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进房间,重重一脚将那狗踢出房门。然后脱了衣裤,翻身跃上女人的身上。女人很不情愿,说浑身酸痛,来红了。那人不听,继续进行着。当木床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停止后,那人从女人的身上滚下去,瘫软的仰躺在床上,迅速地跌进一个幽深的峡谷里,酣然入睡。女人睁着双眼看着一屋的黑,想和那人说几句话,但摇了几下都没有摇醒。她起身给床那头的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然后又睡在那人的身边,摇他。那人有些恼火,说别那么烦人!我要睡觉!说罢又睡了,接着又打起鼾来。
枕头边响起蟋蟋嗦嗦的声音。女人以为是老鼠。屋里的老鼠很多,很猖狂,白天都会钻出来,满屋乱窜,没完没了地偷盗食物和咬啃东西。夜里更是猖狂。女人恼火地在枕头上拍了几下,以此吓跑老鼠。枕边没有了声音,地上却有老鼠的跑动声,房梁上的老鼠在打架,柜子上的老鼠在啃咬东西。
狗在睡屋门口哼哼地叫着,不像似发现有人来,而像似是在告诉女人什么。女人没有理会。狗走进屋来,站在床前,望着床上叫个不停。女人觉得奇怪,下床想点灯看看,但在石柜子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火柴,却摸到一个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是野狼次子送给马老七的。马老七现在抽烟全是用打火机,不管他是坐在自家堂屋里的木椅上,还是坐在陈家院子会场上的主席台上,他都会学着野狼次子的点烟动作,将手一举,袖子一抖,很有声势地叭一下按燃打火机。因为学得不到位,故而做作而又滑稽。马老七很喜欢野狼次子送给他的打火机,白天他随身带着,夜里他把打火机烟竿和野狼次子给他的枪一并放在床边的石柜子上,半夜抽烟伸手就可得。女人不喜欢这个打火机,看着心里就冒火。马老七刚拿回来时以为她会喜欢,教她使用,女人说人要有血性和骨气,我才不会用日本鬼子的东西。马老七说你管它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只要好用就行。你看一按火苗就出来了,多洋气多方便啊,哪像火柴嚓嚓嚓的搞半天。女人说再好我也不用。马老七说你主要是没有习惯,习惯了你就会像我一样离不开了。女人话中有话地说我才不会像你一样。
今夜,女人仍然不会用这打火机,摸不着火柴也不用,摸黑也不用。她穿过黑色躯体,往外走,一脚踩在老鼠洞里,摔了一胶,站起身又往外走,不料却碰到了墙壁上,捂着头一退又踩在狗脚上,狗和她同时大叫一声。
女人走出睡屋,见堂屋里亮着一道微光,这才晓得狗在屋里一直叫的原因是堂屋的门没有关。她感动地抚摸着狗,说你比那个死鬼还管用。
女人关好门,返回睡屋没有再摔胶,也没有再踩在老鼠洞里,仿佛已经炼出了一种抗击黑暗的能力。
吃了早饭,马老七走到石柜子边,将枪和烟竿别在腰上,然后伸手去拿打火机,一个黑影突然从天而降,马老七吓得大叫着往外跑。两个老人和女人闻声跑进屋里。马老七吓得面色惨白,见女人闪闪发光的双眼镜子似的照着他,忙镇定地说没什么,刚才一脚踩到老鼠洞里,吓了一跳。两个老人见没事就走出去做自己的事,母亲坐到阶沿上纺线,父亲在院坝里划竹子编箩筐。长长的竹子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里发出脆裂的声音。
女人没有走开,站在马老七面前直视着马老七的脸说,你哪里是踩着老鼠洞里了,你是坏事做多了。常言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看你,只要有一点响动就吓得魂魄都没有了。
马老七举起手想打女人,女人不怕,让他打。马老七把扬起的手收回来说,算了,一大早我不想打人。
女人从鼻吼里哼一声,说,想打你就打吧。
挨习惯了是不是?
女人瞪着马老七说,不看在老人和孩子的份上我早就回娘家了。
回吧,回去你就只有一辈子活守寡。
一只老鼠从堂屋里窜出来,从女人的脚边跑过,女人下意识地叫起来。老鼠怕女人的尖叫,这话不假,女人这一叫,把老鼠吓得调转身就疯了似的乱转。
马老七用脚去踩,吓慌了的老鼠一下钻进他的裤脚里,马老七跳着双脚狂叫,就像遭受着灭顶之灾一样。女人说捏住它捏住它,快把它捏住!马老七跳舞似的跳着,双手高高的举起,惊叫不止,哪里敢去捏裤子里的老鼠。女人骂着,跳过去一把抓住正在马老七裤子里乱钻的老鼠,很命地捏着,捏得老鼠吱吱乱叫,投降似的认输。女人刚把死老鼠摔出去,马老七又在屋里叫起来了,说他看见床上有条大蛇,起码有千担那么粗。两个孩子还在床上,怎么办?女人望着男人,希望他勇往直前,发挥当家人的作用。但是男人却吓得退到了门口边。女人恨恨地瞪着男人,说你退出来干啥子?还不快点把它弄下来。马老七白一眼女人说你龟儿子瓜婆娘说得个轻巧,那是一条蛇,又不是一个虱子说捉就能把它捉下来。女人说依你这么说就等蛇睡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就等蛇咬死和缠死两个孩子?马老七说那有啥法子嘛?女人气得肺炸,女人说两个孩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爹?我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说着鼓起勇气冲过去,轻轻拉开纹帐。两个孩子还香香的睡着,一点也不晓得一条大蛇盘踞在他们盖着的棉絮上。马老七伸着脖子看着床上的蛇说着鬼话,说是不是哪个老人回来了?叫女人别去惊动,快去拿香蜡钱纸来祭。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样的男人。两个孩子面临着被蛇咬的危险,他却站在一边说鬼话。女人气得真想扇他两耳光。但是女人没有时间,她必须马上拿出勇气来救两个孩子。她迅速地将棉絮翻过来,将蛇裹在里面,然后将棉絮抱出去摔在院坝里。看着那条大蛇从棉絮里爬出,女人心里十分的后怕,心砰砰的跳着。母亲说你的胆子真大,万一那蛇爬出来缠住你或咬你一口呢?女人说妈呀,为了两个孩子我也顾不了那么多。
马老七说,瓜婆娘,你这个龟儿子瓜婆娘硬是吃了豹子胆,啥子都不怕。
女人蔑视地看马老七一眼说,遇着你这样的男人有啥子法嘛!都是逼出来的!都像你这个胆小鬼,两个孩子非被蛇咬死不可。
父亲将弯刀一摔,说马老七丢人现眼,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还不如一个女人。
一只下蛋鸡咯哒咯哒地叫着从牛圈里跳出来,女人晓得鸡在牛圈里下了蛋,便走进去将鸡蛋捡出来,放在堂屋里的桌子上。这时蛇已经从棉絮里爬出来了,在院坝里爬一阵就不动了,父亲拿一块竹子去赶,那蛇展开身子,懒懒地往院坝边的草丛里爬去。
女人把棉絮抱回床上,给孩子盖好,怜爱地摸了摸大女儿的额头,又摸了摸小儿子的脸蛋。
一天的劳作开始了,女人拿起刀子,背起背篓,准备一边放牛一边割草,突然想到马老七没有事做又会到日本人那里去鬼混,便叫他去放牛。
马老七叫起来了,说你敢安排我?你居然安排起我来了!我是什么人物?这个湾里只有我安排别人没有别人安排我的。瓜婆娘,安排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牛在圈里打着响鼻,蔑视马老七似的。
女人将牛圈边的锄头顺在一边,轻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狗腿子而已,一天还洋洋得意!
