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在寒风中颤抖

宛慧每天早晨五点钟准时起床，这时天还没有完全睁开双眼，城市里的一切都还在睡梦中。宛慧用二十分钟梳洗、穿戴，用五分钟吃点干粮或喝一杯牛奶。然后穿上印有环卫工人标志的工作服，推上垃圾车，将昨天采摘的鲜花插在车龙头上。宛慧太喜欢鲜花了，她每天都要插一朵鲜花在她的工作车上。她除了爱鲜花，还喜欢看书听音乐。她的手机里下载了许多世界名曲。每天早晨一出门她就打开手机里的音乐。音乐流进她的心里，顿时，她的心活起来了，飞起来了，整个城市也活起来了。她一边收拾垃圾一边跟着哼唱。声音被口罩堵了一些，有些闷，不太像她的声音。

宛慧来到电梯公寓的时候，晨曦已经微露。她每天早晨都是这个时候来拉这个小区的垃圾。她负责收６个小区的垃圾。收这个小区的垃圾的时间她是根据冬夏两季来定的，冬天上班族是八点半上班，她就七点五十来收。夏季上班族是八点上班，她就七点二十来收。时间安排得相当精密，用半个小时倒完六个桶里的垃圾，用５分钟打扫地面。当她完成这一系列工作的时候，电梯公寓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地出来了。电梯公寓又名富人区，很大，分Ａ栋、Ｂ栋、Ｃ栋，每栋４个单元，二十三层楼。宛慧每天早晨如此精确地安排时间到这个富人区来拉垃圾，又如此精妙如此快速地用35分钟时间完成这么艰难，这么庞大的工作，天知道她的内心是怎么想的。这份用心这份良苦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不是讨富人们的好，她是想让她心中的那个人一出来就呼吸到新鲜空气。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想看一眼那个让她难以忘怀的男人马卓。

手机里播放着《梁祝》，她跟着哼唱着。垃圾一撮一撮地倒进垃圾车里，转眼一桶垃圾就魔法般的倒完了。干干净净地又等待着人们扔进新的废品和新的垃圾。当她撮第四桶垃圾的时候，一个艳丽的女人捂着嘴跑着，一边跑一边将手里的垃圾往垃圾桶里扔。垃圾没有飞到垃圾桶里却飞在了宛慧的身上。宛慧直起身看着那人，想等那人对她说声对不起。但那个女人没有。宛慧知道这个女人是马卓现在的妻子。她比马卓小十三岁，人长得十分漂亮，打扮得也十分新潮。人本来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现在嫁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更是目中无人。一般的人她都不会搭理，哪会搭理你一个收垃圾的。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站在你宛慧的面前，她觉得停留一秒钟她就会被垃圾的臭味熏死。她更不会对一个收垃圾的人说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她一边跑一边扔，扔到哪儿是哪儿，哪管那么多。她捂着鼻子憋着气跑了两丈多远，觉得憋得有些难受了才赶紧放开捂着鼻子的手，站在一颗长青树下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怒视着宛慧说，这个时候撮什么垃圾嘛！弄得臭熏熏的！恶心死了！神经病！宛慧的心被刺得抽搐了一下。她是神经病，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曾经疯过。这个女人也不例外。但是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什么疯的。这么说也不准确，这个艳丽女人的男人马卓就知道她是为什么疯的。

手机里一首一首地播放着世界名曲，现在正播放着《春之歌》。车龙头上的鲜花在晨曦中显得十分艳丽。

五年前的马卓不是这个艳丽女人的男人，是她的男人，是她宛慧的男人。但是时间很短，屈指一算还不到三年的时间。

那两年多的时间马卓的全部时间都用于考公务员，头年没有考起，第二年又继续。她不旦不报怨他，还鼓励他。她一人挣钱，一人包揽家里的所有家务，她不觉得苦，不觉得累，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过得很美好，过得很充实，过得很有滋味。两年多的时间他们过得真是甜蜜。值得她宛慧珍藏几生几世，值得她宛慧回味几生几世。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生活得非常好，夫妻生活过得也很和谐，每天夜里他都要她。怎么也要不够，怎么也爱不够。他说她是他的心肝，他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爱。他深情地亲吻她的脸，亲吻她的眼，亲吻他的眉，亲吻她的颈，亲吻她的耳，亲吻她的全身，吻遍她全身的每一个部位。他说她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爱。宛慧格格地笑着说我的脚趾呢？马卓说也爱。说着就俯下身去亲宛慧的脚趾。宛慧连忙把双脚藏进被窝里。宛慧感到幸福极了，快乐极了！马卓让她感受到了爱的神圣，体验到了人生的美妙，她觉得世界太美丽，充满了色彩，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爱意，充满了希望。她的整个身体被生命的活力充满了，随时都有一种快要飞起来的快愉感。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她想等马卓考起公务员，有了稳定的工作，她就另外去找一份工作，然后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喜欢。如果是男孩她就给他取名为卓越。如果是女孩她就给她取名为慧雅。

