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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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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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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无言

桃李无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李煜《渔父》

01

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传统节日里的七夕,民间叫做乞巧节。

这个节日本身就带有浓厚的浪漫色彩。特别对那些女孩子们来说,关于牛女七夕鹊桥相会的传说,总能给她们带来这样那样的美好期盼。这一天,不论深宅大院还是小巷陋舍,女孩子们都会穿上节日盛装,选一处安静去处,早早地摆桌设案,燃烛焚香,供奉果蔬香饼。然后静待在那里,或穿针引线做一些女红,或合掌闭目做一番祈祷,也有的女孩子三三两两相约在一起,边做女红边说悄悄话。女孩子们这一天说的每一句悄悄话,看似随口而出,实则深思熟虑过的。因为她们清楚,说不定她们的哪一句话就会被赶往天河去赴会的织女娘娘,或者赶去给牛郎织女搭鹊桥的乌鸦喜鹊们听了去,少女们的小小心愿就会被好心的织女娘娘知道进而变成现实。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以后能不能变得心灵手巧,将来会不会配一个如意郎君,未来的生活是荣华富贵还是辛苦艰难,都在这些祝祷的话或者悄悄话里了。所以,这一天的少女们,大多时候是双唇紧抿微微含笑,双颊红润面带绯云,双目清澈秋水漾漾的。这一天对满怀着期盼和憧憬的少女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重大了,所以许多地方把七夕节叫做“女儿节”。

然而,我在这一天出生,却实实在在是个不幸,大不幸。

就如人们常说,这是我难以逃脱的宿命。此后的几十年里,冥冥之中,我总有一种深深蛰伏于一切心数意识底下的念头,那就是我此生的一切苦难悲情,都和七夕这个特别的节日有关。如果我不是在七夕这一天出生,或者出生在七夕的我不是一个男身而是个女子,或者我出生在七夕又是个男身却没有出身于帝王之家,如果那样的话,也许,我此生的命运就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形。

偏偏不幸的是,我在女儿节出生在帝王家,还是个男身。

我的这个大不幸,首先和我的母亲有关。

我的母亲钟氏,自从十六岁上嫁进王府,已有五次临盆,生产了五个儿子。长子弘冀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健康聪明,俨然已经是这个王府主人的掌上明珠。次子弘茂,虽已四岁,却是病弱不堪,实是令人担心可怜。其余的三个也都是男孩,却早早夭折了。钟氏为此很是烦忧,常常背着夫君落泪。

她的夫君可不是别人,正是吴国兵马大元帅徐太师的长子,齐王太子徐景通。此时母亲的身份是王太子妃。

钟氏听说瓦官寺里近来住着一位游方和尚,非常神通,专会给人祈禳子嗣阴福,便偷偷派人请到齐王府自己的宅院里来了。那和尚在主人寝室旁边的一间小屋里设坛做法,郑重其事地捣鼓半天,最后隔着门帘启告女主说:“夫人身居非常之位,身后只有男嗣,自然就使得府中阳气过盛而阴阳失衡了。贫僧禳知,夫人还会多有生养,若要人丁兴旺,须得在其间生养一两个女孩,夫人往后的子嗣便可安然成人。”母亲听那和尚说得很合自己的心思,就厚馈打发了那个和尚。

她多次要把想生一个女儿的想法告诉夫君,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了回去,她深知自己的夫君身为齐王太子,和他的齐王老爹是一个想法,那就是要让齐王府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最好是生个男孩。

这样一来,母亲对我的出生,怀抱的最大希望就是生一个女儿。

在我初来人世的这一刻,母亲正脸色惨白汗流满面,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软软地躺在床上,眼光游离在幢幢人影和重重帷幕之间。这时,听那接生婆喘着粗气从床边直起腰来说:“恭喜太子妃,是个王子。”说着,也顾不上看看女主人什么反应,急忙吆喝着众人忙她自己的去了。

我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自然是我此生最亲的人,我的母亲,王太子妃钟氏。只见她微笑着瞥了我一眼,不经意间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背过身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闭上眼睛养起神来了。

我刚一到人世,本来该为自己生在帝王之家而高兴的,却被母亲的这个反应弄得好生委曲,便口吐腥秽,放开喉咙,响亮的一声嚎啕,把内心里这份天大的不平尽力传达到屋外更大的世界里去。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随着产房内外参差起落的“恭喜齐王太子”的报喜之声,一个满脸喜气浑身英气的男人跨步进屋,撩起帷帐,大口喘气,站在我母亲的床前,嘻嘻而笑,两眼在我和母亲之间转来转去,似乎看不明白也看个不够。

这人就是吴国诸卫大将军,齐王太子,我的父亲徐景通。

我后来得知,在祖父受封齐王的时候,本来已经上报朝廷,确立了我的父亲为齐王太子。可是我父亲才二十出头,从十岁上以郎官起家,已经有了在朝十年的人生经历,看惯了人世朝为人君暮为囚的种种变幻,所以坚辞不就,说什么也不当这个齐王太子。祖父也只好听便,不再勉强。可是到了自己家里,不论夫人钟氏还是仆役侍女,对我父亲的称呼,除了“主子”“大将军”以外,便是“齐王太子”。父亲对此既不生气也不纠正,其实等于默认。

看见父亲进来,我便一直盯着他看。父亲是我睁眼以后所关心的第二个人,可是不知道父亲注意到我没有。

只见他一身儒将装束,煞是新奇,叫人看上一眼就再也难忘。那银缎朝服上有缕缕金丝粉线织绘而成的螭凤图案闪闪发光,晃得我眼睛有些难受。而那翠缨束发嵌珠长簪的头饰,却让我有一份天生难以拒绝的亲切。再加上他满眼里温暖炽烈的笑容爱意,使我打心底里产生一种依赖感安全感。

于是,我抻了抻还没啥力气的脖子,用力将一口秽腥液体吐到嘴边从嘴角流下来,算是跟他打个招呼吧。

父亲对母亲一连说了几遍“辛苦你了”“好好将养”之后,用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摩挲一番,匆匆离开了母亲和我,小跑着出屋去了。

02

我出生的这个地方叫做齐王府。

对于煊赫一时的金陵齐王府来说,我这么一个小小王孙的降生,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能说是齐王膝下多了一个孙子罢了。

可以这么说吧,不管我出生还是不出生,或者说不管我存在还是不存在,也不管我知晓还是不知晓,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有人的地方,每时每刻都有阴谋和罪恶发生着,都有悲剧和喜剧上演着,都有掠夺和杀戮重复着,而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些阴谋与罪恶,悲剧与喜剧,掠夺与杀戮,看起来与我的出生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同时,只要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言而喻地也是不可避免地卷进这个漩涡里来了。也就是说,我和每一个降生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一样,从一开始有了生命的形式起,就已经和罪恶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这也是我无法选择的命数。

我出生的这个平静如水而又富丽堂皇的齐王府也不能例外。尽管此时的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

齐王府的主人就是我的祖父,如今吴国的太师中书令,镇守金陵的大元帅徐知诰。被他辞去的大丞相和尚父这两个虚衔自不必再说了。近几年来,齐王府这个地方,几乎每天都有大事发生,而且一件比一件精彩,一次比一次震动,一事比一事炫目,真可谓“桃李无言一队春”了。

这里发生的件件桩桩,都和我的祖父徐知诰紧紧连在一起。我的祖父,的确算得上一位非常传奇的人。

徐知诰在唐僖宗光启四年出生于彭城,小名叫彭奴。由于唐朝末年的战乱,彭奴从六岁就没有了父亲,成了孤儿。据说他的父亲姓潘,是一个半拉子和尚,成天跟着那些游方僧人四处瞎混,对家人不管不顾,在他六岁这一年,父亲就完全没了踪影,小彭奴只好和母亲刘氏跟着伯父逃难到江淮一带,后来流落到濠州地面。不久,母亲刘氏也因病去世,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便在一家小寺庙里充当沙门混口饭吃。

也有人说,徐知诰他爹是唐朝宗室的后裔,姓李,流落江南。时逢战乱,也曾网罗一帮无业游民拉起了队伍,掠州过县,想有点作为的。没想到很快就被杨行密征讨,全部给收拾了,连尸体都抛到江里喂了鱼鳖。小彭奴打听到这家小寺庙的住持是杨行密的故旧,就投奔而来,以师父呼之,寄居门下,以图日后为父报仇。