马老七瞪着女人说,你说!你再说这样的话老子一枪打死你!我的苦别人不晓得,难道你还不晓得?我天天被日本人像狗一样使唤过去使唤过来的你以为我愿意呀?!你说我为了谁?老子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
女人说谁稀罕你这样?!
马老七拖起锄头朝女人砸去,女人下意识一跳,躲开了,一只正在女人身旁觅食的鸡挨了一个误伤,拖着砸断了的右脚在屋里疯了似的乱扑乱叫,吓得其他的鸡在屋里疯了似的飞扑起来。
女人恨恨的说,看你那样子哪里还有一点人形嘛!简直像一条狗!一条地地道道的哈巴狗。
山路像一条扯不伸的带子,弯弯曲曲,扭过来绕过去,突然间又重量失衡似的突然跌落下去,陡峭而又险峻。
鸡公打晌午鸣的时候,女人牵着牛背着草往山下的家里走。狗跟在女人的身后,时而警觉地听听周围的动静,时而望望山湾,时而嗅嗅路旁的味道。
满湾的鸡公都在打鸣,该是煮晌午饭的时候了,但是没有一家的房顶上在冒烟。女人觉得有些不对。田坎路上,田土地里都不见一个人影。山湾突然变得像洞穴一样静,静得让人窒息。
女人背着一背草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累,就靠在一砣大石头上歇息。牛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啃路边的草。狗突然窜下山坡狂吠起来,声音带着哭音。女人的心有些紧缩,赶紧牵着牛小跑似的往回走。走进陈家院子,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全湾的人都站在院坝里,充满恨意地看着马老七。马老七端着枪,禁止人行动。小豆子的母亲被野狼次子锁在屋里,疯了似的摇着门哭喊着,小豆子在阶沿上的柴堆里挣扎着喊叫着。小豆子家的狗狂吠着朝柴堆里冲去,马老七举起枪毫不犹豫地朝那条狗打去,那条活蹦乱跳的狗应声倒下,鲜红的血咕嘟咕嘟地直往外冒。一院坝的人吓得不敢看马老七,全都成了木儿疙瘩,堆集在院坝里。
女人放下背篓,摔了牛绳,疯了似的朝求救中的小豆子奔去。
马老七一把拉住女人,说瓜婆娘,你疯了呀!你不想活了吗?
女人从眼里喷射出两股火,怒视着男人说,没人性的东西!放开我!我要去救小豆子!
男人的手象一把钳子一样,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挣脱不开。小豆子和小豆子母亲的求救声在一声一声地撕扯着她的心,撕扯着她的肺。她的血液涌向脑门,她的双眼已经开始充血,她愤怒地瞪着马老七叫道,难道你没有长耳朵没有长眼睛吗?小豆子还是一个孩子,她才十三岁,我们不能眼睁睁地让她被日本人糟蹋!
马老七仍然不放,仍然死死地抓住她,她急得狠命地朝马老七抓住她的那只手咬去。马老七惨叫一声松开了那只手。女人趁此机会拿起一根扁担朝柴堆里冲去,院坝里的人全都活起来了,学着女人的样子拿起棍棍棒棒,跟着女人朝野狼次子冲去。野狼次子见此阵势,慌忙提起裤子,跳出柴堆,举枪瞄准女人。全湾的人都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向前,眼见着女人就要死于日本人的枪下,陈三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院坝里,将李叔家拴着的狗放去咬野狼次子,野狼次子躲着叫着,眼见着那狗就要替小豆子报仇了,不料却被马老七一脚踢了个趔趄,还没回过神来,野狼次子的子弹就朝它射去,击中了它的脑门,血喷射了出来,狗倒下了。它被野狼次子打死了,但是它的双眼没有闭上,它没有替小豆子报到仇,它死不瞑目。
野狼次子把狗打死后,寻找着女人,但女人已经不在院坝里的人堆里了,他叫马老七找,马老七胡乱地找了一圈,说可能跑到坡上去了。野狼次子觉得马老七在敷衍他,一巴掌打去,打得马老七的耳朵嗡嗡着响。马老七捂着疼痛的脸,哈巴狗似的弯着腰,嘴里叽哩呜噜地说着,意思是叫野狼次子别急,他一定把女人找到,找到就一枪打死她。其实马老七知道女人是被陈三藏起来了,也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没有带着野狼次子去搜。而是围着陈家院子转了一圈,又围着甘家院子转一圈,然后带他到坡上,顺着风吹大坡走到黄家坡,然后坐在毛狗洞边给野狼次子讲毛狗偷鸡的故事,讲后钻进柏树林里打了两只野鸡和一只野兔。野狼次子提着野鸡和野兔忘记了女人,十分高兴地哼着日本歌曲往通往营地的路走去。马老七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的后背吐了一口痰。吐后又追上去陪笑着送野狼次子回去。
话说陈三等野狼次子走了才松手放女人出去。女人从柴堆里钻出来,奔向小豆子,将小豆子扶起来,帮她扣好衣服,理顺沾满泪水的头发,拍去她身上和头上的泥土和柴草。然后砸开铁锁放出小豆子的母亲。
女人从小豆子家出来,一湾人都围着她,说她做了好事,积了德。女人不说话,扭头寻找自己家的牛,牛却不在院坝里了,她四周寻找,也没有牛的影子,只有那狗温情脉脉的看着她。
会不会是我那死鬼牵回去了?正这么想着马老七走了回来。
人群里有人悄声说,狗腿子回来了。
快走。你还不快走!吴二姐推着女人说。
女人不动。她知道她今天的行为肯定会遭到男人的打骂,但是她不怕。
果然马老七像一条疯狗一样冲到她的面前,飞起一脚将她踢倒在地,然后又像拳击运动员一样猛烈地击打着她。她挣扎着抬起身,他便抓住她的头发拖在一棵桃树下,抱着她的头狠命地往树上碰,强烈的碰击震得树叶像泪水一样纷纷飘落。血顺着树杆往下流淌。女人惨叫着。在场的女人捂着眼睛不敢看,在场的男人不敢上前,人人都怕马老七腰间的枪。陈三闻声跑来,奋不顾身地冲去救女人。人们怕马老七一枪打死他,急忙拉住了他,把他推进小豆子的家里。小豆子的母亲劝他,说你去不合适。我们找人去喊他的父亲来,只有他的父亲管得住他。
马老七的父亲很快被人叫来了,见他把女人打得鼻青脸肿,急得拖起一根棒棒朝他当头打去,他阿Q似的捂着被打痛了的头,跳在一边冲着父亲嚷道,你打我做啥子嘛?惹祸的是她这个瓜婆娘!
