赐一点便能满足,“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就足够了,清高而诗意。

人生很短暂,一切皆虚无,如掠过墙缝的阳光、似燧石取火的火花,黄粱一梦,稍纵即逝,怎么能不引起一些不满现实的士大夫的情感共鸣?

圆月《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既然是“中秋月 ”,自然是圆月,表达的是“人、月、圆”三者间的一种喜悦心情。所用的是《阳关曲》调,含有别情。所述的是苏轼与其胞弟苏辙的久别重逢之情。赏中秋之月,歌相聚乐事,发聚后又别的离愁之感。

首句用笔“暮云”,富于波折。云遮明月,暮云收尽,清光又现。句中虽无“月光 ”字样,却早已“溢”出“清寒”,月光如水的神趣,让我们读出“积水空明”的视觉。

月明星稀,说明银河淡远 。面“银汉无声”并不只是简单的写实,它的本意表达是想说,银河本有声,由于遥远,也就“无声”了,给人一种辽阔的视觉冲击力。今宵明月显得格外团圆,恰如一面“白玉盘”。没有直叙赏月人,却全是悦目之意,人在其中。明月团,兄弟聚。“此生此夜不长好 ”佳聚难得,当尽情游乐,不负今宵之意。

苏轼从36岁到44岁,八年多的黄金时光,一直浮萍宦海,沉浮度过,对人生体验深刻而全面。正因如此,才有“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生命体验,并从心底发出疑问,对前途有种未卜的隐忧!说“明月明年何处看”,当然含有“未必明年此会同 ”的意思,是抒“ 离扰”。“不长好”、“何处看”一否定一疑问作唱答,产生出悠悠不尽的情韵。

于是,诗的意境就在苏轼笔下流淌而出。夜幕降临,云气收尽,充满寒气,银河流泻无声,皎洁的月儿转向天空,像玉盘那样洁白晶莹。“我”这一生,每逢中秋,月光多为风云所掩,很少碰到像今天这样的美景,真是难得啊!可明年的中秋,我又会到何处观赏月亮呢? 令人有荡气回肠之慨叹!

醉月《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

过酒家饮酒,醉。

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

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

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春夜,苏先生在蕲水边骑马而行,经过酒家饮酒,醉后乘着月色归去,经过一座溪桥。明月当空,看见清溪在辽阔的旷野流过。云层隐隐约约在若有若无之间,映衬出月色的皎洁。

那白色的骏马忽然活跃起来,提醒他的主人:要渡水了。而此时,苏先生不胜酒力,从马上下来,等不及卸下马鞍鞯 ,即欲眠于芳草。浓郁的醉态,月下的芳草,喜悦的心情。“可惜一溪风月 ,莫教踏碎琼瑶 ”。用修辞的手法“借喻”,径以月色为“琼瑶”,传神地写出水之清、月之明、夜之静、人之喜悦赞美。

结尾处,更是余音袅袅,回味无穷,生动地表现了空山月明、万籁俱寂的春晨之美。

苏先生以空山明月般澄澈、空灵的心境,描绘出一幅富有诗情画意的月夜人间仙境图,把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化到大自然中,忘却了世俗的荣辱得失和纷纷扰扰,表现了自己与造化神游的畅适愉悦,读来回味无穷,令人神往。

2.清欢中的苏东坡

苏东坡一生虽然命运多舛,但他却能在“舛”中找到人间的有味清欢。越是艰苦,越是流放,越是挨整,他总能从食物中找到一种快乐,一种愉悦。他爱吃,懂吃,会吃,吃了之后,还会吟诗作画。我对他创作的与“吃”有关的诗作了粗略统计,他一生写了近五十首跟吃有关的诗,可谓是宋朝的“神级吃货”代表。

现在有些文化人常常会引用我们苏学士的词句“人间有味是清欢。”有的干脆用作书名。的确,苏东坡这句充满诗意的词,听起来超凡脱俗,清新雅致。但文人们在引用此句的时候,往往忽略了这首诗前面的铺垫。我认为如要完整理解“清欢”之味,还要读这首词的完整句意,且连题目《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都不能省: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你看看,他是怎么表达的?细雨斜风天气微寒,淡淡的烟雾和稀疏的杨柳,使初晴后的沙滩更妩媚。清澈的洛涧水流汇入淮河,水势浩大,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旷神怡。面对此情此景,他接下来感叹道,乳色鲜白的好茶,伴着新鲜的蓼菜嫩芽、青蒿春笋、蔬菜水果等野菜,与友人一起共享,是多么美妙的滋味?此时,他才从内心有感而发,真可谓“人间真正有味道的还是清淡的欢愉”。所以,这个“清欢”是建立在“吃”的基础上,不是纯粹地形而上。