人有了快乐和幸福，就想分享给他（她）的亲人和朋友。这是真的。宛慧每天都给她的好友桃子打电话说她的幸福生活。

桃子玩笑道，留着点，别过早地用完了哈。

宛慧笑着说，傻瓜，井水扯不干，力气用不完。这点你都不懂！

桃子呵呵地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的爱情像井水。

宛慧笑着说，不对，像泉水，像源源不断的泉水！

桃子也笑了。笑后认真地对宛慧说，宛宛，我慎重其事地再次对你说，不要一味地为了男人而牺牲自我，失去自我。你想过没有？以后他考起公务员了，前途远大了，仕途光明了。而你呢？到时人也老了，工作也没有一份正式的。我看他不嫌弃你你自己都会嫌弃你自己。我劝你还是尽早地为自己做一些打算。

宛慧大学毕业后在成都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正式工作，有固定的工资，还有很可观的津补贴。但马卓要回县城考公务员，她只好舍弃自己的前途，辞了自己的工作跟着马卓回县城。县城里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为了有充足的时间买菜做饭，她在附近的超市里找了一份上半天休半天的工作。每天像个保姆似的照顾着马卓。

宛慧说，桃子，我也想考公务员，但是行吗？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桃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不要为我担心。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人。这点我相信他。

桃子叹口气说，但愿如此吧。

在宛慧的照顾下，马卓全身心地学习，第二年以优异的成绩考起了公务员，分到政府工作，每月都有工资和津补贴。她辞掉了超市的工作，以自己的实力在宾馆里找到了一份比较理想的工作，大堂经理，每月的工资相当丰厚。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小家庭再也不愁没有钱用。好日子开始了，鸟儿在蓝天上展翅飞翔，花儿在绿叶丛中绽放！世界美妙极了！阳光真是灿烂！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些美好这些美妙这些灿烂却是一闪即逝。昙花一现似的。唉，一篇锦绣文章连一个句子都还没有写完就匆匆忙忙地划上了句号。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晚上，寒风从窗口钻进来，钻进她的衣服，侵略着她的肌肤，吞蚀着她的体温。她感到透身的凉。她想钻入被窝，但那个被窝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感到浑身发软，想到那个温暖而又坚实的怀抱里去靠一靠，但那也不属于她了。桃子的预言准了。马卓如今飞黄腾达了，一个比他小十三岁的娇艳女子爱上了他。他开始厌弃她了。他说他和她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是的。他们是没有共同语言了，马卓如今是公务员，是端铁饭碗的人。她呢？她是一个打工仔，随时都有可能失业。

天变得越来越寒冷，寒风在窗外不停地吹拂着，枯叶一片片地飘飞着，没有着落，没有归宿。

她也好象是一片枯叶。她没有了归宿，她是一个被彻底厌弃了的人。她无力地靠在窗玻璃上痛苦地看着马卓问道，马卓，我们为什么要离婚呢？为什么呢？马卓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她感到她整个身体在往下沉，先是沉进了一个黑洞，后来是沉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深渊里有毒蛇，有怪兽，有魔鬼，它们全都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势不可当。恐怖、痛苦和绝望让她有些昏厥。她依靠着窗玻璃的力量，再次从她碎裂的心肺中迸发出带血的话语，是我不够好吗？如果我不够好的话我会改。我会努力让你满意的。说后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马卓，等待着马卓说话。她希望马卓说好吧，我们继续生活下去。但是马卓没有说话。马卓在发短信。她知道马卓在跟他的新欢发短信。她没有权力干涉。她仅有的权力是承受马卓给予她的痛苦，欲死不能的痛苦，摧毁她身心摧毁她意志的痛苦！为了爱她是这样低声下气，为了爱她是这样的没有自尊。可是他呢？他却是这样的无视于她。她还能说什么呢？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几乎要使她窒息！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也许是四十多分钟，马卓终于把手机放下，非常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们分手吧，分手后你可以去找一个爱你的男人……。宛慧觉得自己在受着一种惨不忍睹的酷刑，那寒光闪闪，那锋利无比的刀尖上带着毒汁，带着勾，一刀一刀地刺下去，一下一下地拉扯，痛，无比的痛，致命的痛！生不如死的痛！她的肝，她的五肺六肺都在一寸一寸地断裂。她整个人崩溃了，彻底地崩溃了！马卓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昏过去了。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倒下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