陈三愤怒到了极点,几个人也没能拦住他,他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径直朝马老七冲去,一拳擂得马老七双脚偏立,双眼直冒金星。马老七站稳双脚,怒不可遏地从腰间抽出枪来,陈三扑上去抢他手里的枪。两人在院坝里武了起来。人们怕枪走火,制止着,惊叫着,躲避着。马老七的父亲用手里的棒棒跺着地面吼道,陈三老七快住手!一个湾里的人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枪走火了可不得了。正说着枪叭的一声响了,子弹飞出去穿过几片树叶,将栖息在树上的一只麻雀打了下来。两个人被枪声吓着了,同时住了手。
马老七咳嗽一阵,吐一口痰在地上,用手抹一下嘴说,你们,你和我女人?我早该想到啊……陈三我操你八代祖宗!
陈三怒视着他说不出话来。
马老七说,我饶不了你!我跟你没完!
陈三气得两眼充血,说你别歪起想!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像你那么下流!
马老七说,我下流么?我去搞了别人的女人吗?
你,你别胡说!
我胡说了么?我八道了么?那我问你我打我的女人关你什么事?
陈三说,她是一个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能容你这样往死里打!你还有不有一点人性?你对日本人低头哈腰,对自己人却象恶狼一般……
马老七抽枪想打死陈三,父亲见此拉住他的手,大家急忙把陈三推走。
女人倒在地上,痛晕过去了。乡亲们想把她抬回去,但马老七不准,叫大家站着听他训话。狗嗅着女人,两颗泪从眼里滚落了出来,滴落在女人的脸上。女人醒来的时候,马老七还在放屁,他说,今天我屋头给老子惹了天大的祸,害得老子挨了野狼次子几脚。狗日龟儿子瓜婆娘,老子真恨不得一枪打死她!大家要引以为戒 千万千万不要学她个龟儿子瓜婆娘的样。如今这世道,各人放聪明一点,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不要去惹那些狗日的日本人,他们手里有枪,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大家说是不是?常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女人听不下去了,她站起身,冲着男人说,难道就等他们骑在我们的头上拉屎?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糟蹋我们的人?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们的人杀光杀绝?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占我们的财物霸占我们的地盘?!
乡亲们附和着女人,反对着马老七。马老七觉得要翻天了!陈三反对他,女人也反对他,大家都反对他,这还得了。他必须杀一儆百,否则他就管不住湾里的人了。他举起枪瞄准了女人,说时迟那时快,站在他身旁的父亲一棒朝他拿枪的手打去,枪叭的一声掉在地上,女人又幸免一难。
狗看着这场面,含泪仰天长嚎。
女人说,你打死我我还是要说,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外人来糟蹋我们湾里的人,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往我们头上拉屎!你作为一村之长应该保护大家,应该和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野狼次子他们……
男人气得面色发青,一巴掌朝女人打去,当他的手沾上女人脸上的血时,他的心颤栗了,手开始痉挛起来。
女人的脸上和身上伤痕累累,额头上的伤口不停地流着血,鲜红的血像泪水一样流淌在脸上,染红了整个世界。
那人坐在堂屋里跷着二梁腿抽烟,喷烟雾。烟雾在堂屋里像炊烟一样腾起,像雾团一样飘散。女人拖着疼痛的身躯带着满心的伤做家务,煮饭时见水缸里没有水,便忍着痛去担水,狗跟在她的身后,步子很沉重,一副忧伤的样子。
夜幕已经降临,天变成了一个黑洞,吞噬了山坡,吞噬了田土,吞噬了山湾里的一切。炊烟从草房里冒出来,消失在夜幕中。竹林里的路有些看不见,狗走在前面给女人引路。突然一个人影闪现在前面,狗哼了一声。几只鸟儿腾地飞起,穿过无边无际的黑暗朝空中飞去,朝远处飞去。女人已经认出那人是陈三。陈三走近她,一言不发地从她的肩上取下扁担,放在自己肩上,朝水井走去。两只水桶荡悠悠的,像两只翅膀一样扇动着。
陈三把一挑水担到竹林尽头,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马老七就会看见。他看着她脸上的伤,心里一股股的痛,泪水像暴雨中的屋檐水一样直往下流淌。两人流了一阵泪,陈三用衣袖轻轻地擦干女人脸上的泪,弯腰把桶里的水倒了一大半,然后把扁担递给女人,从怀里取出一包草药塞在女人的包里。女人的心里涌起一股股热流,漫过全身,身上和心上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
夜里,女人收拾完坐在阶沿上借着月光纳鞋底,一针一线,密密集集,织的全是情和爱。
深秋的月夜像深山里的冰水一样有些凉人。长脚蚊虽然没有夏夜那么厉害,但还是会叮在人的身上吸血。蟋蟀的声音虽然没有夏夜那么响亮,但还是忘命地叫着。狗睡在女人的脚边,听着四周的动静。
深夜,女人收拾好针线,习惯性地去上牛草,牛圈里却没有牛的影子。这才想起他们家的牛丢了。女人的心里一阵空慌。她无力地靠在牛圈门上流了一阵泪。牛丢了的事马老七还不知道。这么大的事她必须给他说。她擦干眼泪,摸黑走进睡屋,将一扇篾门关上。那人在打鼾,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索性明天早晨再对他说牛的事。谁知她脱衣服的时候,那人突然醒了,说这大夜才来挺尸,是不是去找陈三了?
女人说,你放狗屁!
马老七说,你怎么会和陈三搞上?我早该想到。陈三这个王八蛋居然给我戴上了绿帽子……
女人说,乱说会烂舌根!你以为都像你那么下流!
马老七说,我在外面乱搞女人该,那是因为我是一村之长,那是因为我是男人……
女人坐起身,愤怒地把男人推下床去,说该该该!你做什么都该!你有脾气就别回这个屋,就别上这个床!
马老七爬上床,压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叫着推着,可是最终没有推开。马老七喘着粗气发泄着,舒服着,快愉着,完全不顾伤痕累累的女人。
马老七翻身下来的时候,女人的泪水已经湿透了一大团枕头。
那人说,哭什么哭?想留给陈三用吗?我警告你你是我马老七的女人!我马老七的女人绝不准任何人碰。他再敢和你扯不清我就叫他见阎王去……
女人翻身坐起,透过黑暗愤怒地看着男人说,你敢!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马老七翻过身去面朝床外边说,你看我敢不敢!我告诉你只有我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敢欺负我。这个世界上敢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女人知道马老七的霸道和歹毒,哭着说,我晓得你没有什么不敢的,但是我跟你说我与陈三是清白的。不信我们到天坝坝去赌咒!说着就拉马老七去赌咒。
马老七恼火地说,龟儿子瓜婆娘白天给我惹祸不说夜里还来烦我!老子恨不得一脚把你踢下床去,一枪打死你。瓜婆娘,你还哭得出来,老子哭都哭不出来了。眼下这个日子过起比下地狱还痛苦。你晓不晓嘛瓜婆娘!
女人伤心地哭着说,活该!你这种人!说不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对野狼次子像对待老祖先人一样,对待自己人却像恶狼一般的狠毒。把我往死里打不说,还想一枪崩了我。你把我当成你的女人了吗?
是你自找的!你不去管闲事,我会打你吗?我又不是癫子。一湾人都不敢去管,就你一个人胆子大!你以为我想打你吗?你以为我的心里好受吗?我一天心里烦都烦死了,像坐在刀尖上一样!你还带头给我唱反调,你自己说对不对嘛?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不杀鸡给猴看,你说我以后怎么管得了全湾的人?你想过我的难处吗?我是你的男人,我如果被日本人打死了你只有守一辈子的活寡!瓜婆娘你晓不晓得嘛?!
