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和陈书记是下午两点过到秀桃家的。李松刚走到秀桃家的房背后,就听到惊天动地的麻将声。秀桃正和钻天猫、甘二嫂、三娃子在院坝里打麻将。秀桃五岁的傻儿子逮着一只鸡崽,从地上捡起一砣石头塞进小鸡嘴里。小鸡崽惨烈地叫唤着,拚命地挣扎着。
李松环顾了一下,院坝上、阶沿上、屋子里一团糟,满地的渣滓有一两寸厚,脏衣服地上一件,磨子上一件,烂鞋子阶沿上一只,院坝里一只。饭桌上的碗东倒一个西倒一个。秀桃的头发就像狂风中的稻草,脸上和脖子上就像结满污垢的树叶。
李松的心在开裂。
李松的心突然难受起来。
李松的心突然疼痛起来。
这是秀桃吗?这是一个才二十三岁的女人吗?
秀桃没有看见陈书记和李松。她在专注地摸着牌,出着牌。她说幺鸡,她说二条,她说碰倒,她说和了……
陈书记站在她的身边喊了她几声,她才抬起头瞟着陈书记和李松冷冷地说,有事吗?
陈书记说,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钻天猫看陈书记一眼说,你是不是来吃秀桃的猪脑壳(介绍朋友)?
甘二嫂附合着笑起来。
三娃子从陈书记包里摸出烟,夹一支在耳朵上,燃上一支,猛然吸几口笑道,老烧火,你媳妇昨晚在电话里给你说普通话没有?
陈书记一巴掌打在三娃子头上说,你一天正事不做,说怪话憨得行。
几人说笑着。秀桃看一眼李松,飞快地将视线移开,红着脸低头看桌上的麻将。
陈书记收住笑,对钻天猫甘二嫂和三娃子说,我们找秀桃有点事。
几个人仍然坐着不动。
钻天猫将一只脚跷在凳子上,满不在乎地说,什么屁事?
三娃子打个哈欠说,我的钱还没有赢回来呢。这段时间我是孔夫子搬家,全是输(书)。
甘二嫂撇着嘴说,哟,陈书记,谁没做正事?
几个人说着又开始打起麻将来。
李松和陈书记相互看一眼,传递着无奈。看来,他们只好等晚上再来找秀桃。
李松和陈书记晚上去时,秀桃正在喂瘫痪母亲的饭,一口一口地喂着,像母亲喂婴儿的饭,很仔细,很认真,生怕母亲呛着。秀桃喂完饭,又给母亲洗脸,换床单,然后像个专业护理人员一样给母亲按摩肩,按摩颈,按摩手,按摩腿,按摩脚。母亲那白胖的脸上洋溢着满意,洋溢着幸福。
李松感动了,被秀桃的一片孝心感动了。
等秀桃空下来,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李松和陈书记坐在阶沿上的条凳上,秀桃靠在磨面机上,懒洋洋地看着一地的灯光。
李松说,秀桃,我是陈家湾村驻村扶贫第一书记李松。
你那天不是介绍过了吗。
我和陈书记今天来的目的是请你出任村文书。
秀桃看着脚前的灯光说,我不会到村委会来工作的。你们另外找人吧。
李松看着秀桃问,为什么?
秀桃低头揉搓着自己的手说,不为什么。
陈书记和李松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一口冷气说,村委会不只他一个人,还有我和李书记呢。再说村委会是陈家湾村的,又不是他代时的,你是为陈家湾村的村民工作,不是为他代时工作。
秀桃低头不语。
李松看着灯光下的秀桃说,难道你就为了不想看见一个人而失去一份工作吗?
秀桃看着地上的阴影沉默不语。
李松感到了面前的难度,但是他的目光不离开秀桃,他继续说,文书工作能体现你的价值。
秀桃突然抬眼看着李松问,我还有价值吗?你看我这副样子还有价值吗?