他的这首词,是一首纪游词,以时间为序来铺叙景物。词的上片写早春景象,下片写作者与同游者游山时以清茶野餐的风味。作品充满春天的气息,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反映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热爱和健胜进取的精神。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二十四日。当年三月,苏轼在黄州(今湖北黄冈)的贬所度过了四年多的谪居生活,被命迁汝州(治今河南临汝)团练副使。这是平调,不是升迁,但却标志着政治气候的转机。据《宋史·苏轼传》,宋神宗手札移轼汝州,有“人材实难,不忍终弃”之语。这年四月苏轼离开黄州赴汝州,最困顿的黄州时期终于脱离了,心境比较轻松,一路上颇事游访。他在畅游庐山,在江西筠州探视了胞弟苏辙,到金陵拜访王安石,且有买田江干、相偕归隐之约。这年岁暮,苏轼来到泗州(现江苏盱眙),即上书朝廷,请罢汝州职,回宜兴修养。此词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当时苏轼与泗州刘倩叔同游南山,因作此词纪游。

苏东坡品出清欢至味,是他旷达的性格所致。但对他来说,最喜欢吃的还是肉。有《子瞻患赤眼》一文为证:“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用今天的话说,有一次,他眼睛痛,大夫嘱咐他不要吃肉了,他立刻深入角色反问道,我眼睛痛不能吃肉,可我的嘴巴又不痛,为何不让我吃肉呢?不行!哈哈,你看看我们的苏学士多可爱,为了能吃肉,他也蛮不讲理。更为著名的是他拼死吃河豚的故事。苏东坡谪居常州时,有士大夫邀请他到家中品尝河豚鱼,想听苏东坡如何发表吃后感,却只见苏轼埋头大吃,完全不点赞,这家人正有些失望,忽然听到苏东坡大声道:“也值得一死!”看,真正的吃货才有这样为了吃而“舍命”的拼搏精神!

清欢的确给了苏东坡的乐趣,苏东坡在被贬的路上,总是乐呵呵地走一路吃一路。不像我们现代有些人,遇到事业不顺、升官受阻、生意亏本就想不通,不吃不喝,有的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的苏学士不一样,被贬黄州,他首先展示的就是吃货本质,在《初到黄州》一诗中写道: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从这首诗里,我们读出了平实的苏东坡。他在此诗中表述道,自己都感到好笑,一生都为谋生糊口到处奔忙,等老了发现这一生的事业很荒唐。你看看这长江环抱的城郭,深知中江鱼味美。还有这漫山遍野的茂竹,看着就能感觉出阵阵的笋香。一句“自笑平生为口忙”,便说尽了吃货本性!长江肥鱼、山中竹笋,山珍海味尽可满足苏东坡的口腹之欲。这首诗同样是贬谪黄州所作,其中多有自嘲之意、失落之情。但乐观的性格、清欢的本份,让苏东坡自得其乐,率然随缘。其胸襟之豁达远超常人!

刚到黄州,东坡先生微薄的积蓄只能勉强维持一年,于是苏轼决定“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虽然当时黄州生活条件窘迫,但是苏轼善于利用身边有限的资源,来为生活创作出美好的享受。此时的苏东坡没有了官场应酬,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支配,而且他喜欢亲自动手,从实践中品尝饮食的乐趣。他把自己变换成一位技艺高超的厨师,一位独特的品酒师、酿酒师、品茶师、美食家。他喜欢自己做菜,也善于做菜,在黄州,他创作出了几个流传至今的菜肴,东坡肉,东坡羹,东坡酒等。不仅如此,在黄州的日子,他自己开荒种地,便把此地号称“东坡居士”。他发现黄州人并不怎么吃猪肉。于是,他亲自动手烹饪红烧肉并将经验写入《食猪肉诗》中,这就是当地人所称的“东坡肉”由来。为此,还写了首咏猪肉诗《猪肉颂》: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

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慢着火,少着水,柴头灶烟焰不起。

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

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可这只是在当时的当地有影响,在全国并没有多大名气。真正叫得响并闻名全国的红烧肉,是苏轼第二次在杭州时的“东坡肉”。那还是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一月三日,苏轼来到阔别十五年的杭州任知州。元祐五年五、六月间,浙西一带大雨不止,太湖泛滥,庄稼大片被淹。由于苏轼及早采取有效措施,使浙西一带的人民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他组织民工疏浚西湖,筑堤建桥,使西湖旧貌变新颜。杭州的老百姓很感谢苏轼做的这件好事,人人都夸他是个贤明的父母官。听说他在徐州、黄州时最喜欢吃猪肉,于是到过年的时候,大家就抬猪担酒来给他拜年。苏轼收到后,便指点家人将肉切成方块,烧得红酥酥的,然后分送给参加疏浚西湖的民工们吃,大家吃后无不称奇,把他送来的肉都亲切地称为“东坡肉”。追本穷源,苏轼的这种红烧肉最早在徐州的创制,在黄州时得到进一步提高,在杭州时闻名全国,把猪肉开发成一道美味,成为千古留名的“东坡肉”。