她一人在家里躺了六七天，等马卓回来拿东西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她已经不知道痛苦了。她蓬着头发望着马卓笑，笑得马卓全身发麻。马卓吼她，叫她别笑了，她还是笑。马卓狠狠地打了她两耳光，打得她的鼻血都流出来了，她还是笑，笑得越来越凶。那笑声把马卓吓得直往后退。

宛慧疯了。

一年后，她的好友桃子把她从神经病院接回来，她已经是一个正常人了，她恢复得很好，但是没有一个单位愿意要她。只有一份环卫工人的岗位等着她。

桃子觉得委屈了她，就对她说，和我一起去开农家乐吧。

宛慧说，我就干环卫工作。

桃子惊异地问，为什么？

她不说。她不会说。这是她心里的秘密。她干环卫工作的目的是每天早晨能看到她心中的那个他。马卓虽然抛弃了她。但她不怨他，不恨他，渐渐的理解了他。她长得不够漂亮，她没有正式工作，她配不上他。马卓现在的女人又漂亮又有工作。她没有权力扼杀他的选择，她没有权力限制他的自由，她没有权力剥夺他的快乐和幸福。爱一个人就要学会牺牲，就要学会舍弃，就要学会放手。只要他开心快乐就好。她爱着他，深深地爱着他，永远地爱着他！爱在心里，爱在骨子里！

马卓的妻子还站在长青树下骂骂咧咧。宛慧知道她很鄙视她。宛慧想叫她学会尊重人。宛慧想对她说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干什么职业只是分工不同罢了，人格都是平等的。但她又没有说。她不想与她说话。她估计她没有读几句书，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只注重外表不注重内心的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外表艳丽内心空虚的人。换句话说她是一个没有教养没有涵养的人。

宛慧又继续收垃圾，刚倒完最后一桶垃圾时，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嘎的一声停在她的面前，还没等她反映过来，她就看见马卓把两包东西重重地甩在了垃圾桶里。这时两个捡东西的人飞快地跑了过来，搬倒垃圾桶拚命地去抢那两包东西。他们以为是才穿过几次的名牌皮鞋什么的。他们经常在这些垃圾桶里捡到好东西。但这次令他们非常失望，马卓甩的东西是两包书，不是他们所要的。他们不要书，他们从来都不看书。他们直起身，失望地走开了。宛慧如获致宝地将两包书捡了起来，一看全是些国学经典和世界名著，以为马卓扔错了，飞快地追到马卓的车门前。马卓的妻子刚上车，嘴里还在骂着脏话。马卓安慰她说，别跟一个神经病人一般见识。宛慧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她忍着痛，恢复了常态，探着头看着车里的马卓。马卓以为宛慧要闹事，惊愕地看着她。他最怕宛慧说他们原来是夫妻。他最怕宛慧叫着他的名字与他说话。她是什么身份？一个患过神经病的人，一个收垃圾的人，一个浑身散发着垃圾臭味的人配喊他的名字吗？配与他说话吗？他马卓是什么样身份的人？他会与她说话吗？他马卓不认识她，根本就不认识她。

马卓的妻子厌恶地看着宛慧说，你想干什么？神经病！

宛慧不理她，看着马卓说，你是不是扔错了？她本想叫他一声马卓，但是他的严肃，他的冷酷，他的傲慢把她的温情堵了回去。他不认识她，也叫她不认识她。他冷酷，也叫她冷酷。

马卓不满地问，什么扔错了？

宛慧说，你扔的全是些国学经典，全是些世界文学名著。

马卓说，我家里东西太多了放不下。

艳丽女人怒不可遏地看着马卓质问道，你认识这个收垃圾的神经病？！

马卓苍白着脸摇着头说，我怎么会认识她。你知道她的神经有些不正常。

宛慧的心又碎裂了一次，血四处飞溅着！

艳丽女人相信了马卓的话，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愤怒地看着宛慧说，你这个神经病！我们扔我们的东西关球你什么事！滚开！