女人说,我是在给你惹事是在给你添乱吗?我只是不像有些人那样睁着眼睛不管一点事……
你管得完吗?这个湾里的人就只有你睁着眼睛碰壁!你还好意思说。
小豆子才十三岁……女人说着心里涌起一阵难受,泪水像从簸箕里倒出的豆子,接二连三地滚落着。
野狼次子要那样我拦得住他吗?!这怪得着我吗?!你说我敢去拦他吗?龟儿子瓜婆娘。
你带领全湾的人可以把他捶成肉馍……
嘴巴两块皮说话不费力。你龟儿子瓜婆娘说得个轻巧?我不晓得你的脑壳长起是做啥子的?你说我敢吗?就是给我九个胆子我也不敢啊。那是掉头的事,不是开玩笑的事。老子才不会睁着眼睛跳崖。我不晓得你到底安的啥子心!你是不是希望我快点死啊?死了你好和陈三过日子是不是?
半夜三更我不想和你闹!
那人重重的翻了一个身,咳嗽了几声又说,我一腔的苦水无处诉说,你一天还怪我这样怪我那样的。我搞不明白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女人?你以为我想当狗汉奸吗?你说谁不愿意直起身子走路?谁不愿意待在清水里过日子?龟儿子瓜婆娘,我要怎样扯着你的耳朵给你讲你才晓得嘛?我啥子都不怕,怕就怕日本人一枪打死我你没有男人,孩子没有爹,爹娘没有儿子……
女人倒抽一口冷气,没有再说什么。
男人叹一口气,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后又说,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女人从被窝里伸过手去碰了一下男人的手,又抚摸了一阵男人的身子。男人把她的手拉在那个地方。两人激动一阵后,男人翻过身去想睡,女人突然把牛丢了的事告诉了他。男人翻身坐起,一把将女人推下床去,跳起来站在床上骂道,你是死人呀?看条牛都看不住!死人也要守护棺材嘛!我们家犁土犁田全靠这头牛!把牛丢了以后拿什么去犁田犁土,你去犁呀?你一天只晓得去管别人的闲事!自己家的事你不管!
女人坐在地上流泪,一只老鼠从她的足上爬过,一只老鼠嗅一下她的足,然后试探性地往她身上爬。女人感到腿上痒痒的,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发现老鼠爬在她的身上,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男人在床上说,叫那么凶是鬼拉你下地狱了吗?!还不快去找牛!
女人不理他,爬上床去。男人说,叫你去找牛,你爬上床来干啥子!
女人恼火地说,深更半夜你叫我到哪去找?!
谁叫你看条牛都看不住?今晚你别想睡觉!找不回来你就别想进这个家门!说着又把女人推下床去。
女人赤脚站在地上,眼里涌着泪说,难道我还不如一条牛吗?你没有把我当人。我在你眼里猪狗不如!
男人咆哮道,别在这里叽叽嘁嘁的!快去找牛!不把牛给我找回来看老子不一枪崩了你!
女人觉得呆在屋里没有意义了,与他说话也没有意义了,她流着泪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冷风一阵阵吹起,四周响起树枝和芭茅的摇动声,枯叶的悲泣声。毛狗在黄家坡上嚎叫着,夜游的獐子,山老鼠和野猫子四处乱窜。山杆上的柏树和白扬树直挺挺地立在满是冷气的夜色中。
女人摸黑从山的这边走到山的那边,但是没有牛的气息。狗紧紧地跟在女人的身后,走到黄泥土边的时候突然哼了一声。女人一阵警觉,只见一个人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女人惊叫道,陈三!
陈三捂着她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女人定了定神,小声地说,深更半夜的你在坡上干啥子?
陈三没有回答她,反问道,深更半夜的你来坡上干啥子呢?
他叫我出来找牛。
陈三望着黑暗中的女人说,明天天不亮了呀!深更半夜叫你出来找牛,亏他想得出!
女人说,别说他了。这大夜你在坡上干啥子?
陈三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天,企图想透过黑暗看到远处,企图想透过黑暗看到山杆上那密集的柏树和白扬。
女人的思想又回到了牛的身上,她说,你说我们家的牛哪去了呢?我从小豆子家出来牛就不见了。你把我拉进柴堆的时候我还看见它在院子边吃竹叶呢……
我们从柴堆里出来的时候牛好像在水井边啃草。
这么说来别人是趁我们在小豆子家去时把牛偷走的。那么是谁偷走的呢?谁这么缺德?
别急,这么大头牛又不是一只鸡,谁能藏得住。陈三揽了揽女人的肩,又捏了捏女人那粗糙的手,怜爱地说,快回去吧,你的身上满是伤。
女人扭头看了看漆黑的四周说,我们一起回吧。
陈三不说话,牵着她的手,送她下坡。狗摇着尾巴很愉快地跟在他们的后面。陈三把女人送到家门口,深情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转身走开。女人看着他穿过黑夜走向远方。
女人不想回家,不想见到男人,站在门外呆了一阵,又到坡上去找他们家的牛。走到一个崖洞边,她突然听到呻吟声,她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树桠遮挡着的崖洞里亮着一丝儿光,那是一串桐子燃起的火光。她好奇地掀开树桠朝里看,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流了一地血,陈三正在往那个人的伤口上敷草药。女人走进去,陈三吃了一惊。女人不说话,帮着陈三忙碌起来,直忙到鸡叫二遍。
忙完,两人坐在洞外,看着山杆上的树影许久不说话。
突然,一只狐狸追赶着一只野鸡从他们面前跑过,像一阵妖风,女人吓得靠在陈三的身上。睡在他们面前的狗无法保持沉默,叫着追上去。十几分钟后,狗夺回了战利品,那是一只又肥又大的野鸡。
陈三看了一眼天上的启明星说,他是二连连长,今天与野狼次子交战,受了重伤。部队转移,首长把他留给我照顾。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女人点点头说,你放心吧。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会说的。
陈三感动地握了握女人的手。女人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和一股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体温漫进她的心房,传遍她的全身,激活了她全身所有的细胞,激励了她的意志。
女人忧伤地说,他的伤很重。
陈三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从下午昏迷到现在还没有醒,血也没有完全止住。我真有些担心!
上天会保佑他这样的好人。
陈三忧郁地说,山洞里很冷,食物也供应不上……
女人打断陈三的话安慰道,别愁。有我在,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第二天半上午,女人背着一个背篓进了山洞,送来了棉絮食物和鸡汤。女人把棉絮盖在八路军的身上,又喂八路军鸡汤,像喂婴儿一样。
陈三把女人送出山洞,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你帮了我的大忙!
女人说,你和我之间还说这样见外的话。不说这样见外的话好不好?
陈三握着她的手说,不说了不说了。
女人灿烂地笑了。陈三呆呆的看着女人,找不出有什么东西比她更美。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含情脉脉的对视着。
太阳露脸了,雾开始慢慢散去。
陈三说,千万不要让马老七晓得了。
女人说,我不会让他晓得。我是等他走了才收拾出门的。所以晚了些。”
陈三说,我相信你。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般情况不要到这里来。
我跟别人说我上坡捡柴,没人晓得我是来做啥子的,没人会怀疑。
隔墙有耳,你还是要多加小心。哦,你们家的牛找到没有?
没有。他今天早晨起来又大吵大闹。像被疯狗咬了一样。
他闹他的,你不要生气,遇上他这种人你也没有法。你身上的伤敷草药没有?
