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是交织着对过往岁月的深情回望。无论身处璀璨繁华的巅峰,还是遭遇坎坷不顺的低谷,对家乡的情感却如同深植地下的树根,稳固而深厚。黄冈团风县的溢流河,便是我心中那抹永恒的旧日梦影,它轻柔而坚定地缠绕在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自稚嫩的童年至青春洋溢的十七岁年华,我的每一步成长都深深烙印在那片土地上。如今,当我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只需轻轻漫步于田埂小径之间,于不经意间的一个转角回眸,便能感受到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那是故乡的灵魂在轻轻呼唤,与我实现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心灵契合。在这一刻,我仿佛穿越了岁月的长河,与往昔的自己重逢,那份对家乡的眷恋与深情,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加真切与强烈。
崔颢在《黄鹤楼》中吟咏的“日暮乡关何处是”,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对归宿的深切迷茫与追寻。而我,心中的“乡关”却如明灯般清晰指向那悠悠溢流河,它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是心灵的归宿,明确而坚定。尽管我现居黄鹤楼畔,每日可览长江烟波浩渺之景,心中却无丝毫愁绪。因为在我心中,那壮阔的自然之美虽令人赞叹,却远不及家乡溢流河畔的记忆来得温馨与珍贵。那里,收藏着我所有关于美好的记忆碎片,每一次回想都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幸福时光的窗。对我而言,溢流河总能在我人生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牵引着我跌入那片充满怀旧与温情的空间,让我沉醉于往昔的甜蜜与纯真之中。
溢流河,静卧于大别山南麓白云山的怀抱之中,其地形独特,乃山间峡谷之精华所在。河流自西北逶迤而来,朝东南方向轻盈穿越,宛如一条银色绸缎,又似流动的水银,在山谷间悠然铺展,为这方土地平添了几分灵秀之气。曾经的河水,清澈见底,潺潺细流,轻拂河床,深不过膝,却足以映照天地之纯净。河底细沙如金粉轻洒,白石似珍珠散落,两者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河水仿佛拥有魔力,将两岸山川之景尽数揽入怀中,倒映其上,宛如一幅精妙绝伦的自然山水画,静静铺展在这片富饶而美丽的土地上。
千百年来,溢流河就这样静静地流淌,不张扬,不喧嚣,只以它那粼粼波光,闪烁着明亮如眸的光芒,静静地凝视着蓝天白云下的山野风光,见证着岁月的流转与更迭。这是一条未经雕琢、不设航标的河流,正因如此,它保留了最本真、最质朴的美,宛如一位不施粉黛的山区女子,素面朝天,质朴无华,却自有一番清新脱俗、动人心魄的魅力。这美丽清澈的河水,与其他溪流一样,最终汇入长江,流向大海。
河流两旁,群山起伏,绿意盎然;河畔之畔,居民善良朴实,生活简单而幸福。这河、这山、这人,共同编织成一幅幅动人心弦的画卷,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溢流河,不仅是自然的杰作,更是人间烟火与美好情感的见证者,它用自己的方式,默默讲述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传承着那份质朴与纯真。
居民顺着河流,沿山脚而居。房屋依山畔水而建,有数十个塆落组成,大塆数十户,小塆数户不等,人口主要居住在河道回弯段背水一侧。较为集中的地方有:溢流河、黄头大塆、黄坳、喻家冲、卢家塆 、背后屋、乌石塆 、易家大屋、毛铺、陈家畈等地,紧靠白云山。