宛慧没有理那个女人，仍然看着马卓说，太可惜了，你捡回去吧！

马卓厌恶地挥着手，像赶走一只苍蝇似的说，走开！然后气恼地踩燃油门，将车子开走了。车子的尾气喷出来，钻入宛慧的鼻孔，直接进入宛慧的心肺，毒害着宛慧的身体。宛慧感到心里好难受！

一切的苦与痛，一切的伤与愁都缘于她的认真！宛慧太认真了！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改变不了自己。

宛慧把那两包书拿回去，用新毛巾擦了一遍，然后堆在她的床头上，每天夜里孜孜不倦地阅读着。读书是一种享受。她一直都喜欢读书。这些书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那时马卓也喜欢读书，他们有时拿着书到公园里的草地上去看。看后两人拥抱，接吻，谈读后感。很充实很幸福。离婚后，她特意把这些书留给了马卓，她觉得这些书有利于马卓的学习，有利于马卓的人生。没想到马卓现在把它们当成废品扔了。扔得是这样的干脆！扔得是这样的果断！她为马卓叹息，深深地为马卓叹息！

她带着着沉重而又喜悦的复杂心情，把两大包经典名著捡回了家。她沉重的是马卓丢失了国学经典，她喜悦的是自己又重新获得了这些国学经典。这可是些精神食粮。宛慧突然间觉得自己富有了起来，充实了起来。宛慧现在又开始阅读经典名著了。她突然发现重读《论语》、《老子》、《孔子》、《诗经》又有新的收获，新的感悟，新的认识。

阅读使宛慧内心庞大起来，丰富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注意她，人们给她的定位是一个收垃圾的。没有一个人尊重她，没有一个人崇尚她的灵魂，没有一个人去改写她的历史。都用一种眼光，都用一种口气说疯过的人有可能还会疯。

宛慧现在已经习惯了人们的眼光。她觉得无所谓！丰富的阅历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了人世间的人。但她还是无法透彻地感悟她的人生，左右她的命运。她的心里仍然装着那个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马卓，仍然装着那个改变了她的人生，改变了她整个命运的马卓。不管有多少伤和痛，她心中的那股爱火总是无法泯灭。她常常会望着一个地方发呆，常常会回忆他们的过去，常常会在心里重复地背着《诗经》里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海水为竭。冬雷振振，夏雨雪。天地合，敢与君绝！

这首诗她以前背给马卓听，现在背给她自己听。

这天早晨六点过，宛慧路过一条公路的时候突然看到一辆灰色宝马车撞倒一个人。宝马车的师傅下车看了一下，然后慌忙四顾，见周围没有人，便开着车飞速地跑了。冬天早晨的六点天还黑沉沉的，许多人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城市里的各条公路上都还亮着灯，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宛慧骑着车正从公路的树下穿过，那辆灰色宝马车的驾驶员没有看见她。宛慧见司机开车跑了，慌忙踩着垃圾车追。一边追一边喊。宝马车飞快地逃跑着，像火箭一样快，她的垃圾车哪里追得上，没有几秒钟宝马车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宛慧掉过头去将车祸中的人送进医院。然后到交警大队去报案。走到交警大队门口迎面碰到了马卓。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潮，她很想亲切地喊他一声马卓。但马卓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飞快地从她的身旁过去了。她的心里钻进了许多颗针，压上了几座山。很沉很痛！宛慧愣愣地看着马卓的背影。人还是那个人，背影还是那个背影，可是他的内心变了，他的眼光变了，由炽热变成冷漠，由冷漠变成无视！

宛慧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交警大队。她的报案很失败，交警问她为什么当时不报警。是呀，她真是太糊涂了，当时为了救人竟然没有想起报警。交警说得对，现场都没有看到，他们怎么判断那是车祸。她说她清眼看见是一辆灰色宝马车。交警说车呢？有谁能证明？她说她看见了车牌号。交警叫她说，她又说不出来。这时她恨死自己了，她怎么就这么大意？怎么就这么不长心眼呢？当时她怎么就没有想起记下那个车牌号呢？她努力地回忆着，突然想起车牌号的尾数是7。交警冒火地朝她吼道，你是不是神经不正常？啊？！一个7字能说明什么？！许多车牌上都有7，难道我们一辆一辆的去查！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吃饱了没事做？她被交警吼得昏头昏脑。脑里嗡嗡的，乱乱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张着嘴，愣愣的看着交警的脸。

