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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枝头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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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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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湾连载

第一章

李松到陈家湾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秀桃。

那天,李松开车驶向陈家湾村。路旁的树枝抚弄着他的车身,发出噼噼叭叭的声响,像乡村野姑的暴笑声。

李松的心有些惊悚,怕那些树枝钻进车里来与他接吻,慌忙关了车窗,放慢车速。这辆车是他刚买的。他来陈家湾村驻村扶贫,离家四十多公里,来去没有车可不行。工作八九年,结婚养孩子,每月按揭供房子,现在每月还要按揭供车子,够丰富多彩的。

乡村公路很窄,弯道特别多。他拐了一道又一道弯。这次上垭口拐弯时,一个女人背着一个老母,身后跟着一个小孩突然冒了出来。李松吓得慌忙踩了急刹。女人吓傻了,愣愣的立在路中。李松跳下车,吐一口气,好奇地注视着女人,女人像一朵沾满灰尘的花,母亲将肥胖的身子压在她的身上,幼小的孩子用绳子拖着一只鞋子跟在她的身后,流着鼻涕和口水傻笑着。

李松的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这是一幅什么图景?她的男人呢?

李松放眼看了一下四周,然后问女人道,村委会还远吗?

女人说,再拐几个弯就到了,就在半坡上,那里有一面红旗。

你是陈家湾村的人吗?

是。

李松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后,便询问起女人的情况。女人迟疑一下,告诉他,她叫秀青,今天背瘫痪多年的母亲去看病。李松内心深处的地方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他说,你一人背着她不累吗?

秀青用力把母亲往上托了一下说,不累。

你男人呢?

女人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土的鞋子不说话。

李松又问了几句别的话,便叫秀桃上车,他送他们。秀青谢绝了。

李松立在路上,呆呆地目送着秀桃,目送着这一家人。

山湾给予李松的是别样的风景,别样的感觉。

一切都是别样的。

李松的心里突然有些拥挤。

李松到陈家湾村委会大概是九点过。

村委会在半山腰,一面五星红旗在村委会上空高高飘扬,一排房子端端正正地矗立在那里,腑瞰着全村。村委会的后面是山坡,左侧是一大片丢荒的土地,右侧也是一大片丢荒的土地,只有前方下面的几块平地里种着油菜。这正是初春时节,菜花已经不能自禁,正狂喜而又热烈地与春天谈着情说着爱。

李松被单位派到陈家湾村驻村扶贫年。年时间住哪里,在哪家搭伙这些问题都需要即时定下来。开村委会研究,村支书陈书记的意思是现在乡村的空房子很多,要给李松安排一套住着舒适的房子。但村主任代时不表态,村文书甘麻子将脸上的麻子挤到一堆,露出一阵阵冷笑。陈书记再次发表意见时,代时打断他的话,说山湾里的空房子是很多,但那是别人的私人财产,外人无权占用?陈书记说房子没人住容易烂,随便给哪家说一声,都会把钥匙送回来的。甘文书不满地看着陈书记,说这事不是你说了算,要别人同意才行。陈书记咳嗽两声,直直身说这样吧,我给陈文打电话,他的别墅空着也是空着……甘文书不满地打断陈书记的话,说你面子大,你打吧。陈书记忍下一口气,说大不了我们给他房租。代时问谁给?陈书记说当然是村委会给。代主任吐出一口烟雾,说你是书记,你说了算。

李松倒抽一口冷气,他已经看出一些问题了,这个村班子不团结;他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的心里觉得有些冷,感觉面前的隐形难度又增加了一层。村班子不团结扶贫工作怎么开展?一个班子就好像一双筷子,必须齐心协力,否则再好的菜也进入不了嘴里。他想就齐心协力的问题说几句。但冷静一想自己才来,与大家才接触十几分钟。再说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也不能说明这个村班子不团结。观察观察再说吧。他摸出自己的烟,一人摔了一支,这才开口说,陈书记,不必麻烦。我的吃住问题我自己解决,不给你们村添一点点麻烦,这是上面明确规定了的。村委会不是有一间空屋吗?