敷了。
好些没有?
没那么痛了。
陈三看着她半晌说,牛的事你别愁,我帮你留意留意。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女人坐在阶沿上借着星光纳鞋底,纳鞋底的声音呼呼啦啦地在静夜里响着,很古朴。那狗睡在她的脚边,竖着双耳听着四周的声音。
女人的身子被星光映照着,像置身在童话世界里一样,很幽远。她纳鞋底的样子很娴熟,身影随着她纳鞋底的动作变幻着,像皮影戏一样。女人没有抬一下头,她纳得很认真,准备在这个晚上把手里的这只鞋底纳完。但是那人不让她完成这个计划,在睡屋里扯着嗓子喊她。女人不想理他,装着没听见。那人见女人不进去,便赤着身子跑出来拉她,拉不进就一把将她抱进了屋。
女人挣扎一阵但没有挣脱开。
这夜女人的泪水湿透了小半节枕头。
后半夜的时候那人突然被冷醒,找棉絮却没有找着,问女人哪去了?女人说娘家来了几个客人,借去用几天。
第二天下午,全湾的狗乱叫着,野狼次子带一群日本鬼子逼着大家把那个受伤的八路交出来。全湾的人缩着身子低着头。野狼次子问了半天也没见一人回答他半句,野狼次子气得扇了马老七两个耳光,并下死命令明天之内必须把八路交出来。交不出就毙了他。
夜里那人无心行房事,在床上唉声叹气。鸡叫第一遍时就叫女人起床煮早饭。女人的月经来了,身子酸酸的不想动。说天还早呢。那人生气地推着女人说,瓜婆娘,我今天要满坡满湾找八路!你男人我都死到临头了你还睡得着!
女人一听要满湾搜八路身上的不适就不见了,她翻身跳下床,往坡上跑去。
当她把一床血糊糊的棉絮藏在牛圈里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那人红着眼睛坐在堂屋里的桌子边抽烟,一边抽烟一边等早饭吃,一等也不见女人端出来,二等也不见女人端出来,便走到灶屋里去看,见饭还没有煮熟便大骂起来。女人不理他,一手塞柴在灶里,一手用力地拉着风箱。风箱带气似的发出呼呼的声响。
吃了早饭,他找他那双新鞋子,磨子下面,鸡窝边,灶屋里,堂屋里,睡屋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找着,气恼地朝睡在磨子边的狗一脚踢去,收脚时突然发现新鞋在脚上穿着。平时他会大笑自己背着娃娃找娃娃,但是现在他笑不起来。他抬着沉重的双脚走出堂屋,准备带着众人配合野狼次子遍湾搜八路。走到院坝里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带烟竿,又折身回去,刚走到牛圈边突然听见猫狗打架的声音,他本来就心烦,哪里听得这种声音,他跑进去一脚朝狗踢去。狗叫着跑了出去,猫却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他正想扬起棍子朝猫打去,却突然发现角落里那床满是血迹的棉絮。
女人这时正在睡屋里扑在摇蓝上奶孩子,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进去,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抓出房间,拖进牛圈里逼问道,你告诉我那个八路昨晚上是不是住在这里?!
女人把鼓胀的奶子塞进打满补钉的初布衣服里,将扣子扣上,理了理遮着她视线的乱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你又发啥子疯?
老子问你那个八路昨晚是不是住在这牛圈里的?!
什么八路九路的?昨晚我和你睡在一张床上,出都没有出来过。
马老七咆哮道,那我们床上的棉絮为啥子在牛圈里?上面为啥子那么多血?你个瓜婆娘是不是想把我活活害死!
你闹这么凶做啥子?像要把我嚼起吃了一样!
马老七气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胀起来,拖起锄把又想打女人,女人一把抢了,摔在院坝里说,娘家人把棉絮借去,一个女客好事(月经)来了把棉絮弄脏了,我怕你说,所以放在牛圈里嘛。你天天这么凶神恶煞的对待我有什么好?有种你把这脾气拿去对付日本人!一床棉絮有啥子了不起,大不了我叫娘家赔你一床就是。
马老七松了一口气说,赔,还不是一句话。你娘家人也是,借了人家的东西也不晓得爱惜。我先给你打招呼下回不准再借东西给他们了。
马老七蹲在阶沿边抽了两袋烟。然后反解着手朝外面走去。边走边在心里骂狗日的日本鬼子可恶,害得他瞌睡都睡不着。骂了日本鬼子又埋怨那个八路不该藏到他们湾里来,世界这么大,田家沟,瓦红湾哪里不可以藏嘛,偏偏来害我。这样带着怨气走了一阵又猜想和推断那个八路会藏在哪里。
女人把棉絮放在床上,将牛圈打扫了一遍,又准备去找他们家的牛,刚走到院坝里,就见牛神奇般的出现在院坝里的浓雾中。她呆愣愣的站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
陈三神仙似的从浓雾中走了出来,出现在女人的眼前。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天女人去救小豆子的时候,他们家的牛从陈家院子跑了出去,跑到古井田边碰到了两个日本鬼子。两个日本鬼子用枪捅着牛的身子玩了一阵,然后商量着把他宰了。商量后就嘻嘻哈哈地笑着往坡上赶。赶到沙荡里一个人守着,一个人下去喊人和拿杀牛的刀。
那个鬼子刚走下坡去,小豆子的父亲就从坡上下来了,他是到坡那边去还脚猪,手上还拿着一根打过狗的桑条。他赤着双脚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他都走到沙荡边了,那个躺在牛身边哼着调子的鬼子还丝毫没有发现他。他抱起一砣石头把鬼子打晕后,牵起牛就往坡上跑。刚跑到坡梁上那个鬼子就追了上来。两人正在坡梁上进行身死搏斗时,田九成过来了,他是走亲戚路过这里的。他抓起牛绳就往田家沟的柏树林里跑。动作非常的快。他把牛赶进柏树林里,想折转身去帮小豆子的父亲打鬼子,不料一群鬼子已经涌上坡梁,无数支枪口对准小豆子的父亲。鬼子把小豆子的父亲乱枪打死,抛进山沟里。田九成目赌着这场血腥恐怖的场面,神经受了极大的刺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深夜里人们打着火把找着他的时候,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根铁柱一样。田九成被吓成了神经病,每天不吃不喝,整天望着坡梁上说,日本人杀人!日本人杀了人!
女人听了陈三的讲诉哭得泣不成声。她仿佛看见乱枪扫射的场面,她仿佛看见无数颗子弹打进小豆子父亲的身体,她仿佛看见小豆子的父亲倒在血泊中……她的五脏六肺开始碎裂,她的浑身开始抽搐。陈三搂抱着她,怕她倒下。
树上的露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滴落,像女人那伤心的眼泪。鸡们在院坝里缩着头无心觅食,狗躺在阶沿上看着浓雾中的女主人和陈三。
陈三的头上眉毛上和睫毛上都是露水。他是万物中的一物,天和地孕育着他,滋养着他。
沉默了一阵,陈三擦了擦眼睫毛上的露水,问,小豆子的情况如何?
女人哭着说,日本人真该千刀万剐。他们把小豆子一家害得多惨啊。小豆子现在一个人也不想见,成天躲在黑角角里。
陈三说,她的妈妈呢?