我宁可相信,这都是我祖父发迹之后,那些多事之人瞎编乱造的,不足为信。

那时,唐朝的淮南节度使杨行密转战于淮濠,刚被朝廷封为弘农郡王。一天,他正在手下大将李神福的营寨里巡视,就看见了这个被李神福抓来当仆童使唤的小彭奴。杨行密见他额头方正,两颊饱满,鼻梁笔挺,两眼顾盼有神,一脸的忠厚机敏,十分喜爱,就向李神福讨来带回府里,当儿子养在家中。

可是杨行密亲生的几个儿子都不待见小彭奴,尤其大儿子叫杨渥,比彭奴还大两岁,对这个被父亲收养的弟弟十分讨厌,明里暗里处处跟他过不去。杨行密只好带着小彭奴来找他的手下大将徐温。

杨行密对徐温说:“这孩子相貌堂堂机敏异常,比咱们江淮诸将的任何一家子弟都不差。我虽然很想收为义子,只是不能被我那个渥儿所容。我担心这孩子早晚会遭不测,故此乞请于你,如何?”徐温初见彭奴,打心眼里对小彭奴的喜欢一点儿也不比杨行密少,就爽快答应下来,而且当着杨行密的面给他起了个非常有气魄的名字叫徐知诰,意思是一定要培养小彭奴成为一个社稷栋梁国家柱石。杨行密当然是一百个满意,放心地回府去了。

在徐府,徐知诰虽是养子,所受到的厚待和重视却与徐温的几个亲儿子一样,甚至更甚。徐知诰侍奉徐温也像亲儿子一样恭谨有度,很令徐温满意。徐温把大小家务交于他来料理,他能做得像个超级大管家,各项事务处理起来井井有条。徐温把一些重要但又无力亲为的政事交付他来办理,他就像个成熟老到的外交家那样,政务军事件件桩桩都会打理得内外称心人人满意。再加上徐温有个姓李的妻子,听说这个养子本来也是姓李之后,更是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教导他做人处世,知诰对待李氏也是恭敬有加,人前人后均以母呼之。等到杨行密被封吴王成为一方诸侯的年月,徐知诰无论在府事方面还是政事方面,其影响都已远远超出了徐温的几个亲儿子,甚至已高居权臣徐温之上。这时的徐温已然对他产生了警惕之心,力图人为改变状况却为时已晚。

吴王杨行密死后,徐温逐渐排除对手,掌握了军政大权。先是拥立继立为吴王的杨隆演建立吴国,后又操纵杨行密第四子杨溥登基称帝,改元顺义,和北方的中原朝廷完全脱离了关系。表面上徐温是遥控吴国政权的第一大权臣,实际上朝野上下的人心众望却早早归依到他的这个养子徐知诰一边。

首先,吴王建国,封徐知诰左仆射,参知政事,国人就叫他政事仆射,深受朝野上下的看重。

那时候,杨隆演在位期间,他并没有称帝,他的皇帝称号是他的弟弟杨溥称帝后给他加上的。当时的吴国,有两只“大老虎”,一个是张颢,一个是徐温。起初,二人合伙杀害了杨隆演的哥哥杨渥以后,本打算平分南吴国土,共同向北方的梁朝称臣。可是成功之后,张颢改变了主意,欲自立,这遭到了徐温等人的反对。结果,经过一番周折,杨隆演被推上王位。

杨隆演继位以后,大权仍掌握在张颢、徐温手中。两人分别担任左、右衙指挥使,掌控着吴国的军政大权。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于是张颢和徐温展开了激烈的争权斗争。

在张、徐的争斗中,有个名叫严可求的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严可求初为徐温手下宾客,后被杨行密收为幕僚,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张颢曾劝说杨隆演将徐温外派地方,这件事让严可求知道后,密告徐温,并说:“祸将至矣。”徐温担心真被张颢设计了,就采用严可求的计策,结果使张颢的阴谋失败,继续留在朝中。张颢当然很不情愿,得知是严可求从中作梗,便想先除掉严可求。严可求吓坏了,赶紧跑去和徐温密谋,欲先下手为强,于是暗中挑选了三十名壮士,将张颢杀死于衙堂。

张颢已死,杨隆演彻底沦为徐温的傀儡。天祐十二年(915),杨隆演在位的第七个年头,徐温被封为“齐国公”,镇守润州(今江苏镇江)。在走之前,他将自己的儿子徐知训留在杨隆演的身边,主持政事,而大事由他遥控指挥。

徐知训仗着父亲的势力,很是看不起杨隆演,常常凌辱于他。

有一次,徐知训在楼上喝酒,让优人(古代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高贵卿侍酒。席间玩了一个游戏,叫作“参军苍鶻(gǔ)”。什么是“参军苍鶻”?其实就是唐宋时期的一种参军戏,戏中只有两个角色,那就是参军和苍鶻。所谓参军,便是戏中的正角,苍鹘便是丑角一类的配角,两者相互问答,其作用则调谑讽刺,兼而有之。

徐知训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自己做参军,却让杨隆演穿着破旧的衣服,披散着头发做苍鶻,以示凌辱。

另外,徐知训还有个毛病,那就是喝酒醉了爱耍酒疯。有一次,他喝醉了,开始胡言大骂,言语直指杨隆演。杨隆演感到羞耻,但没办法,只能哭泣。而徐知训见他哭泣,反而骂得更狠了。这时,身边的人看不下去,扶着杨隆演要走,而徐知训不让他走,还要继续发作,结果还杀了一名军吏。

徐氏专政,对杨行密时的许多旧将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威胁,他们心存忌惮,欲除徐氏,只是没有合适的人出来振臂一呼。有个大将朱瑾就是其中之一。

朱瑾本来就是从中原逃到江南来的。他和哥哥朱珙原本都是唐朝任命的郡守,朱温叛唐篡位的时候,朱珙迫不得已先投降了朱温,而朱瑾据守不降,朱温只好亲自率兵前来征讨,并且把朱瑾的胞兄朱珙遣送到城下,让他劝降。朱瑾十分痛恨朱温的这种阴毒手段,也为有这样一个软骨头兄长而痛心不已,于是假装打开城门,要朱珙近前来说话。等朱珙靠近,朱瑾手臂一扬,掷出手中飞刀,直取朱珙要害。朱珙不曾防备,瞬间毙命。朱温的劝降算盘落空,气急败坏,下令昼夜急攻不殆,朱瑾孤力难支,只得逃奔淮南杨行密来了。

朱瑾既然以勇毅果决闻名,很令江淮人士敬佩,大家时常用他的小名“朱憨哥”来称呼,以示亲近。谁知徐知训飞扬跋扈,做事不顾廉耻,很令人失望,这便有了朱瑾之变。

徐知训知道朱瑾懂得不少兵法,假惺惺地向朱瑾请教。朱瑾事主,当然非常尽心,给徐知训讲授用兵之道。谁知这个徐知训,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放在朱瑾的一位漂亮的家伎身上。有一天,朱瑾公务在外,徐知训造访,便强行占有了这个家妓。更可笑的是,事后也不用通商,直接带到自己府衙去了。这件事让朱瑾很是恼怒。于是朱瑾就设计引诱徐知训前来宴饮,埋伏了刀斧手将徐知训除掉了。

待到朱瑾杀了徐知训,提着他的脑袋来到杨隆演跟前,对他说:“今日为吴除患矣!”岂料杨隆演见此情景,却道:“他有父在,此事非吾敢知,卿善自为谋。”说着转进后庭去了。杨隆演的意思是:你杀了一个徐知训,还有他老父徐温在呢,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就权当不知道,你好自为之吧。

其实,若在这时杨隆演联合朱瑾,振臂一呼,不见得就不能除去徐氏,重掌大权,因为毕竟当年在杨行密手下干过的许多旧将还是忠于杨氏的。可是他唯恐惹祸上身,结果错失了良机。朱瑾见杨隆演靠不住,便直奔街头呼号义士,希望大家一同起来为吴王锄奸,谁知没什么人敢响应,朱瑾变得孤立无援了。

当时,徐知诰在广陵不远的蒜山渡安插了一个心腹,叫马仁裕,专门负责传递京城广陵的各种情报。马仁裕得知朱瑾杀了徐知训,飞马告知润州团练使徐知诰,徐知诰第一时间赶到京城平乱来了。朱瑾除掉徐知训,不仅没能除去徐氏势力,反而使自己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等徐知诰率人前来平乱,把朱瑾围在一个小胡同里边的时候,朱瑾对这个世道也无语了,便自刎而死。

这样一来,徐知诰就顺理成章地代替了徐知训,得到徐温默许,便留在杨隆演身边,成了吴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当时的吴国有两个中心。一是广陵,皇帝所在,朝野皆重。二是金陵,徐温所镇,无人不知。

