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春日,我信步来到武汉人文圣地的昙华林。沿着旧街石板桥路,边走边瞧,一张用硬木板书写的“老张书舍”吸引了我。在资讯如此发达、读纸质书的人比较少的时代,还有人在这深街陋巷开这么一个书店,肯定是一位极爱读书之人。出于爱书和好奇的心理,我顺着标牌指引,往右一拐,可见昙华林39号标识,在其右侧的门楣上有一个醒目的蓝底白色字的招牌“武昌区粮道街昙华林社区综治中心”,“老张书舍”就在其隔壁。
步上三级台阶,走进“老张书舍”。此时,室内没有读者,温暖的灯光洒在错层有序的书架上,满墙的古典书籍与现代图书相互交织,静静地整齐排列着,仿佛在述说着书舍主人的岁月时光。
见有来人,一位年约七旬的长者从内室走了出来,瘦高个子,长方形脸,古铜肤色,五官轮廓分明,给人一种慈善之感,显得很儒雅。因声带脱位曾经做过手术,他说话有点撕哑。经交谈了解,他就是书舍主人张福臣先生,著名的出版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张福臣先生祖藉东北,出生于广州,下乡当过10年知青,回城当过工人。卖书、编书、出书。是“中国知青文库”丛书、“六书坊”丛书、“往事”丛书的主编。《武汉晨报》“舌尖上的乡愁”专栏作家。原武汉大学出版社大众分社社长。曾策划出版了《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等图书数百部,由他编辑出版的《我向总理说实话》曾引起较大反响。2016年退休之后,赋闲在家,就开了这个书舍。并以这间书舍为平台,结交一些喜欢看书、写文的朋友,既是读书交友之地,也是文友们聊艺术的沙龙场所。
昙华林是文艺青年和游客喜爱的地标,也是城市的文化名片。每天车来车往,游人如织,热闹非凡。面对喧闹的市景,我好奇地问道:“张老师,没想到在这样繁华的地段,您开了一间这么简陋的书舍;更没有想到,这陋室里还住着您这么一位著名的出版人。”他很低调地回答道:“这不算什么,因为自己喜欢。”他一边回答着我的问题,一边低头整理着手头的一本线装古书。他面前摆放的一张稍显凌乱的小方桌上,摆满了各种书箱。从这些可以看出,作为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如果没有一颗淡定、从容、勤学的心,是难以坚守在这片小小的天地的。我非常敬佩这样甘于清淡、乐于清贫、认真执着的读书人。
“老张书舍”有近2万册图书,既有他主持出版的书,也有他收藏的书,以文学艺术类书籍居多,还有一些文史社科书目和古籍。他说:“这都是我平时积累起来的书,也有朋友赠送的一些珍藏本。平时游客们来此打卡的比较多,买书的并不多,大都是一晃而过。一般周末的时候,读者相对多一些,都是一些年轻的学生。”
难能可贵的是,三年疫情期间,张福臣先生一直坚守在这小小的书舍。武汉疫情初期,他女儿几次想接他回家住,他却坚守着这家80多平米的小书店里,与近2万多本书籍和一只13岁的白猫为伴,他习惯称其为“大白”。整个疫情期间,非常文艺的昙华林愈加静谧,作为东北人的张福臣先生静静地守候在巷子深处,未曾离开“老张书舍”,一直与书为伴,度过这个疫情。
作为一位从事近四十年书籍编纂的出版人,张福臣先生深知这次的疫情是一段值得用心记录的历史,他根据自己日常观察写了一本《老张日记》,约10来万字。同时,他还与4名学生一起,花了90多天时间编写了一本《我们的白衣天使》。武汉战疫阶段性任务结束后,为了表达自己浓浓的感恩之情,他想将《我们的白衣天使》献给奋战在武汉一线的白衣战士,可遗憾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出版。他说:“我一辈子都是与书打交道,作为已经退休的普通百姓,别的事不能做,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来为历史做一个见证。”为此,在医护人员开始撤离的时候,张福臣先生就特意设计印刷了50123张藏书票,自己坐出租车分别送到火神山、雷神山、金银潭医院。他说:“我只想让所有的人记住这些白衣天使的付出,对他们表达感恩之情。”