女人擦了一把泪说,小豆子的妈妈精神也有一些恍惚。她四处找寻着小豆子的爸爸。天哪,如果她晓得小豆子的爸爸被鬼子杀害了,不晓得她还活不活得出来。你说这一家人怎么办啊?
陈三重重的叹口气说,我们最好不要告诉她小豆子的爸爸被鬼子杀害了。这样她还有一丝希望。
女人擦一把泪说,只好这样。小豆子又是那副样子。如果没有她妈你说她怎么活啊。说着又放声痛哭起来。
女人把陈三送到竹林里,把一包东西递给陈三说,这是我给你和八路军同志做的鞋子。
陈三接过鞋子感动地握了握女人的手说,我替大家先谢谢你了!
难道你不谢我么?
我肯定谢你,我先谢你!
你要谢我的话就好好的活着,时刻保护好自己。
你也好好的活着,随时防着点。
我晓得。那个同志的伤好些没有?
好多了。
我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也保佑你。
站在他们身边的狗突然狂吠着冲出院子,女人慌忙推着陈三说,快走,有人来了。
陈三依依不舍,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你一定要小心,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女人含着泪说,我晓得,别管我。你们一定要小心,今天他们又要四处搜寻呢。
马老七带着日本鬼子找了一天也没有找着哪个受伤的八路,只在山洞里发现一滩血迹。
傍晚的时候全湾的人又被叫到陈家院子里去受训。马老七的日子自然不好过,日本人把枪抵在他的头上说他是八嘎呀路。马老七觉得自己的末日来临了,吓得脸色惨白,双腿直打颤,尿顺着裤子往下流。一院坝的人鸦雀无声。女人突然冲上去推开日本人的枪说,你们叫他做啥子他就做啥子,你们凭啥子还要杀他!你们没有找到八路就说明我们这个湾里根本就没有八路!
日本人说,山洞里的血迹怎么解释?
女人说,前些日子我们在里面杀了一头野猪。
几个日本兵点点头,但是野狼次子却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根本不相信女人的话,说肯定有人报信,不然那个八路怎么会转移。说后又命令马老七再次盘查。说查不出就立及毙了马老七。
这个夜晚,湾里的人没有一人吃成饭,也没有一人睡成觉。所有的人都站在陈家院子里的院坝里,一遍一遍被考问。考问到鸡叫二遍也没有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马老七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颗即将离开人世的悲伤之心回到家里,给老祖宗烧香,这是他最后一次给老祖宗烧香,很沉重,很虔诚。他在堂屋里的香盒前烧完香,从土墙缝里取出几个银元放在女人的手里哽咽着说,这段时间我对你太粗暴了……他说不下去了,泪水堵住了他的喉头。
女人揶揄地说,你为他们跑前跑后做那么多事他们还会杀你……
男人沮丧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说这样的风凉话了。
女人看一眼他那满是愁苦的脸,没有再嘲讽他。
男人说,咱们夫妻一场,我脾气不好,打了你,你别记恨我。这辈子我没有给你留下啥子,这几个银元你收着。以后两个老人和孩子就全靠你了……男人说不下去了,分离的悲伤再次堵塞住了他的喉咙。泪水从他那从不流泪的眼里流了出来,顺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往下流淌。
女人的感情被他的泪水唤回来了,她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干,给他把领口上那颗扣子扣上,给他把头上和身上的扬尘拂去,然后安慰道,天垮了有坡撑着,别觉得自己硬是要死了一样。
男人绝望地流着泪说,那还有什么说头嘛,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女人说,我不让你死呢!
男人悲伤地说,你哪有这能耐啊。
女人把脸一扬说,有。你就说是我去报的信。
男人惊核地看着女人说,这是掉脑袋的事。瓜婆娘你不怕么?
女人说,我不怕!
男人感动地拉着女人的手捏着说,没有想到你为了我连死都不怕!我马老七有你这么好的女人真是头辈子高香烧得多。
女人借着香蜡的光亮看了一眼香盒上祖宗的牌位说,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日本人做事,一定要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全湾的人。
男人从桌上拿起烟竿,吧哒吧哒地抽起烟来。他抽烟的样子很古怪,瘪着嘴,烟雾从喉咙里吞进去又从两个鼻吼里喷出来。喷出来的烟雾像从两个黑洞里冒出来的毒烟。女人最不喜欢他抽烟,最不喜欢嗅那股味道,最不想听到他那被烟呛着的咳嗽声。
男人抽着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是去替我死还是真的去报了信?
女人没有说话。转身往睡屋里走去。男人跟着走进去,屋里很黑,一不小心又踏进了老鼠洞,这个老鼠洞在门口边,是老鼠们今天才打的,里面还没有藏粮食,这时却意外地藏住了马老七的脚。马老七费了半天的力才把脚从老鼠洞里抽出来。他倒着鞋子里的泥土懊恼地说,死耗子到处打洞,一个屋都打烂完了。家里的猫看来不起作用了,明天我去吴二姐家捉只猫。
吴二姐的家马老七常去。吴二姐住在钟家院子,她个子不高,五官长得很好,人也很能干,收的咸菜很香,马老七最喜欢吃,几乎天天都要去尝几口。
女人说,你天天去她家我又没有拦你,你何必说去捉猫。
男人把打火机和烟竿放在石柜子上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
女人不说话,爬上床去奶孩子。男人又问,那信是不是你去报的。
女人恼火地说,是我去报的,你快去告诉日本人吧。
马老七的眼睛在黑暗中转动着说,我不信是你去报的。陈三去报的倒有可能。对,十有八九是他……
女人打断他的话说,别像疯狗似的乱咬人!人家晓都不晓得!
马老七狡猾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光说,你怎么晓得他不晓得这事呢?
女人被问愣了,一时找不到话回答马老七。马老七的声音又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肯定是他,我打包票是他!
女人急了,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猛然把马老七推翻在床上说,不是他,是我是我是我!
马老七坐起身说,瓜婆娘尽说你妈些鬼话。
女人为了不再让马老七怀疑陈三,便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她报信的事。马老七坐在床边呆了似的半天一动不动的。半晌梦呓似的说,不会是你,不应该是你。我马老七的女人怎么可能去做这样的傻事呢。
女人冲着黑暗中的男人说,别去殃及他人!信是我去报的,你去告诉野狼次子吧。
男人说,谁给你引的路?
女人说,我要哪个引路?那个八路是我那天早晨上坡找牛时发现的……
马老七打断她的话说,于是你就给他说我们要上山去搜?
女人说,啊,我就是这么说的。
马老七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朝着黑暗中的女人吼叫道,你为啥子要告诉他?!
女人说,我不告诉他,他就会眼睁睁地被日本人打死。
马老七狂叫道,他活出来了,我就有麻烦了!你就没命了!晓不晓嘛瓜婆娘!告诉我他转移到哪个地方去了?
我不晓得。他到哪个地方去了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神仙。
马老七急得在屋里打起转转来,他说,瓜婆娘啊瓜婆娘,这可怎么得了嘛!你好好想一想谁和他在一起?