其实,金陵现有的城池、宫苑、行在、人役,都是徐知诰当年做升州节度使的时候一手做起来的,连城墙的一砖一石都留有徐知诰的手汗印子。当时徐知诰筑金陵城甫成,特邀义父徐温前来视察。徐温看到富丽堂皇焕然一新的宫室城池,非常满意,很是符合他代吴建国的设想。甚至他觉得,作为义子,徐知诰把这座帝王之都当做礼物奉送给他也未尝不可,于是就强行留在了金陵,而让徐知诰到润州当一个节度使。徐知诰心里不愿意离开金陵,可面子上怎么都得听义父徐温的安排。这样一来,他到了润州,以平定朱瑾之乱的名义顺利地掌控了广陵,全面控制了杨氏的吴国政权,实在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至于金陵,徐知诰在赴润州任职之前早就有了详细的安排。等到徐温突发疾病,暴卒,一切都在徐知诰的掌握之中了。

这样,就有了祖父受禅开国的事情。

03

我父亲出了小院,穿过两个花园中间的雨花石铺就的甬道,脚步轻盈,一路小跑,直接到了元帅府的核心——延宾大厅。

这延宾大厅以前只是一个小亭子,叫延宾亭,是专门用来招纳接待前来归附的四方豪杰的,特别是那些从北土中原逃避战火而南来的读书人,大多都在这里受到过祖父的热情款待,进而加以重用。后来祖父封了齐王大元帅,扩建府邸的时候,就在这个延宾亭的位置建起了大殿,改名叫做延宾大厅。

这齐王府就以延宾大厅为中心。北边是齐王平常处理政事的听事堂,听事堂的后面是齐王起居的凝华内殿,听事堂和内殿与延宾大厅有门廊相连通。东院是崇英殿,由齐王太子徐景通住着,西院是兴祥殿和积庆殿,由景遂和景达住着。而南边不是院子,专辟成为一片很大的水塘,四周多有花木假山,而池塘的水面空旷开阔,没有任何栏杆树木。最为奇特的是,池塘中央,却孤零零矗着一个小亭子,无遮无拦也就罢了,还没有小桥与四周相通。

我父亲示意门口值守的家将不用通报,径直从延宾大厅的侧门进去,看见祖父正和我的两个叔叔景遂景达低声交谈着什么,我的长兄弘冀背着手一副小大人样,站在祖父的身后。父亲环视大厅没看见外人,便知道来人已经走了,就躬身对着祖父的背影大声说道:“启禀父王,儿臣,儿臣生了。”

祖父听得一愣,转身直视着父亲问:“你说什么?”

旁边的弘冀反应最快,脱口说:“是我娘生了,不是我爹生了。”

祖父手指着父亲哈哈大笑,两个叔叔也跟着大笑起来。

祖父紧声追问:“生了个什么?”

父亲朗声回答:“启禀父王,又给您添了个孙子。”

祖父一边连声说好,一边扶了旁边一把高背座椅的扶手,笑呵呵地坐了下来。

我的三叔景遂,双手抱拳上前一步,打趣道:“恭贺大哥弄璋之喜。”四叔景达也随声道贺。

我父亲一边还礼一边低头,似乎不敢看两位弟弟,显然有点脸红了,嘴里说道:“还好还好,幸亏不是弄瓦。”

景遂景达转身朝向祖父,讨好似的说:“父王大富大贵之人,孙儿孙女都是您的福气啊,对吧?”

祖父知道,景遂景达两个都已娶妻,不久也要给这个大元帅府添丁进口了,便笑着向他俩点点头,表示赞同,也有期待。

弘冀从后边拽了一下父亲的衣襟,指了指东边院子的方向,意思是要回家去看新弟弟。父亲打着手势让他去了,然后转到祖父身边,吞吞吐吐地说:“启禀父王,儿臣想……”

祖父打断他说:“别启禀启禀的啦,想什么?赶紧说。”显然祖父心里还有更要紧的事呢。

我父亲说:“儿臣想,您这个孙子出生在今天,今天是七夕,不知道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为佳,还请父王示下。”

我的两个叔叔也静静地盯着祖父看。他们眼里的这位父王,随随便便一点智慧,就够他们学上一阵子的。

祖父盯着父亲的脸,沉吟片刻,而后说:“什么名字为佳,啊,为佳,为嘉,就叫从嘉吧。”

父亲一听,两手一拍,连声叫好:“好啊,真好,就叫从嘉。”

两位叔叔也随声附和,说什么“父王英明”“父王金口玉言”什么的。

于是,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从嘉。消息很快传开了,全府上下都知道了我的这个大名。

此时,祖父的内心里,确实有比给孙儿起个名字之类更为重要的事情。祖父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刚刚送走的这个宋齐丘,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反对自己禅代吴皇的事情呢?

事情还得从昨天的周宗来访说起。

周宗一直是徐知诰最信得过的手下。徐知诰在广陵佐政期间,周宗家贫,却娴于傧相辞令,很有才干,深受徐知诰赏识,便给了他一个给事的差事。那时候,藩镇并起,四方往来的出使事务繁多且干系重大,徐知诰就让周宗出使四方,每件事都办得很周到得宜。每有大事相谋,徐知诰都要倚重周宗。徐知诰出镇金陵,便把周总带在身边,让他当了都押衙,金陵大小事务大都交由周宗来办。几年下来,徐知诰在周宗的帮助下,把金陵镇所按照宫殿的规模扩建成了如今这座大元帅府,而把原先的古台城按照朝堂的规模扩建成了都统府,如今已经完工。

昨天,周宗是专门来和徐知诰商量,何时把镇所府衙正式迁到都统府那边去的事情的。两个人在听事堂里谋划了许久,大小事宜都需一一敲定。

看看日头偏西,时候不早了,周宗准备起身告辞,好早一点吩咐下边众人分头办理移镇的大事。这时,徐知诰也站起身来,周宗以为主公要下逐客令了,赶紧起身向门口移步,谁知,他却听见主公在身后长长的一声叹息。周宗不由得回头来看主公,只见徐知诰背对着他,双手举着一面大号的圆形铜镜,一边叹息,一边来回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周宗走到徐诰身边,轻声询问:“主公,为何叹息?”

在金陵府,只有周宗一个人称呼徐知诰为“主公”,别人都以官爵称呼,不这么叫,因此徐知诰心里,每次听到这一声“主公”,不知有多熨帖自在。

徐知诰也不看周宗,自言自语道:“功业成就了啊,可惜!只可惜我这两鬓已经霜白,老了啊老了!周卿你说,为之奈何?”

看这话问的!天底下那个人能不老呢?

可是周宗当然知道,主公这绝不是学着戏文里的汉高祖刘邦来上一句“为之奈何”,无病呻吟地徒自感慨,这是有心事啊。于是,周宗不再作声,一手抱胸,一手托腮,在听事堂里绕着圈子踱起步来。

过了一阵,周宗站在徐知诰身后,轻咳一声,重重地叫一声“主公”。

徐知诰放下镜子,转身面对着周宗,喉咙里带出不长不短的一声询问:“嗯——?”

周宗上前扶着徐知诰坐下,自己也掇把椅子,坐在徐知诰的对面,挺直上身,郑重其事地说道:“主公啊,您的心思属下完全明白。”

看徐知诰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静听,周宗不再踟蹰,滔滔不绝地陈述起来,振振有词:“历代帝王都不乏禅代之举,而且名正言顺。远不说舜禅于尧,禹禅于舜,曹魏禅于汉献帝,晋司马氏禅于曹奂,就近世而言,唐太宗禅代高祖,梁朱温禅代哀帝,哪一个中兴的王朝不是由圣主明君禅代而起的?”说到这里,周宗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些漏洞,赶紧补上一句:“当然,那个伪梁的朱温算不上明君的,哈哈。”

徐知诰当然不在乎周宗的话里有多少偏颇,只在乎周宗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这就够了。于是他面带微笑,鼓励周总继续说下去。

周宗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凝重而诚恳,他说:“主公这几十年来,殚心竭虑尽精至德,来治理地方,仁德广被江南,是多少百姓免于战祸而得以安居,又有多少政事顺利推行而得以安民。如果此时取吴而代之,实乃应天顺人朝野蒙幸之举啊。主公何忧之有?”