被贬惠州后,他同样是一路走来一路吃,尝遍山间野味。岭南“两广”一带,在宋时为蛮荒之地,罪臣多被流放至此。有许多迁客逐臣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是蛮荒,感觉的是绝望,往往颇多哀怨嗟叹之辞。而我们的苏东坡先生则不然,他还是在吃中找到了心灵慰藉。他在一首《惠州一绝》欣喜地写道: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在他的眼里,罗浮山下四季都是春天,枇杷和杨梅天天都有新鲜的,如果每天吃三百颗荔枝,我愿意永远都做岭南的人。在这首七绝中表现出他素有得乐观旷达、随遇而安的精神风貌,同时还表达了他对岭南风物的热爱之情。苏东坡是宋哲宗绍圣元年被人告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被贬岭南,且“不得签书公事”。于是,东坡先生觉得倒也罢了。此时的苏轼在岭南时的心情与初贬黄州时相比,显得更加平静,在这里,再也不见了“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失意与苦闷。于是,他流连风景,体察风物,在游览中,对岭南产生了深深地热爱之情,连在岭南地区极为平常的荔枝都爱得那样执着。其中“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二句最为脍炙人口,他把自己的满腹苦水唱成了甜甜的赞歌。

明代陆树声在《东坡海南食蚝》中记载:东坡在海南,食蚝而美,贻书叔党曰:“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意思就是说,苏东坡在海南,他热爱生蚝,甚至写信给儿子说:儿呀,爸爸发现了好吃的!你可不要告诉朝里的士大夫们,万一他们都来吃,就不好了。其真实背景是,北宋绍圣年间,因贬斥元祐旧臣,苏东坡被一贬再贬,最后竟被流放至僻远的儋州,过着“饮食不具,药石无有”的生活。但在那样恶劣的环境和心境下,他却能“食蚝而美”,还急急忙忙地写信告诉给儿子苏过。此时,苏东坡已是个年过花甲老人,联想到他多灾多难的一生,这则轶事在轻松幽默之余,又实在隐含着一份深沉的郁愤。

吃对于他来说,是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之一,像《於潜僧绿筠轩》所写“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新城道中二首·其一》“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为甚酥诗》“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唯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注水,更觅君家为甚酥。”等等。据考证,苏东坡一生写了近五十首跟吃有关的诗。在这些或雄浑大气或豪放旷达的诗中,明晃晃或“暗搓搓”露过脸的食物有:荔枝、龙眼、桃、梨、枣、蒲桃、石榴、黄柑、河豚、鲫鱼、鲈鱼、猪肉、羊蝎子、兔……吃到了这境界,谁能不说一声“绝了”呢!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写道“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觉不到的美。”苏轼的人生是曲折的,但他热爱生活的精神永存。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饮食文化是俗世生活所需,更是他高贵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美食诗词,散发着生活平实、质朴的美,充满生命张力,有着高尚的审美品位。他的美食诗词,是真实的心境感悟,是对生活的一种品味,更是精神的一种升华。经过东坡灵动、巧妙的构思,平凡的饮食在他的笔下升华出不平凡典雅意蕴,有着浓厚的美学色彩,形成了东坡所特有的文化意识、美学意识的美食观。

3.二赋堂中的苏东坡

黄州城西有座赤壁山,山沿平台有间“二赋堂”,堂屋中间前后树立着宋代大文学家苏轼所作前、后《赤壁赋》,故得其名。我曾无数次陪友人到此,寻着文豪足迹,漫步赤壁矶上,伫立“二赋堂”前,一遍又一遍地体味着它的韵律,感悟它的哲理。

前、后《赤壁赋》共计1093个文字,其中前《赤壁赋》643字,后《赤壁赋》450字。文赋虽短,然构思独特,情韵致深,哲理辟透。千百年来,文人雅士,为之倾倒、膜拜,分析、研究者络绎不绝。我非文人,亦非学者,对此圣文,不敢妄评,亦无非凡之想,只是去的多了,对着文中的几个关键词语有点感想。

美人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江山易改,赤壁山坡与江面不再悬殊。相隔于千年的宋代之赤壁矶何样景象,难以想象与形容。

如今,当我站在赤壁矶头,平视前方的时候,近见村舍城廓,远眺万里长江。与苏先生同期作品《赤壁怀古》中“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描写相去甚远。而在前《赤壁赋》中,苏先生描述一个月色之夜与友人相游长江的情景倒是可以想象:在七月的一个夜里,“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俩人在长江之中,荡漾小船,轻风微佛,饮酒歌唱。清风、江水、月色伴随,随意吟诵着《诗经·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在这里,明月成了媚情的美人。俩人仰面船上,随波飘浮,望着那冉冉升起的月亮,与《月出》中的诗相回应,“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自然流露出“望美人兮天一方”这样的期盼。

