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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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国众多默默无闻的老街小镇相仿，上巴河镇虽不显赫于世，却在我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今日提笔，非为彰显其声名，实则是那份深植于童年时光的记忆，如同细水长流，历经岁月洗礼，依旧清晰如昨，令人难以忘怀。这份与老街间不解的情缘，仿佛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系着我的心，让我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不得不记录下这份珍贵的记忆。
1.
上巴河，其名源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坐落于鄂东巴河水系汇入长江之口的上游，紧邻巴河镇，故而得名。作为黄冈市团风县东隅的门户重镇，它不仅是团风与浠水两县交界处的关键枢纽，更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与战略意义。尽管镇域面积不大，上巴河老街却历来是军事争夺的焦点，见证了太平天国与清军的多番激战，以及1938年国民政府军队在此英勇抗击日寇的“上巴河阻击战”，巴河水因此流淌着祖辈们不屈的血脉与英勇的传奇。
自清代以降直至民国，巴河两岸不仅是商贾云集、竹排帆船往来不绝的黄金水道，更是物资交流的重要通道，这一带的繁荣景象促进了集镇的逐渐兴起与壮大。解放前夕，河面上舟船如织，水运业鼎盛一时，为老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与活力。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巴河河床逐年抬高，航道偏移，昔日繁忙的水运逐渐式微，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尽管如此，上巴河老街作为那段辉煌岁月的见证者，依旧静静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沧桑。
我的老家属但店镇，与上巴河镇相距五六公里，虽然分属不同的行政版图，但接壤的村镇、连绵的山峦、交织的田野，使得两地之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纽带紧紧相连。在那些干旱的年月里，共用的水渠成了两镇邻里间微妙关系的试金石，偶尔因引水之争而起的摩擦，甚至不乏小规模的争执与冲突，为这段关系添上了一抹复杂的色彩。然而，这些纷扰并未能阻断两地人民之间频繁的往来与交流，孩童时期，塆中长辈口中的“上街”二字，指向的就是那个充满诱惑与向往的上巴河镇的老街，它如同一个磁石，吸引着我们的目光与脚步。
提及“上街”，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段尘封的记忆。那些记忆，如同调色盘上的色彩，既有苦涩的灰蓝，也不乏绚烂的金黄。苦涩中，是儿时因资源争夺而生的不解与隔阂；美好里，则是老街那热闹非凡的市集、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那份淳朴的乡情与友情的温暖。岁月悠悠，无论是曾经的苦涩还是美好，都如同陈年的酒，越品越有味，最终汇聚成一股难以割舍的家乡情结，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
2.
闪现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挑柴到上巴河镇的老街上去卖。在那个时代，柴火不仅是深山人家炊烟袅袅的源泉，也是老街居民餐桌温暖的保障，更是上巴河“窑上”“烧窑”的必需。四季更迭，一日三餐，皆需柴火；而严冬之际，它更是抵御寒冷、温暖人心的宝贵资源。家家户户，年岁之间，需备足一间屋的柴垛，方能安然度过四季。
这份记忆之所以刻骨铭心，皆因这些从松树上砍下的名为“枝桠”的柴火得来并不容易。隆冬清晨，寒风如刀，鸡鸣初响，塆中便响起了男女老少相互呼唤的声音：“到大崎山上去砍啰”。我，一个稚嫩的孩童，也随塆子里的男人们，怀揣着冰冷的面饼，踏上前往三十余里外大崎山的山路。夜色如墨，山道崎岖难行，我们仅凭微弱的星光与熟悉的脚感，一步步探索前行。山巅之上，寒风凛冽，但上坡时的奋力攀登，却让身体在劳作中渐渐回暖。及至林深之处，晨光初破，只见银装素裹，万物似乎都被寒霜凝固，唯有我们，劳动取暖，以斧伐木，收获成捆的“枝桠”。
归途，对于少年挑柴人而言，是一段漫长而煎熬的旅程。脚下的路，坑洼不平，肩上的担，重如千斤。尽管塆子的轮廓已隐约可见，但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肩膀的酸痛、腹中的饥饿，让每一步都充满了挣扎与后悔。然而，家的温暖，如同远方的灯塔，指引着我们不断前行，直至那沉甸甸的“枝桠”终于卸下，身心才得以片刻的解脱。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鸡鸣划破寂静，我们再次起身，用那两头尖利的“冲担”，挑起沉甸甸的“枝桠”，赤脚踏过荆棘遍布的田埂，跨过摇摇晃晃的独木桥，行走在砾石遍布的河堤上，历经近十公里的跋涉，抵达上巴河镇的老街。此时，汗水已湿透衣背，寒风却让这份湿冷直透心扉。我们默默守候，等待着买家的光顾，只为换取那微薄的“块把钱”。那一刻，我无比羡慕老街上的居民，他们似乎无需如此辛劳，便能轻易获得我们千辛万苦得来的柴火。
这段记忆，虽苦涩却真实，它是我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我对家乡、对那段岁月最深刻的怀念。
3.