徐知诰听得满心高兴浑身舒泰,缓缓站起身来,手抚周宗的肩头轻轻拍着。他在地上转了半圈,停了下来,仰起头眺望着窗外的天空,低声沉吟着:“只是……,只是这……”

周宗也起身,踱到徐知诰的正面,双手在空中不断比划着,讲了他刚刚想到的一个绝妙计划。周宗说,不如趁现在金陵城治新成,说服吴皇迁都金陵。因为旧都江陵和新都金陵比起来,金陵才是徐知诰更容易掌控运筹的所在。而吴皇那边,连他自己都清楚,齐王让他迁都,他就得迁都,不能有丝毫推诿和反对。等到吴皇来了金陵,让他退位让贤,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徐知诰开头听说让吴皇迁都,心里不大愿意,那样的话,不就给自己行禅代大事找来一个大麻烦吗?可听了周宗后面几句话,觉得这个主意真好,比他自己之前设想过的任何一条办法都好。于是,他又坐下来,和周宗关于迁都的事宜详细谋划了许久。

看看天色已晚,徐知诰想留周宗在自己府上吃饭,饭后再深谈一番也方便,就命令门口的值守:“传进去,给都押衙周宗备便宴。”

周宗赶紧起身告辞。他说,自己连家也不能回了,他已安排了轻艇侯在码头,今晚一定得赶回江都,除了要准备好明早给吴皇的迁都奏章,还有好多事要亲自去做安排。徐知诰知道这都是实情,也不多挽留,主仆二人就此分手。

这周宗是昨晚连夜赶去江都的,谁知今天一大早,徐知诰正在内殿由几个侍女伺候着盥洗,就有门卒进来禀报:“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宋齐丘求见。”说完还不忘加上一句,“说是特意从江都那边赶来的。”

宋齐丘?他不在江都的朝中盯着,跑金陵来干什么?徐知诰赶紧叫人通知了三个儿子,一起到延宾大厅上来会客。

宋齐丘听见齐王传见,兴冲冲大步流星地走进延宾大厅来。他看见齐王带着几个儿子等在大厅,还不忘喊来长孙弘冀在陪,心里不由得一阵欣喜。这阵势,足见得他这个中书侍郎在位高权重的齐王心目中举足轻重了。他赶忙躬身行礼,口中连连唱喏:“吾王千岁千千岁!”并不忘向其他人一一行礼问安。

宾主见礼之后,见宋齐丘趋身向前走到齐王身边去了,我父亲便知趣地和两位弟弟还有儿子弘冀在大厅的一角,或坐或站,远远地等着。因为徐景通知道,宋齐丘和齐王在一起说话时,不管谈论什么事,别人都不能在旁听着,这是十多年来一直不破的惯例。徐景通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延宾大厅南边的那个小亭子。

一看见这个孤立于池塘中心的亭子,徐景通情不自禁地别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大厅上站在父王身边的宋齐丘。

果然,我的父亲看见,宋齐丘刚和齐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齐王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严肃正经起来。齐王微抬右臂,示意宋齐丘不要高声,然后左右环视了大厅一眼,把眼光投向大厅外的那片池塘。宋齐丘心领神会,已经移步,向大厅外走去。齐王瞥了儿孙们一下,径直跟着宋齐丘出去了。

看见齐王和宋齐丘走向池塘,早有几个家兵跑步来到池塘边上,从一间屋子里扛着一条长长的木制梯子,先将一头固定在池塘这边,另一头用绳子缓缓放下,稳稳地落在池子中央的小亭子那边,这梯子转眼就成了一座浮桥。两个家兵从桥上走到亭子里,又折回来,这是在试探浮桥是否稳妥,然后退到一边。等主人和客人安全上了小亭,家兵又用绳子把浮桥吊起,立稳,再退到远处侍立,没有召唤不得靠前。

我父亲明白,祖父和宋齐丘,肯定要有一番长长的密谈。这时,他焦躁不安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引来两个弟弟的讥笑。

我的三叔徐景遂说:“大哥,你是不是又怕那宋中书在父王面前说你的坏话啊?哈哈!”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四弟徐景达。因为宋齐丘一直不看好身为老大的徐景通,经常在徐知诰耳边说老二徐景迁怎么怎么好,后来老二病死之后,又总是夸老四徐景达如何如何贤明。这不仅大家都知道,也成了老三徐景遂经常用来打趣老大的话题。

我的四叔本来一直没有吭声,听见徐景遂的话里有挑拨自己和大哥关系的成分,便不得不吭声,把话题引开,他说:“三哥说哪里的话?明明大哥担心着家里那头呢,大嫂今天临盆难道你不知道?”

我的父亲无心计较两位弟弟的口舌之争,只对他俩嘿嘿一笑,就不住地朝东院里张望起来。他侧耳一听,东院自己家里人声杂乱,一想到妻子钟氏就要分娩了,等不及父王发落,也不顾众人,径自从侧门溜出去回了东院。

04

我的父亲徐景通并不知道,宋齐丘这次来,没有和齐王长谈什么,很快就离开了齐王府。

当时在大厅里,齐王没有直接征求宋齐丘对迁都一事的看法,只想弄清楚他的来意,就开门见山问他:“宋中书今天一大早来,是有什么大事相商吗?”

宋齐丘说:“启禀我王,我确实为一件天大的事情而来。”说着还不忘做出机警的养子,回头向身后看了看。

我的祖父并不以为意,故作轻松地问:“什么天大的事情?但说无妨。”

宋齐丘一字一顿地对我祖父说:“我王圣明!赶紧下旨处斩周宗,以谢国人!”

我祖父一听这话,一下子蒙头了,反问宋齐丘:“宋中书,这话,这话从何说起?你不会是和都押衙有仇吧?”

宋齐丘一边连连摆手,嘴里一连说了好几个“非也”,一边示意齐王到外面说话。

待两个人来到亭子里,见四周没有旁人了,宋齐丘适才侃侃而谈起来。他问我的祖父:“听说我王要把吴皇迁到金陵来,有这事没有?”

“有。”

“我还听说,我王名为迁都,实为禅国,可有此事?”

“这……”

“我王圣明啊,可有此事?”宋齐丘紧声追问。

“这……这等大事,宋中书从何而知?”

“是那都押衙周宗亲口跟我说的?”

“啊?竟有这事?现在这周宗人在何处?”

“启禀我王,周宗昨晚被我诳在家里灌得大醉,恐怕到如今还没醒呢。”

“哦。那本王就不明白了,禅国大事,不是宋中书一直都赞同的吗?怎么现在又要本王为此事而处斩周宗呢?”

“启禀我王,他周宗这是要陷我王于不义啊。昔有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遂被天下人痛斥为奸雄。近有朱全忠夺走唐帝,进而挟持迁都洛阳,然后杀之而自立,才有这数十年接连不断的战祸兵事,天下无人不骂这朱全忠全然不忠的。如今我王仁德,天下归心,禅国那是迟早的事。只是要等到吴皇自己下诏让位才行,不在这一朝一夕。我王如若听了那周宗妖言迷惑,行那曹阿瞒之举,急于取吴而代之,我恐怕……”

我祖父听到这里,觉得连自己的后背也凉飕飕的了,赶紧问道:“宋卿,你恐怕什么?但说无妨!”

宋齐丘直了直脖子,别过脸去不去看齐王的脸色,壮声说道:“我担心,我王要被天下人骂作曹阿瞒朱全忠了!”

我祖父听得血涌气冲,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浊响,心里在盘算,看来这周宗的确是谋事欠妥,但也罪不至死啊。

冷场一会,我祖父用征询的口吻问道:“宋卿,依你看来,这周宗之罪真要问斩吗?”

宋齐丘哪里是要真的除掉周宗啊,他只是心里气不过,本来一直是自己在替齐王谋划禅国大事,可谁知半路上杀出个周宗来,还想到了比自己高明许多的迁都之议来。所以,当我的祖父问到该如何处置周宗时,宋齐丘心里也很清楚,齐王绝不可可能把周宗这么一个心腹说杀就杀的。于是,他顺水推舟顺坡下驴说,“这就要我王定夺了,老臣不复多言。”

我祖父说:“那就免掉他都押衙之职,贬他去当个池州刺史如何?”看宋齐丘并不反对,我祖父一边命人放下浮桥,这是要送客的意思,一边命掌书记草拟黜周宗为池州刺史的王命文书。

两人出了亭子,祖父安抚宋齐丘说,“从明天起,宋卿就不必再到朝堂上盯着了,还是到本王这边来,和徐玠一起辅佐本王吧。本王给你个左丞相,让徐玠当右丞相,可好?”