查不到逃逸的人，伤者就是宛慧撞伤的，所有的医疗费，伤残费都得宛慧赔。宛慧每月只有一仟元钱的工资，没有存款，只有把父母给她买的一套房子赔了进去。

房子卖了后，宛慧每月用两佰元钱租了一间很潮湿的房子住了进去。仍然每天五点钟起床，干她的环卫工作，照常是七点二十几分到富人区去除垃圾。收完垃圾，把垃圾车推到一边，站在小区门前的一颗长青树下，取下口罩，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眼睛看着小区里面。每当她看到那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带着地面的磨擦声从小区的深处奔出来时，她的心就砰砰地跳起来，好象那辆小车是来接她的。突然间她变成了新娘，车里坐着的是她的新郎。

她幸福得有点晕糊！

当车嗖的一声从她的身边飞驰而过时，她突然清醒了过来。她摇了摇头。然后骑上垃圾车，脚蹬着踏板，奋力地往城外运送着垃圾。

手机里的音乐循环地播放着《二泉映月》。

车龙头上的鲜花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着。

这天是三八妇节，宛慧把工作忙完后就到好友桃子家的农家乐里去玩。她要了一杯菊花，将凳子挪到一颗桃树下，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翻看着《简爱》。桃花瓣在春风中飘落着，游戏似的，一瓣一瓣地落在她的书上，一瓣一瓣地落在她的头上，一瓣一瓣地落在她的身上。几只蝴蝶产生了错觉，停在她的身上。有几只蜜蜂绕过来，围着她飞着，围着她叫着。她不理它们，看她的书。看了一阵书抬起头来，春天的景象跃入眼帘。农院边、山坡上疲倦了一个冬的树木和小草全都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新叶一片一片地长出来，有的树木发出来的是绿叶，嫩嫩的，绿得逼人的眼。有的树木发出来的叶片是红色的，像刚刚从母亲肚里钻出来的婴儿，血淋淋的惹人疼爱！不管是绿色的叶片，还是红色的叶片，绽放在枯枝上都很好看，像花朵似的，显示着它们特有的美丽。对面山坡上农民种的菜子一片一片的大概有八九十亩，正繁茂地开放着花朵，黄色的艳丽把绿色的菜籽叶遮挡得一片不留，远远看去，就像大块大块的黄色缎子铺在山坡上的地里。右边山坡上有一块桃子树，大概有几百颗，每颗树上都开满了桃花，艳丽无比。左侧的山杆上有几颗不知名的树开着满树的红花。菜花上、桃花上和红花上有无数的蝴蝶在飞舞着，有无数的蜜蜂在忙碌着。农家乐的大坝前有一个大大的池塘，估计有二十来亩，是桃子家开发的，里面养了很多鱼，有鲫鱼，有草鱼，有花脸鱼。这些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时不时地摆着尾巴，拍打着池塘里的水，溅起许多水花， 荡漾起许多涟漪。春天的一切都是美的！春天的一切都是活的！春天的一切都是迷人的！

四川丘陵地区的春天实在是美得令人称奇！实在是美得令人叫绝！

宛慧收回目光，仰头看了一眼她头上的桃花，两片桃花不失时机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感到了一丝儿的凉意，一阵伤感突然涌上心头。林黛玉葬花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凄凉的葬花词浮现在她的脑海：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泪水从她的心里涌了出来。

桃子出来给客人倒水，看见宛慧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桃花，就知道宛慧又在伤感了。便拿了一袋开心果过来。抚去宛慧脸上的花瓣。笑着说，又想起林黛玉的葬花词了？说罢剥了一颗开心果喂在宛慧的嘴里。宛慧坐起身扑在桃子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桃子扭头一看，周围打麻将的人都停下手来张望着宛慧。忙说，别哭了，宛宛。看别人笑话你。嘴里劝着，心里却有一股股酸楚直往外涌。

宛慧控制着自己，擦干脸上的泪说，没事。你去忙吧桃子。

桃子说，打麻将吧？我去跟你找几个人。

宛慧抬起头看了看周围那些打麻将的人摇了摇头人说，都是些陌生的人。我才不和陌生人打麻呢。

桃子说，那我陪你打。我有两天时间没有打了，心里正痒得难受呢。

宛慧说，挣你的大钱去吧。别一天到晚麻将麻将的！

桃子说，钱也要挣，玩也要玩。哎，有新进展没有？

宛慧不语，转过头去看天上飞翔着的鸟儿。干环卫的大妈大姨给她介绍了不少朋友，一听说她疯过都不愿意与她交往。她在他们的小区也心仪过一位小伙子，但别人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这辈子看来是完了。她这辈子当齐天大圣是当定了。