陈书记咳嗽一阵,直了直身,摇着手说,不行,不行,太窄了,才十几个平方,里面又霉又潮,厕所远不说,用水也不方便。三年时间,又不是三五两天。

李松说,三年时间又不是一辈子。再说工作起来也方便。只是我搭伙的事请你们帮我考虑一下。甘文书怕这事落在他头上,起身说他去上厕所。代主任玩着手机,不说半句话。

陈书记见此,便说,就在我家吧,只是远一点。

李松说,没关系。那就要天天麻烦你们了。我每天交四十元。

甘麻子和代时同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李松,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大方。早知道他给这么多钱,他就该拉到他们家去搭伙。可是现在不好开口了。唉,便宜算是被陈书记占了。

陈书记说,交啥子钱嘛,不用,农村粗茶淡饭,红苕砣砣有的是,就看你吃不吃得惯。

李松说,必须交,你不收钱我就不到你们家吃。

陈书记嘿嘿的一笑说,你如果真的要给那就交二十元吧。农村的饭菜不比你们城里的饭菜。随茶便饭,我们吃啥你吃啥。

李松说,这样就好,随茶便饭更好。

陈书记家在七社,离村委会有两公里多,要翻两个山梁,好在政府修了乡村公路,他开车几分钟就到。这辆按揭的车给他带来了其他东西不可替代的方便和好处。他点赞自己买车的英明。说实话,如果不是这辆车,他根本无法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施展自己,单说吃饭这件事他每天都要跑六趟。如果摔六趟火腿,不消耗他大量的时间和能量才怪了。车为他省时又省力。

李松把车停在山坡上,步行一段泥路来到陈书记家。陈书记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十一户人家,其中有十户人家都到外面发展去了,在城里买了房,把祖先留给他们的这片土地遗忘了。只有陈书记和老伴还伺弄着这片热土,坚守着这个院子,让房顶每天升起袅袅的炊烟。

陈书记只生了一个儿子。在他生育能力旺盛的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时代,他带头执行党的号召。所以他只有一根独苗,一根继承香火的独苗。这一根独苗是他的希望,他在祖先面前发誓要把儿子培养出去。他与女人省吃俭用,把儿子送到城里最好的学校去读小学,去读初中,去读高中。儿子不负重望考起了清华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年薪二十多万,娶个女人在北京安了家。从此,儿子有儿子一家人,儿子有儿子的工作和事业,很少回老家。陈书记家的老屋又回归到从前,还是两个人,只是两个人都变了模样,几多的岁月和沧桑刻写在两人的脸上,消失了活力,退化了功能。

陈书记家住的是平房,砖墙,三个大间,一个偏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睡屋。灶屋和猪圈都在偏房里。外面是一个大坝子,坝子右边是一片竹林,左边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坝子前面是一个大大的池塘。

李松刚走上阶沿,一条麻狗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吓得他差点一个仰翻。陈书记把狗吼开,提一根条凳,用袖子擦后,放在李松面前,叫李松坐。李松坐着不敢动,怕那条狗再次冲来袭击他。陈书记见此,用一根铁链把狗拴在竹林旁的柱子上。李松这才放松地与陈书记说起话来,这才敢抬腿走动。寒喧中陈书记说村里的事太多,他根本没有时间管家里的事。庄稼,家务都是他老婆一人做。好在老婆能干。

李松说,基层领导真辛苦。

陈书记说,辛苦不辛苦村民有眼睛。我不想干这差事,村民硬要推选我,摔都摔不脱,一当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我经历了许许多多。陈书记咳嗽两声,直起矮小的身子,望着山湾的景色,像似在回忆过去的一幕幕。李松从他那双失去了青春光亮的眼睛里看出了凝重,从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看到了几多的历练与沧桑。

两人正谈着,饭菜就已经端上了桌子。陈书记的老婆是那种走路放小跑,动作生狂风的女人。一眨眼就把饭桌上的脏物扫到地上了,一眨眼几盘菜就上饭桌了,再一眨眼饭又端出来了。动作像卓别林,但一点也不滑稽。

李松某根神经一旦被人触动,就一定会给那人取个绰号。他正在发挥他的才智时,见女人一转身从屋里端出半摄箕谷子撒在院坝里,一群鸡鸭还没有跑拢院坝,她人却旋风般的坐到了饭桌边。她的脚没有穿鞋子,走路轻快得像练了轻功的人。李松在心里说,我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女人,她的动作真快,快得像旋风。哦,就叫她旋风吧。

李松看看陈书记,又看看旋风。他觉得旋风太强健了,估计随时都有可能把体弱多病的陈书记卷到天上去。

菜很丰盛,一盘腊肉,一盘香肠,一盘炒碗豆尖,一盆猪蹄炖脚板苕。腾腾的热烟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是李松吃不下,想反胃。他总是想起旋风擦去的脏物。他尽力克制自己,让自己不去想,让自己尽力看着散发着香味的饭菜。不经意一抬头又看见旋风脸上和颈子上的污垢。他命令自己不要再看她的脸,低头吃饭,不料又看见筷子上和碗上的黑灰。他实在忍受不了了,他起身进灶屋去舀汤,想趁机把碗筷洗一下。不料旋风热情过度,把他当客人待,把他当贵人待,非要去帮他舀。老天,旋风那如老树皮的手上满是黑灰。他怎么会让她去帮他舀啊?他的心里突然生起一股强大的抗拒力,坚决拒绝她帮他舀汤。他右手把碗藏在桌下,左手挡着旋风伸过来的手,连连说我自己去,我不是外人,我不是外人。说了半天旋风的热情才退潮,悻悻的坐下让李松进灶屋去舀汤。