宋齐丘心满意足,连声谢恩。随即告辞出来,脚步轻快地哼着他的江西小调赶赴江都去了。他家里还有个醉酒未醒的客人呢。

徐景通正在为新生小儿的出生兴奋不已,又为父王给小儿起了个不俗的名字而高兴,突然听说宋齐丘狠狠地告了都押衙周宗一状,心里一惊:父王这是怎么了?难道忘了他亲口吩咐我的话了不成?

还是去年,齐王把政事交付长子、兵部尚书徐景通主持,让宋齐丘以谏议大夫兵部侍郎的身份在朝辅佐。那时候,齐王特意告诫我的父亲:“宋齐丘这人,虽有大才,而气量太小,是孔子所谓管仲之器小的那种人,可与谋而不可与成!”徐景通经过多方观察,认为父王的“可与谋不可与成”真是说到了宋齐丘这个人的点子上。宋齐丘这样的谋臣,一肚子的机变纵横之术,谋划起事情来,总比别人多几道弯弯,可以把各种人事的可能和变数都想得清楚周到些。你想到的他能想到,你想不到的他也能替你想到,往往还提出一些很高明的周全之策来。可一旦事情有了成功的迹象,或者他所谋之事成功之后,这种人就一心思谋起自己的利益来了,他会把谋事的功劳放大到做事的功劳的几倍几十倍。这样,如果分给他的不是一盆肉汤而只是一杯羹,那他会想方设法坏掉你碗里的那一份的。难怪有人一针见血地评价这种人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呢。“可与谋而不可与成”,父王真可谓知人。

可是如今,父王不仅由着他宋齐丘告状离间君臣关系,还要许给宋齐丘左丞相的要职。他徐景通苦思冥想,也没弄明白父王的用意。难道父王在这即将禅国的关键时候竟然自己糊涂起来了?不能!

宋齐丘这个人,和我祖父徐知诰的关系可非别人能比,连都押衙周宗都要对他敬而远之。我的祖父只要有什么自己一时难以决断的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和宋齐丘密谋一番。

和很多出身贫寒的读书人一样,宋齐丘年轻的时候就苦于胸怀大志而不逢明主。他早早就死了父亲成了孤儿,四处游学,终不得志。时逢战乱,再加上家境日蹙,年轻气盛的宋齐丘决心离开洪州的家,回到祖籍庐陵隐居起来,深居不出,立志潜心研究秦国商鞅的权霸机变纵横长短之术。几年下来,果然进益非凡,常人与之谈辩,无人能出其右。这样一来,宋齐丘的名声似乎在一夜之间传遍江南巷闾,无人不知。

当时有一个叫饶洞天的人,是我祖父一个沾亲带故的朋友,追随我的祖父也有十来年光景了。我祖父当了升州刺史,便委派饶洞天担任庐陵郡守。要知道,庐陵郡虽然远离金陵和广陵这样的大都市,可在江南却是很有名的地方,究其原因,这里历代成就功名的读书人太多,在当时很有名气。

饶洞天一到任,就四处寻访名儒贤士,很快便结识了宋齐丘。饶洞天对宋齐丘的纵横机变之说十分敬佩,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怀奇才而隐居乡野,实在可惜,便决心把这个“卧龙先生”推荐给我的祖父。正好我祖父在金陵站稳脚跟之后,身边需要更多的可用之人,当即发了文书解除了饶洞天的庐陵郡守,让他回金陵担任要职。饶洞天就带着宋齐丘赶往金陵来了。谁知这个饶洞天关键时候天命难违,半路上生了重病。眼看着到不了金陵就要归西,赶紧向身边的官差要了纸笔,临终前给我的祖父写了一封推荐信,把宋齐丘其人其能说成了管仲在世孔明重生,不亦乐乎。推荐信写好了,饶洞天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等宋齐丘拿着饶洞天的书信辗转颠沛来到了金陵,别说人生地不熟,更重要的是他行囊告罄两手空空,连一份像样的见面贽礼都置办不起,成天滞留在客栈里长吁短叹。正巧,客栈里还有一个常住的女客人,是个街头卖唱的优伶,姓魏。两个人滞留客栈,惺惺相惜,慢慢熟络起来。魏氏看宋齐丘为置办贽礼发愁,就拿出自己的积存,馈赠给宋,让他去办大事。

我的祖父见了宋齐丘,觉得两个人很谈得来,就让宋齐丘陪着游园子。宋齐丘看到花园里有不少名花时卉,赋诗一首献给我的祖父。诗是这么写的:“养花如养贤,去草如去恶。松竹无时衰,蒲柳先秋落。”我的祖父当时很重视纳贤养士,读了这首诗,非常高兴,认为宋齐丘这样的儒士确实难得,便留在身边听用,以国士之礼待之,还赏给他不少财物。宋齐丘就用这些赏赐娶了魏氏做老婆,作为对红颜知己的报答。

宋齐丘终于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便全心辅佐我的祖父治理地方。凭着他多年来潜心苦修的机变之术,他在帮助徐知诰收拢朝野人心众望方面,确实精心谋划了几件大事,立下了首功。

宋齐丘首先谏议徐知诰革除唐末战乱造成的武人用事的局面,抑制奸雄,重用儒士,劝课农桑,薄征轻赋,禁止所有非常规的徭役,让江淮百姓休养生息。几年下来,各郡县群吏公廉,民富库盈,兵甲精良,地方安泰,江南特别是金陵府成为少有的富庶之地。

其次,宋齐丘随徐知诰镇守金陵期间,在治所立延宾亭,广纳天下贤士,招揽各样人才。当时中原战乱,朝廷经常易主,朱梁、李唐进而石晋,很多士人南奔。徐知诰听从宋齐丘的谏议,在长江淮河的一些主要渡口安插亲信,专门观察过往行人,凡是言谈举止形貌气度有异于常人的过客,一一接引到金陵,再由徐知诰宋齐丘亲自在延宾亭上接待谈对。这样,很多像大夫孙忌、韩熙载这样从北土流落江南的人才,都能在徐知诰帐下得到重用,可谓人才济济,为日后成就洪业做好了准备。

平定朱瑾之乱前后,宋齐丘给了徐知诰最有力的谋划,事无巨细,为徐知诰禅国铺平了道路。徐知诰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金陵古都,城池宫苑修葺一新,被他的义父徐温一伸手就给接管过去了。

这还不说,徐温把自己的嫡长子徐知训安排在广陵的朝中主政,却把养子徐知诰安排到京口的润州去驻守。那时候,徐知诰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宋齐丘对徐知诰说:“眼见着那个徐知训不得人心,不久定会身败朝野。一旦朝中有变,京口离广陵最近,随时可以便宜行事,这是上天赐给您的机会啊,千万不要错过了。”果然,朱瑾杀死了徐知训,徐知诰第一个得到消息,率师赴广陵平乱,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代徐知训,当了淮南行军副使,全面掌握了朝局。这时候,义父徐温远在金陵,对这种局面也无可奈何了。

之后不久,我的祖父徐知诰通过在金陵的耳目,刺探得知一个重大的消息。徐温身边有个谋士,叫徐玠,身份是金陵行军司马。此人专擅揣摩捭阖,能从细微之处预判到重大变故。徐玠密告太尉中书令徐温说:“太尉您身在金陵,朝中大事尽在政事仆射(徐知诰)手里。这居中辅政的事太过重大了,不能假手他姓之人,不如早做安排,让嫡子徐知询代替徐知诰吧,毕竟知询才是真的姓徐啊。”徐知诰得到消息之后,内心极为惶恐,深感大祸临头,便连夜写好了奏折,请求罢免自己的左仆射参知政事,要求出镇江西远离朝堂,以此来避免眼前的灾祸。奏折还没有署名往上呈递,就被宋齐丘挡下来了。宋齐丘告诉徐知诰:“这事千万不能这么做。一来呢,这只是徐玠那厮自作聪明替太尉出的主意,咱还不知道太尉本人的真实想法是怎样。二来,即使太尉真要把您怎么样,也要先通过吴皇下诏,因为您现在不光是太尉的义子,更是吴皇倚重的政事仆射啊。还有……”宋齐丘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似乎在卖什么关子,可我的祖父哪有耐心等他吞吞吐吐下去啊,就脱口问他:“还有什么?快说快说!”宋齐丘看看左右没人,才附耳说道:“还有就是,听说太尉这两天身体……”果然,没过几天,徐温病重的消息传来,而徐玠之议也就没了下文。