桃子知道又触到宛慧的痛处了，忙剥了两颗开心颗吃起来。宛慧也伸手抓了一把开心颗吃起来。

桃子说，你还是到我这里来做吧。我这里人来人往的，说不定哪天就遇着一个了呢。

宛慧笑着说，好呀。嘴里这样答应着，心里却不愿意来。不来的原因是怕为难她的好友。桃子的丈夫是不会同意宛慧来他们的农家乐工作。万意她的病又复发了呢。店里雇佣一个疯子，谁还会来呢？谁还敢来呢？桃子的丈夫是坚决不会让桃子义气用事。

桃子说，真的？

宛慧将一口开心颗吞下说，桃子，你的心意我领了。

桃子知道说不通她。她太了解宛慧这个人了。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给她桃子添一点麻烦。宛慧是个好人。是一个非常理解别人的人，是一个爱替别人着想的人，是一个非常好的好人。只可惜遇上了马卓。宛慧被马卓毁了，也被自己毁了。干嘛要那么死心眼？干嘛要在一颗树上吊死？天下又不只是他马卓才是男人。唉！宛慧太传统了！宛慧太认真了。男人是什么人？凭她这些年的观察总结：男人是一种怪异的东西，你如果把他当成人，他就会把你当成驴。你想离他近，他就会离你远。你离他越近，他就会离你越远。你爱他有多深，他就伤你有多深。还有，男人不喜欢内心充实的女人，男人喜欢外表艳丽无比的女人，男人喜欢白痴一样的女人，男人不喜欢有思想有智慧的女人。宛慧失败就失败到自己不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宛宛，我亲爱的宛宛你这辈子怎么办啊？怪可怜的！怪令人心痛的。桃子压抑不住心里的情绪，泪水直往上涌。她怕宛慧发现，慌忙转过身说去忙一阵。

春阳暖暖的，春风拂拂的，农家乐里人满为患，屋里坝里都摆满了麻将桌，里外加起估计有二三十桌，密密地摆放着，看去全是人头。每个人的眼里手里都是麻将，每个人的心里脑里都是钱，都费着心思，绞着脑汁想把别人包里的钱赢到自己包里。搓麻将的阵势全都是张牙舞爪，很命的搓，很命的抓，很命的摔，条子！四万！碰倒！幺鸡！糊了！声音似乎想吞噬一切，似乎想压倒一切！

四川的麻将风气势庞大！阵势吓人！

农家乐周围的小鸟被麻将声吓得无影无踪。

宛慧被麻将声干扰了。她收起书顺着农家院走过去，信步走到池塘边看别人钓鱼。触景生情。看着看着就回忆起几年前她和马卓在一起钓鱼的情景来。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天很阴凉，两人午觉也不睡，拿着钓鱼竿双双来到桃子家刚刚开发的池塘里钓鱼。她坐在一根小凳上，马卓蹲在她的身边，手放在她的腿上不停地游动着。时不时地勾着她的脖子亲一下。亲得又猛又狠。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推开他说，周围有人！

马卓不以为然地说，难道他们还会去告我不成？

她说鱼上钩了，快拉钓竿！

马卓不去拉钓竿，马卓的心思不在钓鱼上，他的心思在宛慧的身上。他用炽热的双眼看着宛慧。宛慧觉得马卓的眼像火，自己一点一点被融化了！宛慧深情地在他的脸上抚摸着说，卓卓，你会永远这样爱我吗？

马卓说，会。我一辈子都会爱你。宛宛，你是我的生命。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

宛慧说，你骗人的。

马卓说，我没骗你。我不会骗你。

宛慧说，那以后呢？

马卓的手伸进宛慧的身体，抓住那对柔滑的鸽子说，我会保护好你！我会对你好一辈子！保证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宛慧幸福极了！