然而,此“美人”非我等凡夫俗子想象的那种美丽的女人,这是苏先生对理想的追求,对美好事物的构想。是化《楚辞·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之意,从而吟出内容更加具象化的“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现代喝酒的人都有体会,酒后易感伤,有时喝多了就会拿着电话,见号就拨,未语泪先流。从文中可以看出,这里的苏先生与我们现代常人无异,酒劲上来,伤感十分。他感伤什么?想望美人而不得见,流露了苏先生被贬谪黄州这座小城“难以施展个人理想抱负”的失意情绪。加之客人又吹着那忧伤的洞箫,箫的音调低沉、悲凉、幽怨,还伴着夜色的朦胧,自然引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情绪,这种箫声,甚至引得潜藏在沟壑里的蛟龙起舞,使独处在孤舟中的寡妇悲泣。一曲洞箫,凄切婉转,悲咽泣泣,音调低回,感人至深。

饮酒

从《赤壁赋》中我们可以看到苏先生的乐极饮酒,扣舷而歌的那种抒发其思“美人”而不得见的怅惘胸怀。在这里,先生看似酒后之言,实则是真实所想,所言之事,并不直陈,而是连用三个问句:一句以曹操的《短歌行》问道:“此非曹孟德之诗乎?”;二句以眼前的山川江水问道:“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三句加重语气问道:“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三次发问,前后相联,似长江之水,向前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涛花波澜,意境开阔。一连串的问话与追忆,那些叱咤风云的历史英雄人物,如同现实的江水一样呈现眼前,又象那江面的浪花一样,瞬间淹灭,不管你这浪花曾经多么雄势,你这英雄曾有多大战功,有什么样的辉煌,到头来就象这滔滔江水一样,一去不返,化作江水随之逝去,没有什么不同。

仿佛是在告诉你,抛弃世俗的个人得失和恩怨吧,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不必有所顾忌。这种自由,这种无争,超脱了现世,超脱了个人,不带有任何社会、道德、义务因素,不受外界约束感觉,从而寻得顺畅心情,以更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世界。

淡泊

紧接着,苏子在赋中进一步表露出淡泊名利的思想:“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我非常喜欢这段文字,并将其作为我个人网络空间的签名。

这段豁达的文字,正是充分展现了苏先生的精神境界。在封建的大宋王朝,苏先生因“乌台”诗案蒙冤入狱,在狱中,苏轼的肉体和精神均遭受到严重的摧残,并作好了死的准备,后来经多方搭救,得以保其性命。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看似是官,实则无职,以致千里迢迢来到黄州,生活窘迫,亦如他《寒食帖》中所描述的那样“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不得不自己垦荒种地,养活家人。从人生颠峰,一下子跌落到贬谪荒凉小城的人生谷底,心灵受挫,苦难相伴,无人以言。在这种情境下,他自我反思,自寻慰藉,在无尽的痛苦中,舔舐自己心灵的伤口。正是在这种心境下,先生借夜游赤壁,触景生情,悟出了人生哲理。既有积极进取、建功立业的伟大抱负,又有在贬谪之余看破世事、淡泊名利的归隐情怀。

《赤壁赋》中的“客我”看似是在议论英雄成败,感叹自身渺小、人生短暂;实则反映先生受贬中的苦闷。“主我”的回答则以眼前流水与明月作对比,阐明宇宙人生变与不变的道理,指出应享受眼前的美景,显示出旷达的情怀,悲哀的感情得以解脱。由此可见,在矛盾与痛苦中,苏轼最终想通了。面对现实,惟有自我调节,苦中寻乐,等待机遇,再展抱负!

站在《赤壁赋》前,我觉得人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都应像苏轼那样,既不用羡慕长江没有穷尽,也不用哀叹人生的短促。即使遭遇“乌台”诗案这样的蒙冤大屈,仍能正视挫折,不以恶报恶,不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做损害别人利益的事情。堪称一个真正的文人君子!

4.雪堂中的苏东坡

一个晴好的假日,我又一次来到了位于长江之滨的黄冈市黄州东坡赤壁,来到了苏东坡的“雪堂”,穿越宋朝,回望“雪堂”冷寂中的盛景。

元丰五年(1082年)二月,苏东坡在其躬耕的黄土坡一侧,就地取材,用黄泥制砖,垒墙砌壁,房顶盖上茅草,自建起五间房。房子落成之日,适逢大雪纷飞,东坡先生有感于雪的品质,在房内四壁绘满雪花墙画,自题“东坡雪堂”四字为门额,后又作《雪堂记》以彰其实事。他写道:“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於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他还说:“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我理解的意思是:建造这座雪堂,并不是要取用雪的形势,而是要取用雪的寓意。我并不是为了逃离世间琐事,而是为了逃避世间的机巧。唯有在精神上,忘却世事机锋的复杂,就像那高洁的雪花一样,飘落于红尘之世,给大地带来一片纯净无暇的世界,生出一颗如同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心。

雪堂虽然建在荒凉冷僻孤寂之地,但是建成之后却迎来热闹的盛况。城内外的许多朋友,有的提酒,有的拎肉,纷纷亲往祝贺。当时的苏轼在一片“东坡居士”的称呼中,将朋友们送来的酒混装在一个大容器之中,称之为“雪堂义樽”。自此以后,苏东坡常用“雪堂义樽”招待朋友,来访者大多酩酊大醉方归。

