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暮阳

老屋已经很老了。

老屋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是曾祖父那一代人盖的，距今一百余年的历史，以前是一个四合院，后来据说在“破四旧”时毁坏了一些房屋。在我的记忆里，感觉那些破旧的房屋、倾斜的屋檐，褐色的墙壁，总飘出一些神秘的气息，那些气息被爷爷演绎成一个个传奇故事，占据着我童年和少年的心扉。

闲暇时，爷爷总向我讲述家族的故事，尤其是对家族里有出息的人，他经常唠叨。我也就对家族的历史渊源有一些了解，族人中那些故事的发生，大多和老屋有关。

在外漂泊的时间长了，老屋便成了我梦中思乡的载体和符号，老屋中那些人和事，在时光深处散发着谜一般的气息。

我的祖父是一个做生意的人，确切的说是个走南闯北的马锅头，老屋在他手上被开放成客栈，专门用来供过往的马锅头歇脚，老屋铺满石头的院子实际就是专为雨季天方便马锅头而设计的，那些石头见证了那个时代的一切。

很早以前，我的老家“芦头坝子”实际上是博南古道大姚到元谋段必经的驿站，一茬马锅头老去，另一茬便成长起来，代代相传。解放初期，由于大姚到元谋没有通公路，随着商品交流的日益频繁，很多往返大姚和元谋的马帮都喜欢在我的家乡芦头坝停留，一些马锅头自然就在老屋歇脚，据爷爷说那时祖父的生意还不错，将开放成客栈的老屋盘点得井然有条，还有了些积蓄，为家族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我的爷爷才有机会进私塾，去学医。爷爷的学识到底多深对我而言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我知道他的古文功底是很深的，那些没有标点的医书他能流畅地断句，阅读。他的书法，他的医术在我的家乡是小有名气的。

我曾在少年时代偷偷地将他的发黄的线装医书偷出来绣像，那种没有标点的医书上有很多简易图画，有很多类似《山海经》上的动物图象，医书上的文字全部是毛笔书写后印刷出来，纸张是棉纸，书法很工整。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那些书的价值，随意的将它给别人，或者撕毁，知道实情后的爷爷也没有打过我。后来，他重病前也将很多医书送给弟弟，其中有一套装在盒子里十卷本的《本草纲目》线装书是异常珍贵的，但弟弟不愿学医，最终他又把书转给其他外孙。

爷爷先前是家乡一名小有名气的中医，尤其是骨科，谁家小孩和大人伤了手脚，首先来找他。查看完伤情后，爷爷不慌不忙地将他用无数个塑料袋装好的草药一股脑翻出来，配药、和药，有条不紊，药配好后，边安慰患者边熟练地进行接逗，然后敷上药，交代过些日子再来换药，三至五副药过后，伤者基本上就痊愈了。

有时候，患者受伤严重不方便来家里就医，他就带上药亲自上门去，在我的记忆中，七十多岁时他都还到离家十余里的地方行医。

爷爷的威望是他用自己救死扶伤的精神和精湛的医术树立起来的。

老屋以前是连接家族的纽带，四五家人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居住，来往的客人也多，挺热闹的。但随着几家人的逐渐搬离，老屋开始冷清了。

爷爷没有和家族里任何一家人生活，他独自一人生活在老屋里五年，直到去世。

人烟稀薄的老屋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开始萧条、破败，一如爷爷自己的身体。自从我上高中后，爷爷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老年人容易发生的病都一一袭来，得病的爷爷主要靠自己治疗，他总说自己能治好自己的病。

在他自己的治疗下，精神和身体有些好转后，他经常在老屋里散步，看着那些破旧的屋子，他流下了浑浊的眼泪。我很难想象一个孤独的老人，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却是那么打发自己的岁月：每天傍晚早早吃过晚饭，到村子里到处走走，爷爷喜欢和别人冲嗑子，在他精神较好身体硬朗的时候，哪里有人就到哪里和别人唠叨一半天，天南地北都扯一些，小孩子堆里他也去，专讲些小孩子喜欢听的故事逗小孩子，有时候也讲鬼故事，因此成人和孩子都很喜欢他，有他的地方，气氛自然是活跃的。

爷爷的故事滋润着乡村的单调生活，也滋润着我的童年。

夜色降临，爷爷总是迈着蹒跚的步履回到老屋，在昏黄的油灯下，戴着老花镜看那些古老的线装医书。冬天里，烤着碳火，抽着旱烟，喝着茶，一个人与孤独抗争。此时的爷爷，更像一位孤独的智者，将生命交给时光任意挥霍。

面对孤独，他竟然释然得不向任何人提条件，似乎只要有吃穿，有住处，他就满足了，一个人守住老屋，在老屋的世界里回忆往事，回忆曾经的幸福和辛酸。我猜想，晚年的爷爷肯定是用回忆在和孤独抗争的，如果没有回忆，他怎么熬得过那些寂寞时光，但回忆却又加重了心灵的痛苦，当生命只有用回忆的形式延续的时候，生命显得多么的荒凉和忧伤。

作为医生的他，是能悟透生命的人，但他用极端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却让家族里的人感到匪夷所思，他的心里是带着遗憾和怨言的，家族里那么多孙男弟女，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学医；晚年的他经受着病情的折磨，却得不到应有的关爱。也许他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对家族里的每一个人进行了无声的谴责。

在经历过几次地震后，老屋更腐朽了，遵照爷爷的遗愿，老屋始终没有转卖给别人。

        选自本人散文集《生命是一株忧伤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