天渐渐的黑了，钓鱼的人都走完了，两人还情意绵绵地坐在池塘边。周围没有人马卓就更加大胆，他抚摸着宛慧，亲吻着宛慧。宛慧怕人来，慌乱地挣脱着，一拉一扯，两人就滚进了池塘里。水池里的水只有一米左右，两人站起身又搂在一起激烈地拥抱起来，狂热地亲吻起来。爱的力量压倒一切，冲破一切。马卓脱下宛慧的裤子。当马卓进入宛慧的时候，宛慧痛得叫了起来。她的第一次是给马卓的，她的情她的爱是给马卓的。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给马卓的。马卓是她的男人，是她宛慧的男人！今生今世都是她宛慧的男人！马卓快愉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了，马卓快愉得浑身颤抖不止。两人从池塘里爬上来，又拥抱在一起亲吻。马卓说，宛宛，你真好！你是我马卓的女人，永远都是我马卓的女人。我会爱你一辈子！好好地爱你一辈子！这辈子不够，下辈子我还爱你！说后又抱着宛慧亲吻起来。

人生如梦，转眼一切都不见了，转眼一切都烟消云散。一切都仿如隔世。梦，真是一场梦！

一股春风吹拂过来，吹乱了宛慧的头发，穿透了宛慧的衣衫，宛慧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将手放在裙袋里，顺着池塘走上去，上面有一条乡村路，有两米七八宽，是政府投资修的村村通。宛慧漫步在乡村路上，见路边的几颗柳树上全都长出了新叶，便感概季节的转换，枯木的复苏。而自己呢？自己就这样的死亡了。马卓！她时刻都在呼唤着他。她爱他！她想他！她不怨他，她不恨他。恨过怨过，那是以前的事。现在她不恨他不怨他了！她理解了他，彻底地原谅了他。她觉得他离开她有他离开她的理由和原因。她不能强人所难。真正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快乐！就要让他幸福！每天早晨当他开着黑色轿车从她面前奔驰而过时，她的心里虽然惆怅若失，但更多的是一种安慰立刻填进她那空洞的心扉里。他健康着！他风光着！只要他好，他好一切都好！

她转过一个山湾，看见一个草坪里停了三辆车，其中有一辆触动了她的神经，那是一辆灰色宝马X6，价值一百多万，车牌号的尾数是7。这不是那辆撞伤人的车吗？天哪！她终于找到它了！她找这辆车找得好苦啊，为了找到这辆害得她很苦的车，她费了很多时间，她费了很多精力，每天下班一有时间就到公路边和停车场去找，找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今天终于发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兴奋地掏出手机嚓嚓嚓地将宝马车拍了下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个遍，把手机的电都用完了。如果手机有电说不定她还要拍。她把手机放进包里。然后坐在草地上等着那个逃逸的人出现。她要把他捉拿归案。

干草的落叶、刺颗颗和惹籽籽粘了她一身，惹籽籽还钻进她的袜子，贴在她的大腿上，像一个色鬼，弄得她又痒又难受。她站起身将袜子外面的枯叶一张一张地抚去，将刺颗颗一个一个地摘掉，将惹籽籽一根一根地扯掉，然后伸手进裤腰去摸大腿上的惹籽籽，见鬼，正在这时一个男人走了上来，诧异地看着她，她慌忙抽出手来。脸顿时红得像着了火一样。她扭过一张红脸去看远处的菜花。那人不顾她的羞怯，走过几米远还回过头来看她。

该死的惹籽籽！她在心里骂道。

惹籽籽不顾她的尴尬与难堪仍然在她的大腿上放肆着。她很想到桃子的房间里去脱下袜子，将那些该死的万恶的惹籽籽抖掉。可是她又怕那个逃逸的人跑了。好不容易逮到他，她是决不会放走他的。她要他把她赔的钱全部补给她。一定要他这样。有了这个想法，她忍受着那股刺痒的难受，死死地守着那辆灰色的宝马车，午饭也不去吃。桃子一等也不见宛慧二等也不见宛慧来吃午饭，四处找也没有找着，打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打通，提示音说用户已关机。桃子的心就提了起来。甩下手里的活儿到处问到处找。找了将近四十多分钟才终于找到。

宛慧一见桃子就兴奋地搂抱起来。桃子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宛慧这么兴奋这么高兴了。自从马卓抛弃了宛慧，快乐就离她而去。她的心死了！她全身的细胞也死了，她的整个人就像一颗被折断了的枯枝。