闪现的第二个记忆就是到老街去卖猪仔。我家那头小猪崽，相貌着实不讨喜，双耳低垂，眼眸细小，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它那异常鼓胀的肚皮，仿佛对食物有着无尽的渴望，却偏偏难以转化为膘肥体壮。那时家中粮食本就捉襟见肘，糠料更是稀缺，我思前想后，提议将这小家伙送至上巴河街市，或许能换回些家用。母亲初时犹豫，年关将近，家中猪肉的指望全系于此，但见我决心已定，终是松了口，让我送去一试。
次日晨曦初破，我小心翼翼地将小猪崽安置于一只箩筐之内，另一筐则以石块压稳，力求平衡。这看似不足三十斤的小生命，压在我尚显稚嫩的肩上，却沉甸甸地承载着生活的重量。我心中暗自盘算，归途将是两手空空，脚步自会轻盈许多。
抵达老街，我将那丑萌的小猪崽置于猪市交易的笼中，期待着有缘人的青睐。晨光中，市场人声鼎沸，买猪者络绎不绝。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那些买家或挑剔，或戏谑，更有甚者将别家猪的排泄物涂抹于我家小猪身上，仿佛以此来检验其“品质”。眼看着周围的猪崽逐一被领走，唯独我家的丑猪崽无人问津，我独自站了许久，直至市集喧嚣渐息，希望终成泡影。
无奈之下，我只好重新挑起担子，踏上归途。原本憧憬的街市美食化为泡影，空腹加之肩上的重负，让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气恼又无奈。谁料想，自家的宝贝竟因外貌不扬而遭此冷遇？但这或许也是生活的一课，教会了我以更加平和的心态去面对世间的不公与冷漠。于是，我默默挑着那依旧丑萌的小猪崽，踏上了回家的路，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坚韧与期待。
4.
关于上巴河的记忆，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其中不仅交织着青涩与尴尬，更洋溢着无尽的欢乐与温馨，尤其是在那些年味浓厚的节日里。老街虽不过二三百米之长，却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与繁华，每逢佳节，便披上了一袭璀璨的外衣，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道两旁，各式商铺林立，从针头线脑到日用百货，从美味小吃到衣物鞋帽，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顾客与游客。
这条老街，据传始于清乾隆年间，是周边十几里内最为繁华的市集。漫步其间，仿佛穿越回那个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时代，理发铺、织布坊、糕点店、百货行、竹器店、米粮仓、肉铺、弹花店、铜铁铺、木匠铺、小吃摊、酒坊、染坊、磨坊……数十家商铺错落有致，摊位从老街东端绵延至西侧的桥头，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生活图。
春节，更是老街最为热闹的时刻。我与儿时的伙伴们，总会迫不及待地相约至此，踏上那座连接浠水地界的上巴河大桥，从一端行至另一端，享受着观灯赏景、猜灯谜的乐趣，手中紧握着糖果，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欢声笑语中，我们尽情释放着童年的纯真与快乐。那座桥，似乎也带着几分魔力，让我们在孩童时期对透视与距离产生了无限的遐想与困惑，直至成年后才恍然大悟，那份纯真与好奇，至今仍让人忍俊不禁。
岁月流转，但上巴河镇老街的记忆却如同陈年佳酿，愈久弥香。那些琳琅满目的店铺、朴实无华的买卖、诱人的家乡美食，尤其是那位每年都在东街角卖豆腐脑的老爷爷，他手中的那一碗碗热腾腾、甜丝丝、豆香四溢的豆腐花，成了我心中永恒的温暖与牵挂。还有那粉墙黛瓦的古朴建筑、青石板铺就的悠长小巷、油条稀饭的简单早餐……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印记，每当夜深人静，便会悄然浮现，温暖着每一个梦回的时刻。
5.