在高中那段青涩而充满憧憬的岁月里,我与同窗好友常相约攀登白云山之巅,共赴一场与远方的约定。立于山巅之上,仿佛所有的烦恼与狭隘都随风而去,心胸不由自主地变得豁然开朗。那一刻,名利如烟云般淡去,唯有心灵在广袤天地间自由翱翔,渴望将满腔热血与未了之梦,尽数洒向这壮丽的山水之间,任其肆意奔流,放纵不羁。尽管这里不似古代文人墨客笔下那般,常有诗画相伴,墨香四溢,但每一次攀登,都仿佛是与大自然的一次深刻对话;每一次驻足,都在心底镌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白云山或许没有令人震撼的磅礴气势,也不见锐不可当的锋芒毕露,但它独有的温婉与宁静,却足以让人沉醉,让人在不经意间,就能感受到那片滋养了溢流河的肥沃土地所散发的美丽,以及世代生活于此的百姓们那份淳朴而真挚的情感。在这里,每一口呼吸都是清新的享受,每一步足迹都记录着成长的印记。白云山,用它独有的方式,告诉我们:真正的美,不在于外在的张扬与炫耀,而在于内心的平和与丰富,以及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深深眷恋。
通往溢流河的蜿蜒乡间小径,是我频繁往来的熟悉之路,它们如同细密的脉络,连接着我居住的葫芦地。在我看来,这段约五公里的路程,步步皆景,沿途铺展着一幅幅动人的自然风光画卷。当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小径两旁百花争妍,宛如点点繁星点缀于翠绿之间,翠鸟轻盈地栖息于枝头,唱着春的赞歌。每至转角处,总有意想不到的景致跃然眼前,仿佛是大自然精心布置的惊喜。稻田层层叠叠,春时碧绿如茵,秋来金黄满地,四季更迭中展现着生命的韵律。而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大地上,家禽悠闲地觅食,牛羊悠然自得,一派和谐宁静的田园风光。山溪潺潺,涧水清澈,是我们儿时嬉戏的天堂。我们常在此驻足,让清凉的溪水带走夏日的炎热,让欢声笑语回荡在山谷之间。然而,那时的我们,对路边那些司空见惯的野花野草,或许缺乏应有的珍惜与爱护,偶尔还会在无意间给予它们伤害。如今回首,不禁感慨自己当年的年少无知,对那些简单而美好的事物,未能给予足够的尊重与爱护。这段乡间小径的记忆,提醒着我,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应保持一颗敬畏自然、珍惜眼前的心,去感受生活中的每一份美好与感动。
溢流河老街有个戏台。除了放映电影,常唱家乡戏曲楚剧,旧称哦呵腔、黄孝花鼓戏、西路花鼓戏,清代道光年间鄂东流行的哦呵腔与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孝感市一带的山歌、道情、竹马、高跷及民间说唱等融合,形成一个独立的地方传统声腔剧种之一。演绎最多的是《葛麻》《百日缘》《哑女告状》《白蛇传》《董永卖身》等。塆里山间,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会请上戏班子,热闹地唱上几天几夜。那个时候,看戏是村里一道浩大的风景,台上生旦净末丑,台下观众拥挤如潮。锣鼓、横笛、胡琴,瞬间响彻山村。那气场亦如盛唐京城,暄腾华丽。一年中,唯有这些日子,无须耕织,安心开怀,尽情享乐。老人们看完戏后总会略有所思,相互议论,他们感慨道:往来皆是“过客”,“我们都是唱戏的人”。当时年少,不解世情,而今尝遍百味,方觉如梦人生,都是云烟过眼。我的一位美女同学曾经在此戏台上扮演不同角色。她在戏里像是历尽沧桑的老人,平和地讲述着大别山一带的风云故事。既有烟雨杏花,又有朗朗月光。台上有、台下有,她们演绎的就是台下人的悲欢。
溢流河的建筑按照中国传统方式采用对称的结构,坐北朝南,东西两侧为厢房。讲究一点的大户人家,梁柱门窗上也会雕饰一些吉祥的图案,如松鹤延年、喜鹊登梅、福寿双全等。溢流河的百姓喜欢养花种草,喜欢过着清闲安逸的生活,同享天伦欢愉的乐趣。无论是土豪贵胄,还是布衣平民,他们在或华丽或简陋的院子里过着自娱自乐的生活。那一朵朵爬墙的鲜花野草,将溢流河人家院里的春色、浮华的记忆,探看无余。半开半掩的窗户,大门前的晾衣竿,老旧的黛瓦白墙,都是这里的主角。那些豪情的溢流河方言,被唱进了窄窄的旧式土房。
读高中时,我会隔三差五到溢流河人民银行我父亲的单位去吃馒头。记得有一次,我因饥饿难耐,竟一口气吞下了九个馒头,这一幕让在场的叔叔们瞠目结舌,成为日后茶余饭后的趣谈。那时的我,对放学铃声的期待,并非全然出于对家的思念,更多的是因为家中同样难以填满的饥饿感。而一周之中,最令我翘首以盼的,莫过于周六下午放学后的那一刻。手中紧握着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的两角钱,我如同怀揣着宝藏,兴冲冲地奔向溢流河街拐弯处那家熟悉的小餐馆。在那里,我可以奢侈地选择两个花卷、馒头,或是那沁人心脾的酸梅汤,让味蕾享受片刻的欢愉。尤其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餐馆的招牌美食,酸梅汤、馒头、包子以及那香气四溢的肉丝面条。