李松说,你才二十三岁,正是青春蓬勃,充满希望的年龄。
秀桃叹口气说,我的一切早被魔鬼吞噬了。找不回来了。
李松的心痛了一下,说,别失去信心。
秀桃说,哀莫大于心死。
李松说,你打开眼光,看看外面,地上有月光,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山坡上有树有花。
秀桃说,生活不是作诗。
陈书记咳嗽两声,直直身子,生气地说,你这个女子,怎么是四季豆不进油盐呢?年纪轻轻的,别总是打不起阳气。你应该好好向李书记学学。他比你大不了几岁。
秀桃不再说话。李松看见她眼眶里的泪花在灯光下闪烁。
陈书记和李松的心白费了,不管他们说什么,秀桃都不愿意出任村文书。她说她现在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躲在家里照顾母亲。
李松和陈书记为文书人选苦恼极了。秀桃不愿意出任村文书,他们又找谁出任村文书呢?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有三娃子没有出去打工,但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再说他小学都没毕业,又不好学,读那点书可能早已还给老师了。黄三旺四十几岁,只读过小学二年级,肯定胜任不了村文书工作。唉,如果甘麻子有一点点文化,多少能够做一点事,他们也懒得动这些脑筋。现在团不团结都是次要的,工作上需要人手才是重中之重。
李松的神经被工作拉紧了,晚上开始失眠,努力闭着眼睛睡,但睡两三个小时又醒了。这天夜里三点过就醒了,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做资料。做了几个小时,觉得头有些昏胀,便闭着双眼,用手指揉了一阵太阳穴。
早饭,他打算不去陈书记家吃,他没有胃口,一是夜里没睡好,二是工作上的事样样愁煞人。
他打开院墙门,走下石梯,顺着乡村公路前行。这时已经快七点,天已经大亮,春天的薄雾在山湾里流动,薄纱似的覆盖着山坡,让陈家湾村显得有些神秘。干田里的菜花不惧薄雾,带着露珠仍然灿烂地笑着。李松觉得菜花的笑有些没完没了,从初春笑到现在,一笑就是一个春天,一笑就是一个季节。
陈家湾村,虽然偏辟,但是坡不高,地势开阔,田土都很大块,也很平坦,土质也还好。李松看着一片片的荒地,心里想,如果每块田土里都种上庄稼,或者栽上果树,那又是什么情景呢?
李松驻立在乡村路上,凝视着山湾,思考着,憧憬着。正在这时,一辆豪车划破陈家湾村早晨的沉寂,从弥雾中神奇般地钻了出来,鱼似的从他的身旁溜了过去。他感到无比的惊诧,原来这个贫穷的陈家湾还有富人。他转过身,视线跟踪着那辆宝马车。
上午,陈书记一到村委会,李松就问那辆豪车的车主。陈书记说那辆宝马车是陈文的。陈文是陈家湾村的能人,有经济头脑,会赚钱,人年轻,敢撞敢干,有冲劲。虽然年轻,但也有些经历了。他开过茶楼,开过酒店,包过工,赚了三四千万。但开融资公司又全部赔了进去。现在正到处找项目做。
李松正凝神思考,代时突然建议叫陈文担任文书工作。陈书记怕陈文看不起村文书这个职务,没有表态。李松也感到代时的建议有些不沾边,也没表态。
代时说,陈文这段时间没事做……
陈书记打断代时的话说,开玩笑,人家是老板,挣大钱的人……
代时说,你们信不信,我能让他出任村文书……
李松激动地打断代时的话说,你如果能叫陈文出任村文书,那就给我们村委会注入了新鲜血液,增添了新生力量。那你简直就是功不可没!
代主任说,到时奖励我什么?
陈书记嘿嘿地笑道,奖励你一个美女。
代主任嘿嘿的笑道,这个我最喜欢。知我者也陈书记。
大家呵呵的笑起来。笑得春阳在满湾闪烁,笑得鸟儿在满湾唱歌。
李松亲自开车把代时送到陈文家门口,抱拳对代时说道,拜托你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李松和陈书记不得不佩服代主任的能力。陈文在他的说服下出任了村文书,胜任了文书工作。他不但写作能力强,协调能力也很强。现在李松轻松了许多,凡是文字方面的工作他都放心地交给陈文做。
李松的眼前刚刚是道路平坦,眼里刚刚是春风和谐,谁知甘麻子的女人突然找他来了。那是周三下午,李松走访回来,正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甘麻子的女人突然闪身站在他的面前破口大骂。
甘麻子的女人一知道男人被免去了文书职务就给代时打电话。代时吱吱唔唔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女人再打过来他就不敢接。不接电话也不是一个良策。他知道甘麻子女人的性格,他不接她电话,她肯定会到村委会来找他泼闹。亲娘呀,山神爷呀,那个女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必须尽快撤离,否则他招架不住。他慌慌忙忙地丢下工作,溜出村委会,骑上摩托往镇上跑。谁知,刚转过弯到三社地界,突然看见甘麻子的女人像个巫婆似的叉开双腿站在公路中间。代时一个急刹,苍白着脸下了车。
女人拉着代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代时吓得四处张望了一下,急忙制止着女人说,别哭!有话我们换个地方说。
女人拉着他不放手,说,就在这里说。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把我的男人下了?!
代时挣脱着说,别这样拉拉扯扯的!让人看见不好!有话我们换个地方说。
女人哭着说,我就要在这里说!呜呜,你这个没有良心的!