上巴河镇，作为当地的经济与文化双核心，其深厚的历史底蕴与文化积淀令人叹为观止。老街根植于上巴河窑上塆龙子山遗址的沃土之中，该遗址经由原黄冈县考古部门的精心挖掘，出土了众多黑陶等珍贵器物，这些文物见证了约4000余年前的辉煌文明，为老街的历史长河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法王寺遗址，作为曾经的皇家寺院，其鼎盛时期香火鼎盛，信徒络绎不绝，不仅是宗教信仰的圣地，也是文化交流的重要平台。而平麓巨石封仓口的传说，更是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高筑墙，广积粮”战略紧密相连，展现了老街及其周边地区在历史洪流中的战略地位与智慧。
此外，上巴河镇的老街周边环绕着柳公堡、保华寺、普济寺、竹陂寺等名胜古迹，以及仙人石、天山风景区等自然奇观，这些不仅是当地宝贵的文化遗产，也是我们常常探访、流连忘返之地，它们共同编织了一幅幅绚丽多彩的历史文化画卷。
在这片充满灵性的土地上，还孕育了众多杰出人物。
熊十力，这位晚年自号漆园老人的哲学巨匠，以其对清朝腐败政治的深刻洞察和改革社会的坚定信念，成为民主革命的先驱。他的哲学著作如《原儒》《体用议》《明心篇》等，不仅在国内广为流传，更在欧亚大陆产生了深远影响，赢得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赞誉。
殷海光，原名殷福生，作为台湾最负盛名的政治家、学者，他的一生都在为反极权、反暴政而斗争，其著作《逻辑新引》《中国文化的展望》等，不仅展现了其深厚的学术功底，更传递了他对自由与正义的执着追求。
当代著名作家刘醒龙，则是这片土地上的又一颗璀璨明珠。他以其深邃的笔触和独特的视角，描绘了湖北乃至中国的社会变迁与人情冷暖，荣获茅盾文学奖，为中华文学宝库增添了宝贵的财富。
这些名人志士，如同璀璨星辰，照亮了上巴河老街的历史天空，他们的精神与成就，将永远激励着后来者不断前行。
6.
岁月悠悠，世事如织，而今的上巴河犹如一条碧绿绸缎，温柔地依偎在大地母亲的怀抱，波光粼粼间映射出太阳温柔的眼眸。两岸青山如黛，绿树葱茏，宛若自然界的屏风，静谧而庄严地守护着这条清丽脱俗的河流。柳丝轻舞，轻点水面，犹如羞涩少女在微风中细语，添上一抹柔情蜜意。蓝天之下，白云悠悠，它们的倒影在河水中轻轻摇曳，与波光粼粼交织成一幅动人心魄的流动画卷。
夕阳西沉，金辉洒满河面，渔舟唱晚，归人的歌声随风飘散，为这宁静的景致添上一抹温馨与生机。夜幕低垂，皓月当空，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将上巴河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银色之中，更显其柔和与神秘。
昔日的上巴河老街已悄然蜕变，一排排小高楼拔地而起，焕发出新的活力与美丽。特别是那被誉为“上巴河的马尔代夫”的沙滩，以其如诗如画的景致，吸引了无数游人的心。视频与照片在网络世界中传播，上巴河迅速成为热门的旅游目的地，沙滩成为打卡的胜地。在这里，红男绿女与自然景观相映成趣，绿水青山、蓝天白云交织出最纯粹的自然色彩，展现了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的盛世图景。
沙滩上，细软的沙粒与清澈的河水相互映衬，清风拂面，鸥鹭翩飞，人们在这里尽情享受亲水的乐趣，或是席地而坐，仰望蓝天，或支起帐篷，在遮阳伞下与家人朋友共享欢乐时光，笑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构成了最动人的旋律。
新时代的网红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商机，他们通过抖音、快手等平台，将上巴河的美丽风光推向全国，乃至世界。游客们纷纷举起手机，记录下每一个快乐的瞬间，珍藏这份来自上巴河的独特记忆。
昔日的贫困与落后已成过往云烟，改革开放的春风让上巴河镇焕发出勃勃生机，成了一个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的旅游胜地。而上巴河老街的故事，则如同一坛陈年老酒，越品越有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佳话。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它正以全新的姿态，继续发光发热，诉说着属于这片土地的新传奇。
2017年11月19日（星期日）昙华林陋室
2024年8月26日（星期一）修订于黄州东坡赤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