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老大出生在1967年11月的晚上。
那天很冷,寒风从土墙缝里钻进来,将煤油灯一次次吹灭,让屋里变得一团漆黑。我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划燃火柴,还没有点燃煤油灯,火柴上的火苗就被从瓦缝里和墙缝里钻进来的风恶作剧似的吹灭了。
两盒火柴很快就用完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寒风在深夜的山湾里疯狂地刮着,屋后的两窝竹子和三棵槐树在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些被寒风吹落的竹叶雪片似的飘落在房顶上,一些被寒风折断的槐树枝重重地跌落在房顶上,游戏似的翻卷着,发出凄美的声音。
这个夜晚除了寒风制造的声音外,还有山梁上的毛狗声。毛狗就是狐狸,我们那里的人把狐狸叫毛狗。山梁上的石峰上有一个大大的毛狗洞,里面有十几条毛狗,一到夜里全部从洞里钻出来,一部分在山梁上撒欢、狂叫,一部分便悄悄溜下山,特务似的潜入鸡圈里偷鸡。
我像寒风中的枯枝一样在床上翻滚着。男人在漆黑的屋里急得跺了一阵脚后说:“你忍忍,我去借火柴。”说罢,男人就开门出去了。
没有关闭的门被寒风吹打着,发出惊人的声音,像发生了地震一样。
男人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屋里的床上,我在院坝里的雪地里,从我下身流出的血已经将一大片白雪染红了。
男人惊叫着扑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用力地咬脐带。咬断脐带后,我抱着血淋淋的孩子,抬起头望着男人傻笑。
寒风还在猛烈地刮着,雪花狂喜地飞舞着。我们家的狗望着雪花飘飘的山湾叫了几声,然后专注地看着我们一家三口。
男人急得跺着脚问我:“你怎么跑到雪地里来?为什么跑到雪地里来?”
我为什么跑到雪地里来?我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事情是这样的:男人刚出门,我的阵痛又开始了。那痛不是一般的痛,是要命的痛,痛得我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滚到地上,剧痛仍然没有减轻,要命地继续折磨着我,折磨得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地上打滚。现在想起非常好笑,我当时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从老鼠洞上滚过去,又从老鼠洞上滚过来,滚了六七遍阵痛才过去。阵痛一过去,我就像平时一样站了起来。我走到堂屋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院坝里那白茫茫的积雪,等着男人回来。突然,一个东西从雪地里窜过去,我没有看清楚是什么。我有些害怕,望着石磨旁的狗窝唤狗。但是,我家的狗没有响声,也没有出现,我猜想可能是跟着男人出去了。恐惧越来越强烈地袭击着我的心,是不是鬼?人们常说夜里火眼低的人会看到鬼。我的火眼低吗?我的背上一凉,慌忙关上堂屋门。正转身准备进睡屋时,我们家的鸡圈里出现了骚乱,十几只鸡扑腾着翅膀乱叫,有一只鸡还发出一声惨叫。有毛狗拖鸡!我反应过来了,在墙边顺手拿起一根扁担追了出去。刚走到院坝里,我的阵痛又开始了,我走不动了,没有一点儿力气,软软地倒在雪地里。毛狗叼着我家的一只大公鸡挑衅似的回过头来看我。气得我抓起一把积雪朝它扔去。
男人把我和孩子抱进屋去,放在床上,划了三四根火柴也没有点燃灯,火柴大概是受潮了。划第五根火柴时,男人在嘴里多哈了几口气,终于划燃了。男人点燃煤油灯,望着跳闪的火苗,松了一口气。
男人跑了半个湾才借到这么半盒火柴。他怕煤油灯被吹灭,抓些谷草塞在墙缝里,不让寒风再次钻进来搞破坏。
在男人用谷草堵墙缝的时候,我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看着我怀里的孩子,他瘦骨伶仃的,可能只有三四斤,满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我心里酸酸的,这孩子投身投错了,投到我这个农民的肚里来。怀他时想吃一碗辣汤面都没有,每天都是喝稀糊糊吃牛皮菜。
男人塞完墙缝,端着油灯过来看着孩子说:“孩子怎么这么白?”