马卓回心转意了？桃子惊喜地问宛慧道。

宛慧放开桃子说，做梦吧！

桃子本来想说做梦的是你，但她又不敢说。虽说是玩笑话，但她也不敢，她怕碰着宛慧的伤口。宛慧太可怜了！宛慧的命太苦了！

宛慧把桃子拉在灰色宝马车前对她说就是此车害得她卖了房子。说完看着桃子，看桃子如何为她高兴。但桃子的脸上没有她意想的高兴。桃子冷静地问她，你是怎么打算的？

宛慧说，我要把这个逃逸的人捉拿归案！我要他赔我的钱！

桃子说，如果他不赔呢？

宛慧说，我就去告他。

桃子说，如果你告不翻呢？

宛慧说，告不翻我就发微博，让网友帮助我。她以前没有玩微博，不知道微博的力量。微博是平民百姓诉说心声的地方，微博是平民百姓申诉的地方，谁有不公平的事只要写上去，立刻就会引起网友的共鸣，立刻就会引起社会的关注，立刻就会讨回那份应有的公道。

桃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宛慧的运气。有些话她不好对宛慧说。其实她早就知道是这辆车害得宛慧身无片瓦。当她得知宛慧冤枉赔了一大笔钱后，她就留意每一辆车。她发誓要帮助宛慧找到那辆逃逸的车，帮宛慧讨回公道。但当她看到这辆车时，她才突然觉得事情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她再次感到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她曾多次在心里对宛慧说，宛宛，你知道害得你卖掉房子的人是谁吗？这个人是马卓上司的舅子。马卓上司的舅子我敢惹，但是马卓的上司我不敢惹，他是一个很有来头的人。如果我帮了你就别再想开农家乐了。你说我不开农家乐我又干什么呢？

桃子是现实的。她不能为了朋友而舍弃自己的生意。但是她的内心还是很难受，她经常在心里谴责自己，在心里骂自己，桃子你真她妈的自私！

桃子仰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草。她觉得应该把一些实情告诉宛慧。她犹豫一阵后把宛慧拉到一块桔子地里。这块地可能有五六亩，桔子树大颗大颗的，枝叶长得十分繁茂，人钻进去立刻就被隐蔽起来了。

宛慧望着一地的桔子树觉得桃子今天有些奇怪，便问桃子道，你在发什么神经？

桃子说，你打算真的要去告宝马车的车主吗？

宛慧点点头。

桃子说，那你就别对人说我也知道。

宛慧抚弄着一片桔子叶问桃子道，为什么？

桃子仰望着桔子树上的天说，我不想我的生意受影响。

宛慧听懂了桃子的话。非常理解地说，我不会对人说你也知道，你放心吧。

桃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一把搂着宛慧放声痛哭起来。宛慧非常镇静地劝着桃子。劝了好半天桃子才止住哭声。但内心的难受仍然存在。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宛慧说，宛宛，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宛慧说，别说这些！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在这里开农家乐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不到这里来我又怎么找得到这辆车呢？

宛慧把桃子惹笑了。桃子说，看你这副可爱样！

宛慧握着桃子的手说，桃子为我祝福吧！

桃子说，好，为你祝福！

宛慧眉飞色舞地说，等那个人一出现我就报警！

桃子看着宛慧一脸的高兴心里涌起一阵忧伤。事情会像她想的那么好吗？先别说社会的复杂性，单说感情方面她宛慧就走不出去。

果然当宛慧得知那人是马卓上司的舅子时，一切想讨回公道的决心就在宛慧的心里土崩瓦解了。她无力地坐在地上。桔子地里所有的桔子叶片都黑压压地朝她压过来，几乎使她窒息！她可以战胜一切，但是她不可以战胜感情，她可以不顾任何人的感受，但是她不能不顾马卓的感受。她不怕任何人不怕任何事，但是她怕马卓的工作受影响。她不能为了钱财而断送马卓的前途。她不能，万万不能。

桃子劝她按照她先前的想法去执行，管他行不行，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再说，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就讨回那笔钱了呢。

宛慧不说话，直直地看着脚前的树根发神。

桃子又鼓动她说，你怕什么？谁能把你怎么着？

宛慧还是不响应。

桃子突然发现宛慧为什么退缩了。惊异地看着她问，难道你真的是怕连累马卓？我的天哪！他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为他着想。世界上有你这么傻的人吗？

晚上，宛慧回去把手机的电冲上，打开手机的第一件事是把灰色宝马车的图片一张一张地删除。

宛慧的行为把桃子气了个半死。夜里睡不着觉，两点过爬起来给宛慧发短信，一腔的怨怪汇集成几个字，那几个字是：宛宛你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