女人说,就他一个人。
马老七的脸上愁云密布,在石柜子上摸起烟竿,蹲在地上猛烈地抽着烟,烟雾溶入夜色中,与夜色一起笼罩着他,笼罩着睡屋,笼罩着这个家,也笼罩着整个世界。他想不出啥子法子来消除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他真的想不出既不让自己死也不让女人死的办法来。他在心里求如来佛祖,求观世音菩萨,也求他们家的老祖先人。但是菩萨没有显灵,老祖先人也没有显灵。最终他和女人内中一个会被野狼次子一枪打死。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女人呢?他的头好疼,他的心里好乱。他望着黑暗中的女人心里想道,这也怪不得我。两条路摆在我的面前,你不死我就得死,我死了一切都没有了,你死了我还可以再续一门亲。欠你的我下辈子还你吧。
第二天上午他反解着手朝日本人的住地走去,想把女人报信的事告诉野狼次子。但是野狼次子不在营地,他牵着警犬,带着几个日本人上坡找八路去了。
马老七的心里有些愤愤然,日本人搜山竟然不喊他,岂有此理!他蹲在打满霜的泥巴地上抽了几袋烟,突然又想开了,心里想,不喊我也好。不喊我算了,不喊我还安逸些。于是他带着一颗释然的心站起身,将掉出的清鼻涕用手背抹了,用长衫袖子擦了擦,然后朝冻僵了的双手哈口热气,缩着脖子使劲地搓着。他身旁树上的几只鸟儿实在看不惯他这副样子,齐鸣着朝天空中飞去。
他反解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陈家院子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马老七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寻着哭声走过去,只见小豆子的妈扑在一具腐烂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一湾的人都围着她,有的人劝着,有的人流着泪,有的人骂着那些挨千刀万剐的日本人!
大家一见到他眼睛里就射出火来。他打了两个寒战说,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啥子?又不是我杀的他。怪得很!个个都像要把我嚼起吃了一样。烧香届门都没有找着。
马老七的父亲一烟竿朝他打去说,你带起日本人把这个湾里的人害得像啥子样子了!你还有脸在这里来凑热闹!
马老七抱着头跑出陈家院子,朝那群日本人走去,狗一样地跟在野狼次子的身后。
女人在黄葛树桠口割草,突然想解手,便跳进一个沙荡里,刚蹲下身,他们家的狗就惊慌地叫了起来,她慌忙站起身,裤带还没有系好野狼次子就跳了下来。马老七看着野狼次子调戏他的女人却不敢上前去解救。他们家的狗却不顾一切地去救女人,它跳进沙荡,咬扯着野狼次子,吓得野狼次子狼狈逃窜。野狼次子系好裤子,站在山杆上掏出枪来要打死那条破坏他好事的狗,但那条狗转眼就钻进了树林里。
警犬带着一群鬼子进了山洞,又到了马老七的家。棉絮已经不在牛圈里了。马老七松了一口气。但那死瘟却跳在了他们的床上。野狼次子叫一个鬼子拖出床上的棉絮,怒不可遏地冲着马老七问是怎么一回事。马老七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女人走上前去说,那上面是我的血。我的好事(月经)量多,骑马布不起作用。
野狼次子无言以对,带着几个鬼子退出去,正准备撒离时突然又把棉絮上的血和山洞里的血联系了起来。
野狼次子的枪顶在了马老七的脑门上。马老七吓得尿湿了裤子。
野狼次子说,你欺骗我们皇军!你大大的坏了!你死了死了的!
马老七说,野狼君。我哪敢欺骗您呀!我的胆子没有那么大。我,我确实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你看在我为你们皇军效劳的份上饶了我吧。以后我一定为你们效劳。
野狼次子命令手下,将马老七押在院坝里就地处决。马老七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皇,皇军,不是我,不是我!
野狼次子打一个手势叫他的手下停下,然后走上前去威逼着马老七说,是谁?快说!再不说我叫警犬撕扯你,让你身不如死!
马老七看着警犬的血盆大嘴,浑身痉挛了起来。
野狼次子又把枪抵在马老七的脑门上咆哮道,再不说我就枪毙你!”
马老七说了,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他出卖了他的女人。女人本来有机会逃跑的,但是她没有,她相信马老七不会出卖她。夫妻一场,他不看在她的面下,也应该看在双老和孩子的面下。
女人涌着一眶泪走过去狠狠的打了马老七一个耳光。马老七捂着疼痛的脸惊异地看着女人说,你敢打我!你要翻天了!
女人愤怒地看着他,不相信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心一股股的痛,泪水山洪暴发般的往外奔涌。
马老七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可恶,实在该死,竟然动手打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的脸面都扫光了。这简直是翻天了!盛怒之下又想一枪打死她,不料父亲又一下夺了他的枪。他折身拿起一把锄头,想一锄头锤死女人,不料母亲却颤颤巍巍地跑出来,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你个砍老壳的死娃儿,你作孽还作得不够多呀?!你竟然害起自己屋头来了!你屋头一个女流之辈怎晓得那些事。你快说不是她,快说!
马老七恶狠狠的说,就是她瓜婆娘!她自己做得就受得。我有啥子办法嘛!
野狼次子一伙人把女人押走了。狗疯了似的冲过去,被警犬按在地上撕咬。父亲冲过去抱着野狼次子疯了似的哭叫道,你们要把她抓到哪去?你们放了她!快放了她!
野狼次子掏出枪,一枪朝马老七的父亲打去。年迈的父亲顿时倒在血泊中,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
女人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中,恐怖和悲痛袭上心头,顿时昏了过去。日本人把她朝审训室拖去。母亲气晕了几次,反复骂日本鬼子丧尽天良!反复骂马老七那个砍脑壳的不是人。
女人关押在石房子里,接受着严刑拷问。野狼次子手里拿着皮鞭审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报信?
女人昂着头说,因为他是我们的人。
野狼次子一鞭子朝她打去,她的脸上顿时裂开了一条口,鲜红的血顺着脸夹往下流淌。
那个八路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晓得。
他们一共几个人?
不晓得。
野狼次子又是几鞭子猛打下去。女人晕过去了。
女人的身体是肉铸成的,是柔软的,但她的心是坚强的。不管野狼次子怎样拷问,不管野狼次子施什么刑法她都没有说出一个字,她不会出卖陈三,她不会出卖那个八路军。她决不会像马老七那样苟且偷生。她觉得人活就要活得有人样,死要死得有骨气。
这天,野狼次子和马老七坐在日本人的营地里一起饮酒。这个营地原来是陈三外公家的。是一个四合院,二十几间房,全是穿投架子,很气派。日本鬼子一来就看中了这所房子,把陈三外公家十几口人赶尽杀绝,占地为营,归为己有。
两个人都喝得有些醉意。野狼次子猥亵地看着马老七笑着说,你的女人花姑娘大大的好。
马老七明白了野狼次子的意思,忙低头哈腰地陪笑着说,我把女人带回去收拾收拾。
野狼次子会意地笑笑,挥手叫马老七随一个士兵去领女人。
女人不想跟马老七走,马老七就攥着她往回走。女人悲痛地哭着说,你活活的把爹害死了!你不是一个人!
马老七抓住女人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还好意思说!是你龟儿子瓜婆娘把爹害死的!
女人反抗道,害死爹的人不是我,是日本人和你!
马老七一脚朝女人踢去说,不是你龟儿子瓜婆娘去报信爹会被日本人打死吗?是你先惹的别人,你怪得着谁!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个扫把星!
女人叫道,是他们惹我们不是我们惹他们!你连好坏都分不清!你说他们为啥子不在自己的家里待着而跑到我们这里来撒野!