一句话提醒了我,是呀,他怎么这么白?我的心一惊,他怎么这么安静?他怎么一声也不哭呢?眼睛也是闭着的。难道?我不敢往下想。男人把灯放在石柜子上,蹲在屋里,捂着脸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我觉得他莫名其妙。我不相信孩子有什么事,我紧紧地搂着他。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妈妈。我要把他养大成人,他将来要为我养老送终。
寒风还在山湾里打着转,雪花还在山湾的上空飞舞着,飘落在屋顶上的雪花发出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是怕惊醒我怀里的婴儿。阶沿上石磨旁边的狗不时发出一两声吼叫,像是在警示什么。
寒冷的、漆黑的夜晚即将过去,鸡圈里的几只公鸡不约而同地打起鸣来。
男人蹲在睡屋中间,昏暗的油灯光照着他,映出一团黑影覆盖在老鼠洞上。老鼠洞旁有一大堆泥土,那是老鼠打洞掏出来的。我估计老鼠可能把屋子下面都掏空了。我们撮了很多泥土出去,撮了它又掏出来,跟我们挑衅似的对着干。
男人哭了一阵,抹去眼睛和脸上的泪水,擤了一把鼻涕摔在老鼠洞上,站起身走到床边来抢我怀里的婴儿。我不让,他说孩子死了,已经冷死了。我说没有,孩子没有死!我们争抢了好一阵,我最终还是没有抢赢他。女人的力气本来就没有男人大,再加上我才生了孩子,流了那么多的血。男人把孩子抱出去放在雪地里。我疯了似的跑出去。男人在雪地里抱着我泣不成声地说孩子已经死了。我不相信孩子会死,才生下来,生命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死呢?我说孩子是活的!男人伤痛地哭着说:“我也希望孩子是活的!可是……”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打他,我咬他,我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抱我的孩子。我的样子十分吓人,男人后来取笑我,说我比一头狮子还凶猛!当时简直把他都吓傻了。他徒劳地放开我,跪在雪地里,像头熊一样仰天长嚎!我奔过去将孩子抱回屋里,将家里的所有柴火都点燃。屋里亮堂起来了,火光像春天的太阳一样映照着我们破烂不堪的屋子。寒冷被驱散了,屋子里暖暖的。我坐在床上把我那满是补丁的棉衣解开,将孩子紧贴在我的胸前,再用棉絮包着。我说:“孩子,你不嫌贫爱富投生到我的怀里,你就是我的孩子!爸爸妈妈很喜欢你!你是爸爸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爸爸妈妈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男人流着泪看着我,断定我已经急疯了!
屋里的火越燃越旺,一大堆柴火在燃烧的过程中发出很响的声响,火苗越来越大,发出呵呵的笑声朝上蹿着,几乎要蹿到屋顶上。
已经处于半疯狂状态的我,眼里心里只有孩子,没有想到其他什么,即使那塞墙缝的谷草燃起来了,也没有把我的身和心从孩子的身上分开。
山湾因我们家的火灾而沸腾起来,所有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提着桶跑到我家来扑火。男人把我从屋里抱出去。刚走到堂屋门口,我怀里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的男人停住脚步,惊喜地看着我怀里的孩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容,一时忘却了正在燃烧的房子。
2
我的生育能力很强,一共生了11个孩子,夭折了3个,活了8个。在那个年月,拉扯8个孩子,可想我们家的生活是何等的困难。那时是大集体,靠挣工分吃饭,一个男劳力一天挣10分,一个女劳力一天挣8分,半劳力挣4分。男人一年大概要出360天的工,我一年大概要出340天的工。男人挣三千多分,我挣两千多分。我们两人工分扣除全家人的口粮分,年年都要超支几大百。
十个人吃饭,两个人挣工分,负担是十分沉重的。
好在我家老大懂事懂得早,四岁的时候就帮着带弟弟妹妹,五岁就帮着煮饭、喂猪。人还没有灶台高,洗锅淘米就站在凳子上。人小,掌握不好平衡,常常把凳子踩翻,人倒在地上,头摔得钢响,舀水的瓢有时摔到泥地上,发出闷响,吓得坐在一旁的狗直跳,吓得啄食的鸡乱飞。每次老大都会摔得很痛,有时还会摔伤。有一次,他摔在灶台边,头碰在了灶台上,流了好多血,但他没有哭,起身又继续烧火煮饭。
那是一个夏天,我和男人收工回去,四季豆稀饭已经舀在桌上了。老大满脸是血地带着弟弟妹妹在拈棉花。
男人含着泪给老大擦脸上的血。我的心很痛很痛,控制不住地抱着老大哭了起来。老大反过来安慰着我说:“妈妈我不痛,一点儿也不痛。”我说:“头摔伤了怎么还煮饭?”老大说:“我不煮饭,你和爸爸回来没饭吃。”我说:“我们回来再煮。”老大说:“你们做活路那么累。”我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我们家的老大实在是太懂事了!