代时压低声音说,别哭别哭,求求你了!我们到前面的山坡上去说好不好?
我不去,就要在这里说!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下我的男人?!
听话,宝贝。我们到前面坡上去说。我会把事情说清楚,我肯定会给你说清楚。听话宝贝。我不但把事情说清楚,而且还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你哄我。
哄你我不是人。
你如果再敢跟我耍花招,我非找你算账不可。我可不像秀桃那么好惹。
秀桃能和你比吗?你是一朵带着花粉味道的鲜花,她是一堆臭不可臭的狗粪。以后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她,一提起她我就作呕。
女人见代时这样如此赞美她,这样如此贬低秀桃,心里不免得意,一高兴就依了代时。
女人走上山坡就把代时按在地上撕打起来。代时抓住女人的手说,下你男人不是我的主意,我能下你的男人吗?你男人是我提起来的。我下他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一想呢?
女人哭着说,你是村主任,你不同意,谁也下不了他。你别哄我,我又不是傻子。谁不知道这个村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代时擦着女人脸上的泪水说,傻女人,那是过去的事。现在变了,一切都变了。姓李的是县上派来的领导,他说下谁就下谁,包括我这个村主任。
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代时说,不可能。
代时翻身将女人压在身下,猛亲几口说,我们是什么关系?难道我还会对你说假话?你想想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半句假话都没有说过。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你说这么多年我哪样没有依你,我哪样没有照顾你们家?我把我自己都全部贡献给你了!
甘麻子的女人是一个经不住男人哄的傻女人,很快就被代时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心甘情愿地躺在代时的身下。
两人在山坡上翻滚得惊天动地,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野兽。
事后,代时看着女人脸上的红晕说,哥哥好不好?
好。
晓得是谁装的怪了吗?
晓得了。
代时就这样激起了甘麻子女人对李松的仇恨。男人干文书工作干了这么多年,干得好好的,姓李的说下就下了,一年损失他们家一万多块钱的收入。甘麻子女人心里的怒火一股股地往上冒。她非找他拚命不可。姓李的是个砍脑壳的冒失鬼,难道就不晓得问一问,她是谁?她,甘麻子的女人,是村主任的情妇,她有靠山,在陈家湾村,她谁都不怕,还怕你一个地皮都没有踩热的外地人么?她从坡上冲下去,直奔村委会,不料李松却入户走访去了。她一脚朝村委会大门踢去,门没踢坏,脚却痛得钻心。
女人心里的怒火没有找到出口,嗖嗖地直往上窜。你李松下乡入户走访,难道老娘就找不到你吗?你就是下到十八层地狱,老娘也要找你出这口气!老娘就不信找不到你!老娘今天非找你拚命不可。她到十社找了一遍,没有找着李松。她又跑到六社去,还是没有找着李松。她觉得不能这样找下去了,人找人找死人。她还是回到村委会去等吧。他终归会回村委会的。果然她没等多久,李松就吹着口哨回来了。女人一见到李松就像刺猬一样,张开双腿站在村委会坝子里,唾沫腥子飞溅,越骂越起劲,什么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李松说,大姐,你别骂人。你听我解释,扶贫工作任务多,天天都需要人做文字工作。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请你一定理解。
女人跳到李松面前将一口唾沫吐在李松的脸上,泼闹道,理解你妈个鬼!你跑到我们这里来称王称霸!我男人当了这么多年的文书都没人说他半句,你一来就把他下了。害得我们家每月少一千多块钱的收入。你断了我们家的财路!你不是人!我跟你拚了!说着就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扑向李松。
李松说,大姐你冷静点,冷静点。边说边躲避着女人的进功。陈书记一步跨过去,站在李松面前,挡着女人的魔爪,喝斥女人道,你个鬼,懂点道理行不行?!话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还闹什么?!
女人撇着嘴对陈书记说,咦,陈书记你到底帮谁说话?你的胳臂肘怎么往外拐呢?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说着就倒在村委会的坝子里撒起泼来。
李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这么泼的女人。他说,大姐你起来,别这样闹了。
女人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说,你们不恢复我男人的文书职务我就死给你们看。
李松的脾气上来了,大声地说道,恢复是不可能的!
女人翻着白眼跳起身来,再次朝李松扑去。李松说,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女人看一眼代时,突然又坐在地上哭闹起来。女人连着这样哭骂了几天。气得李松肺炸,气得李松头裂。李松有好几次都想报警,但把手机摸出来又放了回去。很多村民都很同情李松,觉得他这个驻村扶贫第一书记确实难,确实苦。大罗拐等一些村民用尽所有言语和智慧劝走甘麻子的女人后,还说些宽慰李松的话。李松心里满是感激的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