我祖父和宋齐丘经常在池子中央的这个小亭子里密谈,有时甚至秉烛夜谈。到了冬天,我祖父专辟一处高堂,不设帷帐桌椅,只在屋子中间摆上一个大号火炉。宋齐丘一来,便携他到高堂里,两人拥火炉密谈终日。那火炉并没有生火,用处却是炉膛里的炉灰。他俩把炉灰撒在地上,用木棍竹片之类在炉灰上写字谋事,之后又很快用竹片拨平,外人谁也不知道他俩所谈何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把宋齐丘比作南北朝时辅佐宋武帝刘裕的那个刘穆之了。

05

显然,对于周宗和宋齐丘两个人的进谏,听谁的不听谁的,我的祖父徐知诰心里自有他的打算。虽然我父亲一时还没明白个中曲折,但我的祖父心里明镜一般,他知道,宋齐丘此番表现,只是对周宗抢在他前头献策忌恨于心,并非真心反对行禅大计。

自从徐知诰进封齐王以来,权势日隆,举国上下都知道改朝换代是早晚的事情。齐王自己呢,心里当然是想禅代越早完成越好,他毕竟已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可是呢,吴皇在治理朝政方面可以说事事唯齐王之命是从,根本找不出有失君德的地方,如果擅行禅代,恐怕群情难平,不仅于事无补,甚者遗留下不少麻烦。所以呢,齐王倒是希望吴皇自己提出嗣位于己,那样的话,推让之礼是免不了的,但煮熟的鸭子肯定是飞不了的。现在的问题是,不光江南朝野的有识之士纷纷依附于他,连周边那吴越、闽、南汉等国都远道遣使来劝进,希望齐王早早晋升一级,取那名存实亡的吴皇而代之。吴皇显然也是看清楚了这个时务风向,但他就是不甘心把祖宗几代人的基业拱手让人。说表示嘛,还是有的,就是吴皇接连多次遣特使前来齐王府下诏,先是准许齐王在金陵镇所开大元帅府邸,再是划给齐王金陵附近十个州的地盘作为封地,后又是下诏齐王去掉名字中间那个“知”字,改名叫做徐诰,以有别于众徐氏子弟,而且还降诏公开承认这种殊遇其实就是让齐王“永天子制”,等同于皇帝老儿了。可不管怎么说,吴皇始终紧紧护住自己那个皇帝名号不愿撒手,也就是说,到这个份儿了,他就是不给齐王传诏放话,让齐王名正言顺地行禅代之事。

如果两边都一直是这么耗着,那也不是个事儿。说不准,耗着耗着,不知道哪方面神经一紧,做点对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恐怕场面就不好看了。这吴皇的面子早给那个徐温父子撕扯得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了。而齐王这边,这个礼制的面具,是专给别人看的那个面子,一定是要保全的,所以齐王心里再怎么着急,行动上总还稳稳当当拿捏得住。

现在,周宗献出了这个迁都之议,的确是再好不过了。而宋齐丘却要徐诰处斩周宗以谢国人,徐诰心里一万个不同意。再加上第二天,就有徐玠和李建勋两个人,专门为贬黜周宗的事极力谏止了一番,徐诰很快又把周宗从池州召回金陵来了。许诺给宋齐丘的左丞相很快兑现了,还给加了个司空的职衔。但明眼人很快看出,齐王最近越加频繁地召见周宗,却很少召见宋齐丘了。宋齐丘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不被齐王倚重,感觉前途不妙起来。于是他盘算起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终于揣度明白了:齐王如今已经是五十岁知天命的人了,怎么愿意看着那顶皇帝的宝冠还戴在他人的头上,而自己只能一天天数着自己头上的白发过日子呢?这样看来,任何反对迁都阻止立行禅代的做法都是再愚蠢不过的了。

哎呀,我宋齐丘怎么会聪明一世愚蠢一时呢?

宋齐丘想明白了这一点,也想好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了。于是,他并没有呆在金陵等齐王召见使唤,而是自作主张在吴皇身上下功夫做事。那都押衙周宗不是要吴皇迁都金陵吗?好,我也不会给你周宗立功的机会,先下手为强。虽然前面为此事到齐王那里告了你周宗一状,并不是说我真的反对迁都。干脆,趁着你们还在那里东一枪西一剑地折腾,我这里先把吴皇摆平了。到时候在齐王禅国登基的时候,论起功劳来,我宋齐丘无论哪一点都不会输给周宗之流了。

第二天上朝,见没什么大事,众臣很快就退班了。宋齐丘看吴皇一脸的无聊,坐在龙椅里发呆,不急着回宫去的样子,就上前一步问道:“启禀我皇,还有什么圣旨没有下达?老臣这里等候驱遣。”这是说,皇帝啊皇帝,你心中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说,别闷在心里。

要是以往,吴皇知道宋齐丘是齐王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就是真想找人闲聊说话,也不会是他,因为这几年,自己这里哪怕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齐王那里很快就知道了,都是因为这个宋齐丘。可是今天,吴皇突然觉得这也没什么,谁让咱家无能,由着人家攥在手心里摆布呢?

吴皇看了看宋齐丘,突然开口说:“宋卿啊,你给朕出个主意吧,朕该如何是好?”不待宋齐丘询问旨意,吴皇一口气说下去,“自朕有国以来,朝堂内外都是徐氏把持,我这个皇帝名存实丧,只是个摆设了。宋卿啊,你说我现在不当这个木偶了,只想去当一个田舍翁,哪里该是我的去处呢?”说着,一脸的凄惶无助,弄得宋齐丘心里酸兮兮的好一阵子。

宋齐丘沉默片刻,做思谋状。然后劝吴皇说:“启禀我皇,老臣这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吴皇本是自说自话,拿闲话说给宋齐丘听听,并没有真心想什么出路,听了宋齐丘的话,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一下子来了兴趣。“宋卿,说来听听。”

宋齐丘说道:“我皇不要想那么多了。老臣听说齐王那边已经把都统府修葺一新,正打算给我皇迁都呢。我皇若能移驾金陵,离开这江都旧都,也许诸事都会顺心如意呢。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嘛。”

自从周宗在朝堂上提出迁都金陵以来,这件事朝中无人不知,且议论纷纷,各种说法都有。而吴皇自己更相信迁都对自己有弊无益,担心到时候自己成了那个汉献帝。现在看宋齐丘再提迁都之事,觉得是真心替咱家考虑的,便问:“宋卿,依你看来,朕该答应齐王迁都金陵?”

宋齐丘很诚恳地对吴皇说:“启禀我皇,迁都对我皇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这江都旧都,朝野上下确是以先太师中书令徐温的夙耆旧部为主,我皇处处受他们的牵掣,在这里当皇帝,还真不如去做一个田舍翁呢。而金陵乃齐王多年所经营,又是历朝古都,更适合我皇图中兴大业。还有,齐王虽说是徐温的义子,也姓徐,但他那个徐和徐温诸子完全是两回事。我皇想想,齐王前后这十几年与徐温父子面和心不和的,就应该相信,齐王是真心辅佐我皇基业的,要不然,那金陵都统府一修好,为何齐王他自己不搬进去,先想到让我皇移驾过去呢?还不是想让我皇远离现在江都这一班徐氏故老吗?”

这一番话对宋齐丘这种人来说,不用过脑子就现编上来了,不费啥事的,可对吴皇来说,天天听惯了虚以逶迤左右下套子的冠冕言辞,一时间真会误以为是人家发自肺腑的呢。所以,吴皇对迁都一事这才真正动了心,和宋齐丘推心置腹地谋划了一番。

宋齐丘退朝出来,一路盘算着自己终于可以在齐王面前立一个头功了,兴冲冲往金陵这边赶来。这几年,他人在江都,替齐王盯着朝廷内外,而他的家小府邸却一直在金陵,因为他知道,将来齐王迟早要取代了吴皇,把都城设在他经营多年的金陵的。

在赶往金陵的路上,宋齐丘远远看见从金陵方向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两辆豪华官轿,随从不下三四十人。他认出来,那是朝中地位比自己还高的两位元老,周本和李德诚。宋齐丘早就耳闻,这几天,不光吴国毗邻的吴越南汉等国派来使臣向齐王劝进,周宗徐玠等人认为,李德诚周本在朝名位隆重,就游说他俩出面率群臣劝进,这李德诚就去联络了周本,暗中让朝中文武联名上书,要给齐王劝进呢。这不,他俩肯定是刚刚到齐王府劝进回来的。哼,这两个老家伙,一直明里暗里讥讽那些劝齐王进位的朝臣,说他们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什么的,可是现在呢?他们自个儿还不是颠儿颠儿跑金陵来了?宋齐丘心里这么一想,赶紧叫随把轿子车马停在路边,自己从轿子里下来,站在路边,一手摇着扇子,意趣盎然地注视着李德诚周本一行人从自己不远处的官道上走过去,一直消失在拐弯处的河柳树阴里看不见了,才又上轿赶路。

宋齐丘直接进了齐王府,报告了吴皇愿意迁都的消息,并请示齐王一些迁都的人事安排。齐王告诉他,刚才李德诚周本一起来觐见,这在齐王的意料之外。宋齐丘无不讥讽地说:“他俩来,肯定是劝阻我王行禅代之事的吧?”齐王面带诡秘神色,微笑着否认,“非也非也”。宋齐丘当然知道“非也”,就哈哈一笑,不再多言。

齐王又对宋齐丘说:“既然这李德诚也来劝我进位,那我也该有所表示,干脆,就让他儿子李建勋出来做点实事吧。”这时,李建勋领着滑州节度使之职,兼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左仆射,人一直在齐王左右。禅代吴皇的好多关节都由李建勋来具体策划。

宋齐丘问齐王:“我王打算让李侍郎来做什么事?还请明示。”

齐王沉吟片刻,而后说:“吴皇迁都金陵,你我总不便事事躬亲吧。干脆,就让李侍郎充任奉迎吴皇特使,专门出面负责这事,宋卿只需从中辅办。如何?”