老大头上的伤疤有两个,手上的伤疤就更多,食指、中指、无名指上几乎印满了刀印,那些刀印都是上坡砍猪草留下的。那时的日子实在是苦,我们家两个人挣工分,年底还欠生产队很大一笔超支,所以我们每年都要多喂几头猪。猪是要吃饲料的,生产队分的胡豆苗和红苕藤不够我们圈里的猪吃,自留地里的猪草也有限,所以我们要求老大背着背篓、拿着刀子去湾里的山上、田边、地头割野草。上午、下午都必须割一筐回来。割少了吃不成饭,还要挨打挨骂。老大怕挨打挨骂,怕吃不成饭,每天都很用心、很认真地打猪草。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打猪草,家家户户都捡柴,野草哪里生长得赢,有些刚刚冒出来,还没形成朵儿就被人割了。可想割一筐草是多么不容易,可想要跑多远的路才能割到一筐草。老大与院子里的小毛一道,见着草就兴奋地跑过去抢,有时抢得冒火,就把对方推倒在地,扭打起来。两人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打完又割草。老大个子小,但是动作却比小毛快,天天都比小毛割得多,手上的伤口也比小毛多。有一次打猪草,老大一刀砍下去砍在石头上,刀子欺软怕硬,碰着硬的就找软的出气,砍进了老大的手指里,砍去一大块肉。他一点也不害怕,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缠在伤口上,又开始打起猪草来。顺着山沟走过去没有见着几窝野草,便带着小毛去麦地里。这是二月里,麦地里长着很多嫩嫩的野油菜,老大带着小毛兴奋地在麦地里抢割野油菜。正在劲头上,队长拿根扁担跑过来吼道:“你两个野杂种在麦地里干什么?还不快滚出去!”老大不怕他,跑到麦地的另一边扯野油菜。队长怒不可遏,一扁担摔过来,虚张声势地打在柏树上,说:“你两个兔崽子再不出去,老子就扣你父母的工分!扣你们的口粮!”老大一听,忙从地里射了出去,兔子似的爬上山岗。山岗上光秃秃的,没有麦地里那么多草,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崖边有一窝鲜嫩的野草。老大跑过去割,不料却摔了下去。那崖有几米高,老大摔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小毛以为他摔死了,跪在他的面前哭着往他身上盖土。正悲痛欲绝时,老大醒了过来,坐起身问小毛:“干什么?”小毛说:“我以为你死了呢。”老大说:“你才死了呢。我在学孙悟空腾云驾雾呢。”
有一天,两个孩子在山沟里玩扇烟纸,一玩就把打猪草的事忘了,小半筐猪草怎么交差。他们把草倒出来,捡些石头在背篓里,再翘些棍棍,把草盖上,满满的一筐,重重的一筐。满心以为回去不会挨打、挨骂,结果,他们的小把戏没有逃过我们大人的眼睛。这天中午,饱饱地挨了一顿打,从此以后再也不敢作假,再也不敢做骗人的事。
冬天和春天,老大每天除了打猪草,还要洗牛皮菜。我们家的三分自留地,年年都要种很多牛皮菜。牛皮菜是个好东西,猪吃,我们人也吃。生产队分的粮食年年都不够吃,每到冬月、腊月、正月,我们几乎天天都要吃牛皮菜,没有油,放点盐和辣椒煮来吃。老大几乎天天都要端着牛皮菜去堰塘里洗,数九天里,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肿得像包子似的。不光手被冻烂了,人还经常摔进冬水田里。那时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全是田坎路,有的田坎路还没有巴掌宽,最怕下雨,一下雨就难走得很,大人走路都会摔跤,更何况小孩子。如果下了几天雨,那路走起来更是苦不堪言,脚全陷进去不说,小腿也会陷一节。那泥土十分黏,不把吃奶的劲拿出来,你是抽不出脚的。冬天的雨水特别多。我们家到堰塘要走上六条田坎,老大每次回来都像个泥猴子似的,背上、头上、腿上全是稀泥。有一次,他身上没有泥,但是比身上有泥更让人心痛。那天是三九的第二天,天一个劲地下雨,老大戴着帽子到堰塘里洗牛皮菜,已经冻烂的手不听使唤,将一筐牛皮菜翻倒在堰塘里。这可是一家人的饭菜。他哭着在堰坎上折了一根桑条,将漂走的牛皮菜一块一块收拢,扑在满是稀泥的田坎上,将手伸进刺骨的水里一块一块捡回来。堰塘里的水在动荡着,一些牛皮菜又渐渐漂远。老大将身子向前再向前,努力地伸手去捡,捡最后一块时,人失去重心,一头栽进了堰塘里。如果不是小毛的爸爸去堰塘里淘红苕,我家老大可能就淹死了。