昙华林是一方文化沃土,清末民初这里聚集了大量文化先贤,还有西学东渐和武汉会战的遗迹,是一处难得的文化“风水宝地”。从我与张福臣先生的交谈中了解到,作为一位文化人,他对书的偏好近乎痴迷,策划书籍,编辑书籍,成了他大半生的职业追求。也因为对书的热爱,张福臣先生结识了一些爱书的朋友,有些朋友本身就是热爱读书、热爱写书之人。在他结识的朋友之中,有国家一级作家、儿童文学作家董宏猷,中国规划馆建设资深专家祖慰,著名作家肖复兴、贾平凹等。尤其与刚逝世不久的儿童文学作家董宏猷有着较深的交往。
董宏猷在张福臣先生写的《老张日记》的序言中,简要地记述了他们的交往经历,他这样写道:“张福臣曾经是武汉著名的民营书商,当年旗下既有图书批发公司,还拥有几家实体书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后来,又介入出版行业,北上京城,南下武汉,退休前,任武汉大学出版社大众分社社长,策划出版了许多有影响的人文图书。退休后,便隐入武昌著名的文化街区昙华林,于小巷中开了一家小小的旧书店,取名为“老张书舍”,孤身一人,与一只大白猫作伴,从此,便自称“老张”了。走进老张书舍,满墙随意挂的字画,都是著名作家赠予老张的。那么一个小巷中的陋室,除了读者,就是专程来看望老张的文化界的朋友们。虽然退休了,虽然身居小巷陋室,但是,老张照样一板一眼地召开各种读书会、研讨会,招待大家的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北方饺子。前来的均是闻名江城的作家、画家、学者、教授、编辑家,常常是济济一堂,畅所欲言,为昙华林增添不人文气息。”董宏猷虽然常客居京郊,但每次回汉,他都要到昙华林看望张福臣先生。2020年6月7日,疫情过后,武汉重启,董宏猷立即来到张福臣先生书舍,清茶一杯,开心畅谈。他在当天的日记这样记载:“也许是经历了如此大难,变得格外恋旧了。听说老张书舍又开门营业,便过江去看老张了。店内果然盘整一新,大白依然矜持典雅。华灯初上,以往应该是昙华林最热闹的时候,现在却冷清如秋。”于是,他不无忧虑地写道:“武汉正在复工复产。像老张书舍这样的文化书店,以及“免子公主”宠物店这样的微小企业,能否恢复元气,如何恢复元气,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在昙华林,青年创业者很多很多。他们是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和细胞。保护书店,保护文化产业,保护年轻一代自主创业的青春热情,与武汉的复苏,息息相关。”令人痛心的是,2022年12月31日,董宏猷在武汉协和医院辞世。为此,张福臣先生更是痛惜,他关闭书舍,专程前往送行。
“其实,现在开实体书店根本就不挣钱,尤其是在当下,象我这样的微书店甚至亏损。”张福臣先生说。他之所以能够坚持把“老张书舍”运营下来,只是因为自己的热爱。的确,张福臣先生年轻时就怀揣文学梦想,虽然一直在编书、卖书,但是,张福臣先生本质上是个文人,而且是有着人文情怀和浪漫情怀的文人。他又是东北人,天生豪爽侠义。倘若细细盘点,老张这辈子值得回忆的,倒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出了多少好书,交了多少好朋友。他租下的这间小屋子,房租3800元,每个月的退休金一大半用于租金,每天卖出的书却只有10来本,有时一天收入只有20元钱,大部分时候颗粒无收。为此,疫情后房东还主动提出免去两个月的房租,减轻了他的不少压力。
临别之际,张福臣先生将自己创作的一本《舌尖上的乡愁》送给了我。这是一部以吃喝为题材的散文集,分上、中、下三辑。上辑为“舌尖上的童年”,笔者的童年为20世纪60年代,10篇小品文既是作者童年时期克服一切困难的果腹小记,也是那个时期普通人生活的小史。中辑为“舌尖上的故乡”,其文字是笔者人到中年后吃出了真正的味觉,吃出食物的精致美,吃出人生的些许哲理。下辑为“舌尖上的昙华林”,文字的主题就一个字“爱”,书写了退休后在昙华林期间,作者洒脱的随记,是一部用文字构建起来个人生活的微历史。他用相当的篇幅记述了他生活了差不多50年的武汉生活,告诉读者什么是乡愁。祖慰、阿成、肖复兴、萧继石等名家倾力推荐。
面对艰难的运营情势,作为一名同样爱书之人,我希望“老张书舍”永存,让这片精神净土得以保持。
2023年3月2日(星期四)
写于昙华林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