到灶屋要通过一个房间,房间里很黑,像一个地道。李松几乎是摸索着走过去的。灶屋里的光线也不是很好,里面很潮,味道混杂,有柴烟味,有饭菜味,有猪身上的味道和猪粪的味道。

李松在水缸里舀起水洗了碗筷,象征性地舀了点汤。陈书记和旋风见李松不动筷子,脸上露出愧意。陈书记说,乡下就这条件。

旋风说,煮得不好,煮得不好。

李松的心被什么碰了一下。他告诫自己不能让陈书记和旋风觉得城里人不好待,否则他今后的生活就不好办。他命令自己吃,闭着眼睛吃。

李松以前不喜欢吃零食和方便面。现在他的小屋里堆满了方便面和饼干之类的东西。

李松一人住在半坡上的村委会里,用水在山下的井里去提。好在衣服是拿回家洗的,洗脸洗手用不了多少水。最恼火的是上厕所,厕所在村委会后面的坡上,是用乱石堆砌的,透光系统很好,风直往里灌。厕所周围是满满的树木,树林里长满了杂草和刺篱笆,随时有虫鸟的合唱。夜里,李松上厕所有些害怕,他绕着村委会办公室的外墙往厕所去的时候不敢看坡上,他怕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一具僵尸或一头猛兽什么的。僵尸和猛兽都是从这样的树林里出来的。

李松不习惯乡下的生活。更忍受不了夜晚深处的寂寞。天一黑就给妻子打电话。这天晚上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妻子想挂电话,李松却恳求妻子再和他聊聊。妻子沉默了一下,笑着问他还想说什么?他说什么都想说。他说亲爱的,我想你了!妻子笑着说不会吧。李松说真的。我特别想你。妻子笑一阵,说你以前出差十天半月都不说一句想我的话,这次才离开我几个小时就想我了。真是怪事。是受了春天的影响?还是在掩盖什么?李松心里想以前出差都是在城市里,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一抓一大把,随处都可以找到交流对象。可是现在,山村的夜晚寂静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哪里?

我在村委会的坝子里。

深便半夜的你站在坝子里干什么?

听嫩竹的生长,看菜花的开放。

是受了乡姑的感染,还是受了世外桃园的熏陶?

是想你了。

假话。

真话。

我听见有狗的叫声。

这是乡村夜晚的声音。

乡村的夜晚美吗?

静得出奇,黑得深远。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

那这么漫长的时间你受得了吗?

那有什么法子呢!慢慢适应了就好了。好了,说点轻松愉快的。想我吗?

不想。

好吧,那我就永远不回来。

你不回来,我就到你那里来。

别来别来,千万别来!这里很偏僻,没有直达的客车。

我租车难道不行吗?

那你现在就租车来吧。我求之不得呢。亲爱的,我真的很想你。

想我什么?

想你的温柔,想你依人的样子。

还有呢?

还有……

两人都笑了。

笑后,李松说,你想我吗?

想。

想不想我今晚回来?

想,当然想。

想不想我要你?

想。

真的?

真的。

亲爱的,雄峰拔地而起!

亲爱的,涨潮了!水漫金山了!

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你快回来吧,我等你。

李松挂断电话就开车往回跑。妻子开门迎着他,两人如初恋似的激烈和狂热。

李松偷着跑回家与妻子狂欢的事被人告到单位领导那里去了。领导找他谈话说,李松,你明白驻村两个字的含意吗?

李松抽着烟不说话。

领导用手扇着烟雾说,驻村就是要天天住在扶贫村,夜夜住在扶贫村。

李松将一口烟雾吞进肚里,没有好气地说,我又没有卖给陈家湾村。

领导说,你能不能态度端正点?

李松猛猛地吸两口烟说,八个小时外是我的自由。

领导说,尽量遵守上面的规定。

李松燃上第二支烟,吸两口,看着烟头上的火星说,什么规定?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你说什么?!

你去驻村试试,大家都去试试。只要你不跑回家我就服了你。

领导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申请回单位,你们另外派人去吧。最好派个老年人去,免得他夜里跑回家。

领导哑然了。话丑理端,人知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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