宋齐丘立马会意,这“从中辅办”可要比那“出面负责”更有玄机,齐王这是没有怪罪我前番之举啊,太好了。于是,宋齐丘口称“我王英明”,打拱告辞出来,马不停蹄,直奔李建勋府中来了。

通报进去,李侍郎亲自出迎。见了面,宋齐丘还不忘打趣一番李建勋,他朗声说:“恭喜李侍郎,听说尊公今天到齐王府劝进去了,可有此事?哈哈哈!”

李建勋毕竟年轻,不理宋齐丘话里的讥讽,直言答道:“齐王众望所归,早该劝进的。”

宋齐丘见这后生并不以此为意,话语也变得尖刻了许多,他说:“这么说,尊公作为吴室元老,即使忠心可以不要,总不能连颜面也不要了吧?重臣元老的颜面扫地啊,可惜了。”

李建勋素知这宋齐丘言语刻薄,也就哈哈一笑不去较真。他一边引客人进屋,一边询问:“中书大人此番前来,不会是专门看晚辈的笑话来的吧?”

到了堂上,宋齐丘也不谦让,直接坐到主位上。待家人安顿了茶点退下,他才用恭敬有加的口吻以“迎奉特使”称呼李建勋,并面授机宜,告诉李建勋下面的事该怎么怎么来办。

不几天,吴皇带着朝臣和阖家男女分别乘船离开江都,沿江而上,开往金陵。一出江都码头,吴皇的船只和船队相离,逐渐拉开了距离。不一会儿,前面的船只已经没了踪影,吴皇和家小乘坐的船只成了孤舟了。吴皇觉察到,自己的船已经一点点远离北岸,似乎正在向南行驶。吴皇赶忙叫人传来一路陪行的迎奉特使询问情况,李建勋这才道出实情,文武朝臣的船在金陵靠岸,而吴皇和家小的船要过江去,目的地是对面的润州,这时船已到了江心。李建勋还告诉吴皇,齐王给吴皇准备的新宫,不是金陵的都统府,而是齐王早在润州节度使任上时在那北固山下建造的行营,叫牙城,为了安置吴皇,现在已经改名叫丹阳宫了。当然,李建勋不用告诉吴皇,这些都是宋齐丘吩咐他这样做的。

到了这时,吴皇方知自己的迁都好梦早已经变成一场噩梦了,他当即垂下了未老先白的头颅,不自禁地流下了无奈的浊泪。

到了丹阳宫,吴皇被完全幽禁起来,唯一能见到的外臣就是李建勋。李建勋的身份已经由“迎奉吴皇特使”改成了“迎奉让皇特使”,他每天见到吴皇,就反反复复苦口婆心地劝吴皇早作打算,说早一天传诏禅位给齐王,就能早一天远离烦恼和不安,早一天脱离苦海。吴皇自己也清楚,这一天迟早都是要来的,于是他派遣两个侄儿建安王杨珙、江夏王杨璘做为传诏使,专程到金陵齐王府上去,正式下诏传国。

06

传诏使到来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百日喜宴,齐王府里人山人海,宾客云集。

齐王府摆了内外两大宴席。内席设在凝华殿上,与宴的全部是内外女眷,由我的祖母东道作陪。外席设在延宾大厅,坐北面南的主位上坐着我的祖父,齐王徐诰,身边是景遂景达和周宗李建勋作陪。大厅里摆不下许多酒桌,就在院子里绕着大厅又摆了一圈,厅内厅外坐得满满的,都是齐王的旧部和吴国重臣。

我被奶妈抱着,跟在父亲徐景通和母亲钟氏身后,前前后后被十几个侍女佣人簇拥着,第一次走出崇英殿,也就是东院。绕过人声鼎沸的延宾大厅,经过花园,从一条长长的门廊上穿过,我先被抱到凝华内殿,送到祖母宋氏怀里。

祖母一脸的慈祥和喜悦,笑得连皱纹都叠成一串一串的了。她把我抱在怀里上下颠着簸儿,口里念叨着“嘉儿嘉儿我的嘉儿”,惹得站在身后的我的父母满脸笑开了花,甚至笑得好几次大张着嘴巴,忘记了抿拢。

祖母向内门的一个侍女招招手,那个侍女从里屋捧着一个大盘子快步上前。经过我母亲身旁时,我母亲连忙接过盘子,放在祖母面前的桌子上。

那盘子里铺着大红的呢绒布面,上面摆放了好多小玩意儿,有男孩喜欢的木制车马枪剑之类,也有女孩子喜欢的簪花布猴子脂粉盒之类,也有纸笔勺子之类。我母亲知道祖母这是要让我来抓着玩,可是抓周是小孩子周岁才举行的仪式,她担心我太小抓不好,会扫了祖母的兴致,就低声问祖母:“王后在上,请问这是要给嘉儿抓周吗?嘉儿周岁还早呢。”

祖母看了看我的母亲,冲着我笑道:“我的嘉儿聪明,不用等到周岁,今天就抓着玩玩吧。”说着看看大盘子里的东西,顺手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玉簪放进去,又招手叫来前面那个侍女,咬着耳朵说了句什么。那侍女笑着跑进内室,拿来一个精致小盒交给祖母。祖母打开盒子,从里边拿出一块晕黄里带点血红的方形石头,放进盘子里去。那是齐王常用的一枚玉印。

然后祖母抓着我的两只胳膊,把我放在桌子上,示意我从盘子里边挑拣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好多人凑上前来,围在祖母身边,看我抓宝,一个劲地说着抓这个抓那个。我也不客气,爬将过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最终都扒拉在一边,不去理会。

只有一样东西我一下子就拿过来了,那是一张秀气轻巧的红色纸笺,人叫薛涛笺。看我抓过纸笺往嘴边送又往脸上贴,只听祖母说“我的嘉儿要当个翰林学士了”,于是大家有喝彩的有嬉笑的。

母亲从我手里拿走了红色纸笺,祖母鼓励我再抓。母亲当时就不高兴了,冲着祖母说:“小孩子玩一下就够了,不要当真。”说着举手想要抓我回去。祖母说:“让嘉儿再玩一下嘛。”祖母还是鼓励我再抓。这一次我什么宝贝都没去动,直接把那块方形石头拿过来,攥在手里。听祖母说“看看,我的嘉儿将来要出将入相当大官做大事呢”,大家又一阵喝彩。

这时,我父亲对祖母嘀咕两句,就抱起我,带着我的母亲和奶妈,把我送到延宾大厅上来了。父亲先把我抱到上座我的祖父面前。祖父一边听着身边众人“我王洪福”“福寿齐天”“子孙满堂”之类的恭贺,一边呵呵笑着用食指在我额头上点了两下,然后示意父亲抱着我给众位嘉宾观瞻。

我隐约感觉到,祖父眼神里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心里有什么更加重大的事情使他心神不宁。

我到哪里,哪里就爆发出一片喝彩恭贺之声。有说我宽额头高鼻梁叫做“广颡隆准”是大福大贵之相的,也有说我“修眉丰颊”是宽厚仁德之相的,还有说我“美目流盼”是长者仪态神貌不俗的,不一而足。我父亲忙不迭地回礼答谢。