马老七说,这些关你屁事!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去管那些事做啥子?叫你瓜婆娘闲事少管走路伸展你不听!扯着你的耳朵教起你都不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下好了嘛你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不说,还活活把爹害死了!看着你这副样子老子就恼火!老子恨不得一枪打死你!
女人抹了一把泪说,我已经是死过多回的人了还怕再死一回吗?你一枪打死我好了!死了落个清闲落个清静!我眼不见心不烦!你以为我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吗?开枪呀,快开枪!
马老七停住步,从腰上抽出烟竿抽起烟来,他含着烟竿说,现在还不能打死你,留……咳嗽打断了他的话。等咳嗽停止后他又接着说,留着你还有用呢。
女人哼一声,鄙夷地看着他。
马老七突然蹲在地上哭道,我晓得你瞧不起我。这个湾里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
女人愤怒地说,你这种人谁瞧得起你!你自己不自重,你为日本人卖命,却不顾自己人的死活!你的良心全被狗吃了!你做尽做绝丧尽天良!小豆子一家被害得好惨!陈三的外公家十几口人被杀得一个不留!爹活活的被打死!……
马老七怒不可遏地冲着女人说,这些帐你也算在我的头上?!瓜婆娘!说着一拳擂去,女人一个趔趄倒在路旁的水沟里。马老七跳下去把她拉上来。女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马老七蹲在她的身边流着泪说,瓜婆娘,我是迫不得已啊,别人骂我狗汉奸我忍了,别人把帐算在我的头上我认了。可你是我的女人啊。你以为我愿意去给日本人做事吗?你以为爹死了我不难受吗?你以为我愿意把你供出去吗?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啊。我心里的这潭苦水有谁能知晓啊。
女人站起身流着泪说,你只晓得保全你的狗命,为了保全你的狗命你啥子事情都做得出来。亏你白披张人皮活在世上!
马老七说,龟儿子瓜婆娘,你说这个世界上谁不想活命?只有你这个傻婆不想活。
女人说,一个人没有人样活着还有啥子意思。
马老七说,老子不跟你扯了,跟你这样的人扯也扯不清。你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女人说,你把我带回来做啥子?你们又在打啥子鬼主意?
马老七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对付日本人。
女人一听说要对付日本人,眼里立刻闪着亮光说,你悔改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我活得有个人样吗?
那我们用啥子办法呢?女人兴奋地问马老七。
马老七避开女人的眼光,低下头在路边的石头上磕着烟斗里的烟灰说,你回去收拾一下,把自己弄得好看一点,然后我们一路去野狼次子那里,把野狼次子灌酒……
女人打断马老七的话迫不急待地问道,然后呢?
一枪结束他的狗命!
太好了!就这样!这种禽兽不如的人早就该送他去见阎王了!女人兴奋极了,跳起来破天荒地亲了马老七一口。然后摸着马老七的胡子骄傲地说,没有想到你这个死鬼还像个爷们!
女人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没有识破马老七和野狼次子的阴谋诡计。当她被野狼次子压在身下的时候才再次明白马老七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被自己的男人出卖,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被自己的男人所欺骗,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被自己的男人把自己当成一种东西去交易。
女人受尽了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她的身和心都是遍体鳞伤,没有一处是好的。外伤的痛算不了什么,那是肉体,内心的伤内心的痛才是致命的。男人出卖了她不说,还把她骗去让野狼次子践踏、蹂躏。男人把她推进了一个满是毒蛇和怪兽的深渊。她的心整天疼痛难忍,泪水整天顺着她的脸夹往下流淌。她的心已经被马老七撕成碎片,满天抛散,她收不回来,怎么也收不回来。时刻处在羞辱之中,时常处在愤恨和恐怖之中。痛苦残酷地折磨着她摧残着她,她睡不着觉,神志恍惚。
这天夜里马老七从吴二姐家出来,哼着小调反解着手往回走,走到陈家院子里,被一个人拉进竹林里,他还没有反映过来,就重重的挨了几拳。他靠在几根竹子上惊核地看着面前的人,借着从竹缝中透下来的月光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他叫道,陈三!你打我做啥子?你敢打我?
陈三又是一脚朝他踢去说,你看我敢不敢!弄死你这个畜牧不如的东西!我问你你为啥子出卖她?!为啥子把她骗去让日本人践踏?!你说!你说呀!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马老七捂着下身猥亵地说,陈三,何必这么认真,你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和我撕破脸,和我撕破脸你划不着。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上好看的女人多的是。以后哥用不完了就送你几个。哥说话算数。嘿嘿!
陈三气得又飞起一脚狠狠朝他踢去说,你这个汉奸你这个走狗,我要杀了你!
马老七突然明白陈三不是来向他要好处的,而是来要他的命,顿时吓得双腿直打哆嗦,尿顺着脚杆直流到脚背上。他颤抖着声音说,陈、陈三,你不要把你外公家的血账算在我头上,我只是带了个路而已……我没……没有动……动手,不……不信你去……去问在场的人……
陈三说,我今天不跟你算这笔血账,以后再慢慢算!你这个败类!告诉我她关在哪里?
我不晓得她关在哪里。
陈三把枪抵在他的脑门上说,说不说?
马老七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双腿说,你,你怎么也有枪?热尿湿透了他的裤子。
说不说?再不说我就开枪了!
我说我说。她关在你外公家的磨房里。他们轮岗看守。
几个人一班?
好像是两个。
到底是几个?
两……两个。
是不是实话?
没……没有半句假话。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你如果骗人我会要了你的狗命!
别打死我,我不想死。
深夜,陈三钻进鬼子的营地,把女人救了出来,女人已经变了一个样,身上遍体鳞伤,人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精神恍恍惚惚,说话颠三倒四,一点也没有原来的活力与灵性。陈三把她带进八路军营地,精心照顾,细心调理。外伤很快痊愈,但内心的伤还深深的流着血,疼痛不堪。马老七打她骂她把她不当人她都没什么,可是他把她骗去让野狼次子糟蹋,这是她不可容忍的。她忘记不了马老七骗她的恶毒,忘不了野狼次子的淫笑,忘不了野狼次子的兽性发着。那简直是太令人恶心了。她的心上像扎了无数根刺,没有一刻不疼痛,没有一刻不淌血。她的泪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淌。她被马老七和日本人制造的黑幕笼罩着窒息着。不管陈三怎样安慰她抚慰她,她都摆脱不了那羞辱,摆脱不了那恐怖,摆脱不了那慎恨。
她夜夜睡不着觉。走路常常掉进沟里,烧火常常把火落在脚背上,做事常常忘了头尾,常常想起去拿一样东西,转身又忘了,常常说话说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陈三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一股股的疼痛,泪水忍也忍不住地往下流淌。
陈三把她带到山坡上散步,讲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故事,她茫然地看着他,像听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陈三去拉她的手,想握一握,但她像碰到了炮烙似的急忙躲开,浑身哆嗦着把手缩在衣袖里。陈三想拥抱她,她却像要受刑法似的惊叫着跑开。陈三的泪水如山洪暴发一般的奔涌着,他痛苦地仰天大叫道,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操你八代祖宗!不把你们赶出中国我誓不罢休!马老七你这个狗汉奸不是人!
一个夜晚,陈三带着八路军,摸进日本人的营地,端了日本人的老窝。将外公家的院子改成八路军的营地。
那人又结了一门亲,还生了几个孩子。那狗不见女人回来,常常在深夜里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