自此,雪堂就成了苏东坡劳作之余的休闲之所。泡茶品酒、待人迎客、修身养性、吟诗作画,可以说是他精神涵养的栖息之地。在雪堂内,他创作了不少得意佳作,如《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哨遍·为米折腰》《怪石供》《后赤壁赋》《满庭芳·归去来兮》等。故而,古往今来,雪堂名气极大,备受文人们推崇。南宋诗人王以凝就说:“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高”。

当然,我也知道,我今天所站立的此“雪堂”,并非是彼“雪堂”。关于“雪堂”遗址一直都有争论。有的说“东坡雪堂”的故址不在今日黄冈师院老校区、体育路一带;有的说“东坡雪堂”准确位置应是在黄州城内的青云街与考棚街之间大穆家巷侧。也有资料这样记载:1081(元丰四年)春日,苏东坡给杨元素去信一封说:“近于城中葺一荒园,手种菜果以自娱。”不久,苏东坡又与堂兄子安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亦开门见山地写道:“近于城中得荒地十数亩,躬耕其中,作草屋数间,谓之东坡雪堂,种蔬接果,聊以忘老。”杨元素,即杨绘,四川绵竹人。子安,名不危,系苏东坡伯父苏涣的第三个儿子。苏东坡在《东坡八首》诗叙中也记述道:“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余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他曾与巢元修写信说:“近日牢城失火,烧荡十九,雪堂亦危。”从苏东坡与杨元素、苏子安的两封书信及《东坡八首》诗叙中有“城中”、“郡中”之语,可知当时的东坡之地应是位于黄州城内的一个偏角。同时,牢城即今监狱,只能建在黄州城内。雪堂既与牢城相近,就不会是位于黄州城外。这个说法我认为似乎更靠谱一些。我今天所见到的“雪堂”位于黄冈市黄州城的赤壁龙王山,是1986年黄州人重建恢复的“雪堂”,以彰显名贤胜迹。雪堂内现存有《东坡躬耕图》《梅雪图》和《雪堂飞雪图》,还有著名的《东坡八首》。

星移斗转,沧桑巨变。无论何种说法,我今天所站立的东坡“雪堂”肯定不是苏先生的原创“雪堂”。具体在什么地方?随着黄州城区近千年的改造升级,我们已经无法考证,但我觉得这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当时“雪堂”聚集的友人们,都是一些有名望的文化人,他们在此写作、赋诗、绘画,那种历史的文化之气,随着时间的变化,愈发显得熠熠生辉。苏东坡这三个字,也响彻中国千年历史,“雪堂”的文化符号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中国的文化史册之中,我们要的是“雪堂”之内涵,而不是形式。

北宋进士张舜民曾三次到黄州亲临雪堂,第一次是元丰六年,当时张舜民因写诗获罪变为郴州监税。在赴郴州途中,绕道到黄州看望苏东坡,苏东坡谪居黄州已经四年了。到黄州的当天,张舜民拜会了黄州太守杨穼、通判孟震,在临皋亭与苏东坡相会,老朋友见面非常高兴,并在雪堂共进晚餐。此后的几天张舜民在苏东坡的陪同下,畅游赤壁并游历了黄州诸胜。另外的两次都是在苏东坡离开黄州之后。在最后一次瞻仰东坡雪堂时,张舜民十分伤感,当时他从郴岭回归,苏东坡离开黄州已有几年了。雪堂前的桃树李树已结果,暗井旁边的梧桐树也比过去粗壮了许多。面对老朋友睡过的床,坐过的椅,走过的路,用过的农具,张舜民睹物思主,发出了“床坐凝尘风自扫,江山无主燕空飞”的感叹。所幸的是江南王文甫仍健在,并经常将苏东坡用过的蓑衣斗笠拿出来晾晒,他深信苏东坡终有一天会回到黄州。在王文甫的家中,张舜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以《三过黄州苏子瞻东坡雪堂》为名,题诗其斋扉说:

倚帆侧舵岭边归,重过东坡叩竹扉。

床坐凝尘风自扫,江山无主燕空飞。

门前桃李添新径,井畔梧桐长旧围。

好在江南王钓叟,为君时复晒渔衣。

谪居黄州初期,面对残酷的现实,苏东坡一度陷入失魂落魄的绝望处境。造福苍生的愿望幻灭了,既然不能“平天下”,那就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先从“修身齐家”开始。为了缓解苦闷消极的情绪,他致力于用文学抒解个人情怀,其率真的性格在这时候流露出来。他经常自嘲:“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自己非但没有给家人带来荣华富贵,反而一事无成,连累亲友一起遭罪。但苏轼作为一个乐天派,封闭了几个月之后,豁达的性格终究使他走了出来,他在当地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既有季常等高雅之士,也有樵夫等平民白丁。他对此也很自豪,自述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雪堂的建造,正是苏东坡“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处所,是他亲手建造之居。为此,苏东坡对雪堂有着很不一样的情愫,非常注重雪堂的环境美化,不仅屋内绘景图形精美,而且屋外环境清幽,王宗稷在《东坡先生年谱》中说:“试以《东坡图》考雪堂之景,堂之前则有细柳,前有浚井,西有微泉。堂之下则有大冶长老桃花茶,巢元修菜,何氏丛橘,种秔稌,莳枣栗,有松期为何斫,种麦以为奇事,作陂塘,植黄桑,皆足以供先生之岁用。” 他在“雪堂”前种有杨柳,在“雪堂”后面种植有梅花,在“雪堂”周围还种有墨竹。配上“雪堂”的飞檐翘角,黑瓦朱楹,给人一种人间仙境之感。苏东坡在人生的低谷中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意栖居,他将人生与文学推到了辉煌的极致。

著名山水画家米芾到黄州后,就是在雪堂认识苏东坡,住在东坡雪堂,并与他谈书论画,与苏东坡一起观看其收藏的唐代画家吴道子画的释迦佛像。米芾还向其询问东坡画竹之法,苏东坡让他把观音纸贴于壁上,起身在纸上作两枝竹,一枯树、一怪石以赠米芾。这年四月,杨绘也来到来雪堂,谈及东坡旧日赠词:天涯同是伤流落;且感六客同集湖州,作和诗答杨绘。

时任黄州太守的徐君猷曾来雪堂,他们一起去老百姓家中饮酒吃肉,东坡还作《猪头颂》和《二红饭》两篇有趣的小文。在《猪肉颂》中,他写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而那篇《二红饭》则只寥寥一百余字,苏东坡却将那种贬逐生涯描述得丰富多彩、情趣横生,而读后却感受到了其中无边的苦涩。

我曾在黄州居住十三年,这里是我心仪的一块风水宝地。记不清,多少个早晨,我在赤壁山间小径上漫步;多少个黄昏,我在这绿荫山道慢跑。每当我路过“雪堂”,就会有一种沉思,有一种幸遇之感。漫步其间,令我常常浮想联翩。毕竟,苏轼是一位被贬的官员,由皇帝身边的人,一下子贬为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一个“闲职”。虽然被“皇恩浩荡”地保留了小小的官职,但因戴罪之身,不能签署公文,不得擅自离开黄州境内,如同软禁。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不是神仙,谁都会闹思想情绪,谁都会有怨气。我想苏轼作为一个正常人,他也不例外。尤其是在生活困顿、窘迫,生计无所着落,有时全靠朋友施舍或馈赠的情况下,心绪肯定会低落,精神肯定会低迷。

我边走边想,被贬的苏东坡居住雪堂之时,到底有哪些真情友人来访问过、亦或安慰过他?是官宦大人,还是普通百姓?他们是作怎样的交谈?我想那肯定是非常有趣,非常有味的神思交流。你想想,苏东坡是那么一个有趣、有才的人,他谈论起诗文字画,民间趣事,肯定会是妙语联珠,佳句不断。我有时还想,朋友来了,苏东坡是怎么招待他们的?除了“食可百日无肉,居不可一日无竹”外,他还会吃一些什么菜,喝的什么酒?要知道,苏东坡可也是一位烹饪高手,黄州的红烧猪肉就是他发明创造。还有,黄州地处长江之边,城里周边杂草丛生,夏夜的蚊子特别的多,他该是如何驱蚊赶虫的呢?还有,苏东坡一介书生,刚刚从皇帝身边发配下来,他是如何躬耕田地?劳动的时候,他会不会宽衣解带,赤脚着地?他毕竟是一代大文人,笔才是他的生命支撑,突然要拿起锄头,他能放得下那刚直的身段吗?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能试图从他的诗文中找到我心里的答案。在这简陋的雪堂内,苏轼创作出了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一词二赋”;写下了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饱含热泪为黄州人们留下了《满庭芳·归去来兮》一词。每当我行走在这里,就有一种沐浴在文风和煦的氛围里,使我的内心变得格外安静,有一种灵魂的安抚之感,一种精神的再生。苏东坡曾在雪堂前亲手栽种一棵红梅,并写有吟咏红梅的诗四首,有一首格外令人称道: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东坡将红梅形容为冰雪之容、桃杏之色,被人们赞为咏梅的绝唱,被画家作为红梅画作的佳题。苏东坡不仅用诗词来咏梅,而且用画笔来表现梅花。他的《东坡老梅》图,风格高标但不孤傲,道路坎坷而襟怀旷达。苏东坡有文人常见的“寒梅情节”,对梅花可谓是情有独钟。“数枝残绿风吹尽,一点芳心雀啅开”,也正是这种无畏寒冬的“寒梅精神”,让他获得了新生。可惜的是,东坡先生亲手栽下的红梅生长近五百年后枯死了。所幸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雪堂前移植腊梅、白梅、红梅各一棵,为雪堂增色不少。每年初春,三种梅花次第开放,淡黄腊梅的雅致,白梅独韵的高标,粉红梅苞的亮丽,鲜活了古老雪堂的春色,品味那“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诗句,便觉着雪堂有了生命和灵魂。