那酸中带甜、甜中透香的滋味,仿佛能瞬间驱散所有的疲惫与饥饿,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这份记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每当高中时代的同窗好友相聚,谈及这段往事,大家无不感慨万千,有的甚至因回忆太过美好而忍不住垂涎欲滴。岁月如梭,转眼间几十年已过,但那份关于溢流河、关于小餐馆、关于简单却满足的味蕾记忆,见证了我们的青春岁月,也深深烙印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田,成为一段永不褪色的美好回忆。
吃鱼不见鱼,全是鱼味鲜。在我们溢流河,有一道闻名遐迩的佳肴,鱼面,民间亲切地称之为“捶鱼”,它以其清新不腻的口感与极致的鲜美,深深俘获了家乡人的心。儿时记忆里,鱼面往往与节日的喜庆紧密相连,或是婚丧嫁娶的庄重场合,方得一见其尊容。每当大人们忙碌于制作鱼面,那份期待与喜悦便在我们心中悄然萌芽,想象着那令人垂涎的鲜美,舌尖不禁泛起阵阵甘津。制作鱼面,实为一门精细的艺术,工序繁复而讲究。精选鲜活鲢鱼为基,去皮剔刺,仅留洁白鱼肉,细细剁成细腻泥状,再与适量淀粉、食盐巧妙融合,揉捻成面。随后,面团被匠心独运地擀成薄如蝉翼、形如蒲扇的面饼,轻卷成卷,置于蒸笼之中,旺火蒸腾,约半小时后,一缕缕诱人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出笼后,鱼面被细心摊晾,经日光轻抚,风干成型,色泽银白,细丝如缕,既美观又实用。成品的鱼面,煮之不糊,晶莹剔透,入口虽无鱼形,却满含鱼之精华,鲜美异常,令人回味无穷。作为溢流河独有的地方瑰宝,鱼面不仅是日常餐桌上的美味,更是庆典宴席上的明星菜肴,更是馈赠亲朋、传递情谊的佳品。它不仅是溢流河人民引以为傲的土特产,还跨越地域界限,远销四方,满足了更多人对美味的追求与向往。
溢流河畔孕育着一种独特的植物——地藕,它在某些地域更被赋予了高雅之名,如地参,亦不乏地瓜儿、地笋子、虫草参、地蚕子、水三七、旱藕、银条菜、泽兰根等诸多昵称。此等佳肴之所以备受推崇,其性凉而不燥,清热祛火,具备提神醒脑、开胃助消化、滋补肝肾、强健腰膝筋骨,其效用堪比名贵药材冬虫夏草,因此被誉为“蔬菜中的珍品”。追溯历史长河,地藕的栽培与食用历史可长达三百年之久。据传,公元1709年,康熙皇帝微服私访期间,偶宿溢流河畔一农户家中,农家主妇以地藕款待,岂料这质朴之食竟令龙颜大悦,赞不绝口,赞其美味非凡。康熙见其形似人参,又深埋土中,遂赐名“地参”,寓意其地下之珍。实际上,地藕全身皆是宝,从春至夏,其鲜嫩的茎叶皆可采摘,无论是凉拌、快炒还是煲汤,皆能展现其独特风味;而待至晚秋,其根茎则更为肥厚,是挖取食用的最佳时节。
一位散文评论家说:我不知道溢流河是一条什么样的河,但在诗人的笔下,溢流河是丽人的眼睛,溢流河里的水,是昔时乡土太浓太浓的伤感。同样是一条河,在诗人的笔下却承载着不同的使命,同样是拟人的方法,而在邱风先生的笔下却显示出不一样的风采。溢流河上一座弯曲的桥梁,我们怎么看都看不到彼岸的风景,我们怎么解读都无法揣测诗人的一颗诗心。作家邱风先生在《溢流河的桥》写道:
溢流河的桥
躲在黄土坳
没有平湖雨烟映衬
也弯得那样好看
溢流河是丽人的眼睛
瞳眸里满是柔情
偶尔溅起一滴
醉了迢迢青山
定是我那昔时乡土
长出太浓太浓的伤感
白云山背不动
黄土坳盛不下
于是溢流成河
有情人泛舟穿过
两岸便响起千年古典
是谁以晚霞为笔,为溢流河的旧物轻轻镀上一层温暖的日落金辉?又是哪位时光的画师,以岁月为刀,在溢流河的黄昏上细细镌刻下光阴的细腻纹理?晚风轻拂白云山巅,夕阳却犹在青山之外,温柔地守候着这片土地。我站在人生的悠长古道上,静静地守望着溢流河那沉默而深邃的背影,任凭时光如细沙般从指尖滑落,将年华细细打磨,却未曾让它真正老去。你看,溢流河依旧流淌着往昔的模样,那些旧事,也如同昨日刚刚发生,鲜活而清晰。
岁月悠悠,轮回不息,尽管外界的景物随着时光的流转而换上了新装,但那些深植于心的记忆,任凭流光的冲刷也无法淡去其半分色彩。溢流河,它不仅仅是一条河流的名字,更是中国广袤大地上无数村镇乡里的一个缩影,承载着千年的文化底蕴与厚重的历史情感。它从《诗经》的韵律中悠然走来,穿越了黄土古道的沧桑,魏晋玄风的飘逸,唐月宋水的柔情,最终轻轻落在了白云山的怀抱中,也落在了我的乡关,深深扎根于我的心田。
2017年12月3日(星期日) 黄鹤楼下
2024年8月31日(星期六) 修订于黄鹤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