在这么多宾客轮番赞美着我如何超凡不俗的时候,有一个身影穿梭在人群里,那就是我的长兄徐弘冀。一直以来,徐弘冀作为齐王的长孙,被祖父视若掌上明珠。无论在家人面前还是在来齐王府议事的众宾客面前,他才是真正像明星一样耀眼的核心。在他那小小的心里,今天这些客人把注意力和好听的话语都集中在我这个小弟弟身上来,把他冷落在一边了,这大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只见高高地撅起个嘴巴,瞅一眼这个,瞪一眼那个,再看看兴高采烈的父亲,转身跑上大厅,站在祖父面前,指着远处抱在父亲怀里的我,用一个小大人的腔调对祖父说:“启禀祖王爷,我的那个小弟弟他,他左眼睛里有两个眼仁儿。”

他的这句话果然引起了很大的响动。先是不大相信这话的祖父,着人跑到父亲身边,父亲赶忙把我再一次抱过去给祖父看。祖父盯着我左瞧右瞧,对左右说:“真是奇了,我这孙儿左眼的瞳仁是比右眼大了许多,确实像是两个瞳仁呢。”之后便是一脸惶惶然的父亲,抱着我重新在人堆里走了一圈,给那些好奇的人轮番看我左眼的双瞳仁,引来众人的好一番议论。最后,只听一个叫冯延巳的秘书郎在人群里高声说道:“启禀我王,您这位王孙乃奇人异相啊,此乃重瞳子也。”

众人一听,马上静了下来,不再惊呼,都来听那冯延巳讲下去。这冯延巳一看大家都来听自己说话,讲起来更带劲了,他说:“为啥说重瞳子是奇人异相呢?古代三圣当中的舜帝就是重瞳子,还有那西楚霸王项羽,也是重瞳子。这重瞳子的人啊……”不等冯延巳说下去,人群里又有人大声说道:“据说那造字的仓颉也是重瞳子呢。”

本想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可是听到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啧啧赞美之声,我的长兄徐弘冀觉得更加失落,在远处朝我瞪了半天的白眼,最后无趣地离开延宾大厅,到内殿找祖母耍子去了。

就在这时,有一位门将疾步上得大厅禀报:“启禀我王,吴皇派来的传诏使到了,正在府门外候着。请我王示下,接引到何处听诏?”

祖父一听是吴皇的传诏使,他早已把什么奇人异相撇在了一边,脸上不经意间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吩咐门将:“那就在听事堂内听诏吧。”说着起身,由候在一旁的两个亲兵陪同,转到大厅后面的听事堂里去了。

父亲赶紧把我交给奶妈抱走,他自己带了手下几人,赶在祖父之前进了听事堂,他要收拾会客的地方去了。

大厅里众人身不离席位,却纷纷引颈张望,人头晃动。人们看见,吴室的两位年轻王爷,杨璘和杨珙,在先前那个门将的带领下,正从大厅外那片池塘旁的甬路上经过。他们半低着头,脚步不像往日那般从容自在,也好像不愿朝延宾大厅里看上一眼。

目送两位传诏使进了听事堂,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个个神情激动,大声议论起这个百日宴席之外更大的话题来,那就是齐王即将受禅的事情。整个延宾大厅嗡嗡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等齐王再次回到宴席之上,众人早已看出,那张脸上泛出兴奋异常的光彩,两眼冒光,连两鬓的丝丝白发也似有银光闪烁。这时,不待有人领头,大厅上众宾客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席,整顿衣冠,口称万岁,朝着北面主座上还没坐下身去的齐王跪拜下去。

一时间,整个延宾大厅里跪满了人,“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耳山响,一直从这里传到金陵古都的每一个角落里去了。

齐王随即宣布,明日就是良辰吉日,受禅称帝。

皇帝的衮服宝冠一应物事,之前早已准备停当,只需新旧朝臣列班朝贺一番。第二天朝贺的时候,祖父颁旨建国,国号大齐。改吴天祚三年为升元元年,定都金陵,改江都为东都。同时遣使上金册,尊奉吴皇为“高尚弘古思玄让皇帝”,金册上自称“受禅老臣诰”;又颁发金册,追尊义父徐温为“太祖武皇帝”,上太祖武皇帝陵叫“定陵”;追尊吴高祖杨行密以下皆为公、王,原配皆称国君,只有太祖武皇帝徐温的原配李氏为明德皇后;颁旨立齐王王后宋氏为皇后;降旨以皇长子景通为诸道副元帅、判六军诸卫事、太尉、尚书令,封吴王,改名璟。以皇子景遂为东都留守、江都尹,封吉王,帅留司百官赴东都;封皇子景达为寿阳郡公;封五个女儿为盛唐公主、太和公主、永兴公主、建昌公主、玉山公主;任命宋齐丘为左丞相,周宗为枢密使,李建勋徐玠皆为同平章事。

我,徐从嘉,在出生三个月之后,由原来的王孙变成了皇孙。我出生的这个地方,以前叫齐王府,从现在起,改叫崇德宫了。

那让皇帝杨溥,还被幽禁在丹阳宫里。丹阳宫有数百亲兵严加把守,让皇只有整日念经事佛,闷闷度日。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从崇德宫派来的使者,给把守的兵将说明来意,疾步跑上了让皇的阁楼。让皇受到惊吓,拿起手边的香炉掷向来使,只听得阁楼上一阵乒乓之声。不一会儿,惶惶张张的使者从阁楼上下来,说“让皇帝晏驾了”。消息很快传到宫里去,齐国皇帝十分震惊,下诏废朝二十七日,以示哀悼。不久,追谥曰睿皇帝,葬于平陵。

在我的祖父受禅登基之前,除让皇帝杨溥外,吴室皇族还有另一个成员,就是临川王杨濛。杨隆演病死之后,本该立杨濛为皇帝的,徐温一伙却扶持拥立了年幼无力的杨溥。为此,杨濛十分不满,继而被废了王位,贬为历阳公,幽禁在历阳宫中。听说杨家的天下要由徐氏夺走,杨濛便不顾自己被废黜的身份,杀死了历阳宫监守,带了两个亲信逃走,一路来投奔三朝老帅周本而来。谁知周本的儿子周祚惧怕齐王威名,生怕由此招来祸灾,就叫下人把周本强留府中,说是有自己出去见客就行了。这将门出身的周本,是汉末赫赫有名的南郡太守周瑜的后代,现在虽然年老,可脾气一点儿不减往昔,便在府中大声怒斥自己的儿子说:“来人是我主家郎君,为什么就不能去见一见主人?”其实这周祚也是看惯了朝堂易主城头易旗之事的人,他根本不理老父,果决地命人关闭了府门,让手下人将杨濛在门外捆绑了,直接押送到金陵齐王府上。当然,这一去,杨濛也没免掉杀头之祸。

至此,让皇帝杨溥晏驾,就意味杨行密的四个儿子,杨渥、杨隆演、杨濛、杨溥,都在我祖父徐诰眼皮子底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但是,很多人都说,当了皇帝的徐诰,对待吴国故老却格外恩慈,优渥有加。登基之后,新皇帝下诏,朝中文官三品以上者都晋升三级,追赠其父母爵位,武将则追赠三世。

就拿这个周本来说吧。周本仗着自己是吴国三朝老将,坚决反对我祖父受禅代吴。当年徐玠周宗等人,看在周本德高望重的份上,示意他率领百官群臣劝齐王进位登基,一方面是想利用周本在朝野的名望,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周本在新朝有点资本好赖以存身立脚。而那周本,年事已高,昏聩不灵,一味嗜酒度日,听了周宗等人的建议,竟然对自己的亲信们说:“我一生备受吴室的恩遇,现在老了,临了临了,能站出来推戴异姓之人改朝换代吗?笑话!”这样一来,周本倒成了忠于吴帝反对齐王受禅的出头鸟了。等他儿子把临川王杨濛当作礼物献给了齐王,周本是又愧又恨,一病不起。后来实在拗不过形势,他也勉强顺水行舟,跟着老臣李德诚到齐王府里走了一遭,可作为三朝元老的面子算是丢尽了。

就在我的祖父称帝之后大肆分封的时候,周本愧恨交加,一命呜呼了。我的祖父皇帝念及周本是吴国旧将,又有其子周祚主动献上历阳公杨濛一事,就效仿唐朝为汾阳王郭子仪废朝五日的先例,也废朝五日,以优厚的官礼给周本办了一场盛大的丧事。

不仅如此,连周本的长子,当时担任滁州刺史的那个以暴戾无状闻名的周邺,也受到新朝廷的一再优待,给他升任了庐州节度使。

不久,祖父把国号大齐改为唐,我的名字也改成了李从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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