眼看太阳即将隐没在长江之西,夕阳的余辉洒在“雪堂”,将“雪堂”的飞檐翘角勾勒出一幅古典的画。此时,游人希少,我静静地享受着这独有的时光,深深地沉醉在雪堂温情的画中,我想成为这画中人。毕竟,这里是苏东坡的故居,更是古城黄州的文化之根,我深深地感觉到它的厚重。生活在当下的尘世之中,如果你总是觉得人生不如意,希望你也来走一走,看一看,从苏东坡的诗文中,找到一种向上的力量;从他的“雪堂”之中,找到一处心安之所。

5.三重境中的苏东坡

站在苏东坡吟诵“大江东去”的黄州赤壁矶上,反复观看苏轼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体味他当时的心境。如今,因长江改道,我们已经无法感受到“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壮丽景象,也无法看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盛况。我细细地品味着他的“一词二赋”,仿佛从中读出苏东坡先生的“三重”境界。

一重境,超凡脱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这首《念奴娇》,无疑是宋词中杰作。其立足点很高,对历史人物的刻画描述精准且妙,这在当时的词坛非常罕见。读着这首词,我就像是看见苏轼昂首阔步走向赤壁山巅,气势沉雄的站在那里吟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公元1080年,他被贬黄州,出任团练副使,实际就是一个闲职,进入了他的政治失意时期。刚刚来到黄州,生活与精神之苦,让他备受折磨。苦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可以从他写的《黄州寒食帖》描述所感受到:“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莱,破灶烧湿苇。那只是寒食,但见乌街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苏轼面对那“深九重”的“君门”可望而不可及。他想归隐田园了此一生,可落叶归根的故乡遥遥万里,自己身难由生。进退不能,苏轼感到穷途末路,悲痛不已,他的心已如寒食节的死灰不能复燃了。

苏轼毕竟是苏轼,生活很苦,但他却能苦中寻乐,从乐中达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在黄州期间,他经常来赤壁矶头,眺望游览,泛舟江中。1082年的某一天,他又来到赤壁。此时他已年近半百,站在矶头,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联想起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也付诸东流,不禁俯仰古今,浮想联翩,写下了名作《念奴娇 赤壁怀古》。

在这首词里,我读出了苏轼的旷达。尽管他政治上失意,却从未对生活失去信心。这首词就是他这种复杂心情的集中反映,词中虽然书写失意,然而格调豪壮,跟失意文人的同主题作品显然不同。在这首词里,苏轼极言周瑜儒雅淡定,从周瑜的年轻有为,联想到自己坎坷不遇,看似语言轻淡,意却沉郁。但苏轼毕竟不是一介悲戚寒儒,而是参破世间宠辱的智者。他在察觉到自己的悲哀后,不像南唐李煜那样的沉溺苦海,自伤心志,而是把周瑜和自己都放在整个江山历史之中进行观照。在苏轼看来,当年潇洒从容、声名盖世的周瑜现今又如何呢?不是也被大浪淘尽了吗。这样一比,苏轼便从悲哀中超脱了。

现实生活中,我们也经常会与人相比,有的人越比越消沉,有的人越比越励志。苏轼在此处的比,显然是比出了大格局,他虽然看到了自己的政治功业无法与周瑜媲美,但上升到整个人类的发展规律和普遍命运,双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既然千古风流人物也难免如此,那么一己之荣辱何足悲叹!人类既如此殊途而同归,则汲汲于一时功名,不免过于迂腐了。有了这样深沉的思索,遂引出结句“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感慨。因为风流人物不过是“浪淘尽”,人间也不过“如梦”,又何必不旷达,又何必要消沉呢?

正如他在《西江月》词中所说的那样:“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消极悲观不是人生的真谛,超脱飞扬才是生命的壮歌。既然人间世事恍如一梦,何妨将樽酒洒在江心明月的倒影之中,脱却苦闷,从有限中玩味无限,让精神获得自由呢?!

二重境,旷达乐观。

我老家就住在赤壁山下的长江边。多少个傍晚时分,我常常与友人们一起漫步江边,反复体味着苏轼在前《赤壁赋》所描述的情景。1082年的7月16日的那个月夜,他与朋友们驾一叶扁舟,泛游在赤壁山下的长江之上。他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抒发月夜泛舟的舒畅心情,怀古伤今的悲咽,以达到精神解脱的达观。

夜游赤壁,“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没有这样的投入大自然怀抱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尤其是与友人一起尽情领略其间的清风、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兴之所至,信口吟诵《诗经·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体态娇好的美人,期盼着她的冉冉升起。与《月出》诗相回应,“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从而引出下文的歌云:“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气一贯。游人这时心胸开阔,舒畅,无拘无束,因而“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波不兴”浩瀚无涯的江面上,随波飘荡,悠悠忽忽地离开世间,超然独立。浩瀚的江水与洒脱的胸怀,在作者的笔下腾跃而出,泛舟而游之乐,溢于言表。

饮酒乐极,扣舷而歌,以抒发其思“美人”而不得见的怅惘、失意的胸怀。苏轼在这里所说的“美人”,其实是自己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段歌词全是化用《楚辞·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之意,并将上文“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内容具体化了。由于想望美人而不得见,已流露了失意和哀伤情绪,加之客吹洞箫,依其歌而和之,箫的音调悲凉、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竟引得潜藏在沟壑里的蛟龙起舞,使独处在孤舟中的寡妇悲泣。一曲洞箫,凄切婉转,其悲咽低回的音调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骤然变化,由欢乐转入悲凉,文章也因之波澜起伏,文气一振。

我最喜欢的是他在此赋中的一段极富哲理的话:“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苏轼认为人对自然万物,非但不必因“吾生之须臾”而羡慕其“无穷”,反倒要使“无穷”的自然万物为“吾生”所享受,从中得到乐趣。 

三重境,超越现实。

《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同一年的十月十五日。苏轼从雪堂出发,准备回临皋亭。有两位客人跟随着他,一起走过黄泥坂。这时霜露已经降下,叶全都脱落。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头望见明月高悬。四下里瞧瞧,心里十分快乐;于是一面走一面吟诗,相互酬答。

过了一会儿,苏轼叹息地说:“有客人却没有酒,即使有酒也没有菜肴。月色皎洁,清风吹拂,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怎么度过呢?”一位客人说:“今天傍晚,我撒网捕到了鱼,大嘴巴,细鳞片,形状就像吴淞江的鲈鱼。不过,到哪里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保藏了很久,为了应付您突然的需要。”

就这样,他们携带着酒和鱼,再次到赤壁的下面游览。

如果说《前赤壁赋》都是以秋江夜月为景,以客为陪衬,那《后赤壁赋》则重在游览、状景。前赤壁赋意在借景抒怀,阐发哲理。《后赤壁赋》是《前赤壁赋》的续篇,也可以说是姐妹篇。前赋主要是谈玄说理,后赋却是以叙事写景为主。前赋描写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后赋则主要写江岸上的活动,时间也移至孟冬;两篇文章均以“赋”这种文体写记游散文,一样的赤壁景色,境界却不相同,然而又都具有诗情画意。前赋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后赋则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同季节的山水特征,在苏轼笔下都得到了生动、逼真的反映,都给人以壮阔而自然的美的享受。

《后赤壁赋》沿用了赋体主客问答、抑客伸主的传统格局,抒发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同时也描写了长江月夜的优美景色。不仅让我们感到了作者高超的表达能力和语言技巧,文中的孤鹤形象更能够让我们感到超然物外的人生哲理。孤独、寂寞、高贵、幽雅、超凡脱俗的孤鹤历来便是道家的神物。乘鹤是道化升仙的标志,苏轼不仅借孤鹤以表达自己那种高贵幽雅、超凡脱俗、自由自在的心境,更表现了那种超越现实的痛苦遗世的精神。

他在《后赤壁赋》中将孤鹤的孤独、寂寞、高贵、幽雅、超凡脱俗展现得淋漓尽致的。山势高峻怪异,既是对立、压迫着他的自然力量,又象征了他积郁难消的苦闷之情。鹤则是这一苦闷孤独情感的意象。歇于松柏,不作稻粮谋的孤鹤在苏轼心中,就像在其他隐逸者的意中一样,本是高蹈于世外的象征。苏轼曾作《放鹤亭记》,以放鹤招鹤、与鹤共处来渲染内心弃世的幽情,孤鹤的形象尤其为他所钟爱。此际在苏轼最感孤独时,忽然有一东来的孤鹤振翅横江而掠过小舟西去。这只在暗夜独飞,独鸣的鹤是孤独的,它可以慰藉同样感受状态中的苏子之心。因此与客不交一言的苏子对它注意极深。而且它不仅是苏子此际情怀的象征,也是七月之夜的道士形象新化。

苏轼以“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的觉悟,联想前来入梦的道士,表明作者在这只孤鹤身上寄予了自己怀念故友之情。而道士的思想,原是苏子思想中的一个侧面,苏子、孤鹤、道士的联结,暗示着苏轼在精神上已归向高蹈于世外的隐逸者。“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结尾处写自己梦醒后开门寻找,夜色茫茫,不见孤鹤,也并无道士。

一笔双关,余味深长。将苦闷与希望糅合在诗化境界中。山形与鹤形,使苏轼因自然的变化和人事的不谙,在孤独中向往自由的念头找到了对应。读着《后赤壁赋》,在我们的眼前自然就展现出一幅超越现实的“水月禅境、山鹤幽鸣”美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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