3
我家老大九岁才上学,学校在山那边,每天赤着脚翻山越岭来回两趟。早晨鸡叫两遍的时候,老大就起床,将一锅猪食和一锅饭煮熟。猪食是用响灶,响灶没有风箱,灶底是用铁棍做成的,竖着六排,下面是空的,一捅可以漏下灰去,风从灶下吹上来,灶里的火就燃得更大。这种灶是七几年才发明的,很好烧。但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费柴。所以我们家只打了一口,有事的时候用来炒菜,平时就用来煮猪食。煮饭还是用风箱灶,渣渣草草都可以燃,湿一点的柴也可以烧,不燃的时候一拉风箱,一包烟子一出,它就劈劈啪啪地燃起来。老大每天夜里把柴抱在灶屋里,将灶背后堆得满满的,第二天早晨起来,把红苕砍在饭锅里,把牛皮菜和红苕皮倒进猪潲锅里,然后拿上一把易燃的柴草在煤油灯上点燃放进风箱灶里,等风箱灶里的火烧旺了,再拿上一把黄荆或玉米杆在风箱灶里点燃,迅速地放进响灶。夜醒了,炊烟从烟囱里冒出去,直冲云霄。山湾活跃起来了。两个灶里的火照着老大那张稚嫩的脸、幼小的身躯,也照亮了灶屋。老大一边煮着饭和猪食,一边背着课文。有时他是默背,有时他会背出声来。背不着的地方,他又看一下书,一遍又一遍地背。每当他背出声时,我就默默地记着,我还真的记住了宋代陆游的《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有一些课文我也零星地记住了几句。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吧。
老大上学的时候一早一晚帮着干家务,放寒暑假的时候就帮着挣工分,挣半劳力。我8分,他4分,实际他做得一点也不比我们大人少。担干田泥、上坡面土,我们大人一挑,他也是一挑,而且比我们大人还跑得快。砍麦子,我们大人砍一排,他也砍一排,虽然手脚慢一点,但是他不歇气。扯豌豆,他比我们大人还快。捡豌豆,他比一般的妇女还捡得多。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保管室,保管室前面有一个大大的晒坝,全生产队的麦子、豌豆收起来,由主要劳力一挑一挑担来码在晒坝边,一批一批打出来。豌豆四处蹦跳,一季的豌豆打完,满晒坝、满杆子上都是。队长觉得可惜,下雨天就让妇女和半劳力提着篮子去捡,以斤数计工分。每次老大捡豌豆都比我挣的工分多。收工的时候,他还会在麦秆堆下扯很多的豌豆芽。扯回来,叫妹妹烧火,他煎麦子馍馍。等我们回来坐在桌子边,香香的豆芽面汤就端了出来,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得有说有笑。
在做事的时候,你看不出他是个十二三岁的人。只有在他玩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他的活泼和天真来。他爱掏鸟蛋,爱捉小鸟。一有机会,他就爬上树去掏鸟窝。他做了一把弹弓,用树丫绷上宽宽的胶带,要打什么,捡上石子,眼睛一瞄,将弹弓一拉,石子嗖的一声就飞过去,准确无误地击打在目标上。老大打弹弓也有一些故事。生产队里的苹果熟了,队长宁愿让鸟儿飞去吃,也不愿意分给大家。于是,老大就扑在土沟边用弹弓将熟透了的苹果打下来。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是一群小朋友,其中有小毛。他一打下来,小朋友轮流跑去捡。捡到沟里,甜甜香香地吃起来。正吃得高兴时,守苹果的人跑过来。老大见了,拉着小毛就跑,其他的小朋友也跟着跑。这次老大惹的祸扣了我们家10分。回到家里自然罚了跪,还挨了黄荆棘条条。第二天中午,队长在堰塘里洗完澡,找不到他的衣服,站在水里不敢起来,哇啦哇啦地乱吼乱叫,引得一湾的人都捂着嘴笑。我知道是谁捣的鬼。夜里,我把老大喊来拷问。他先不说话,后来说是白骨精把队长的衣服拿走了。他爸忍不住笑起来。我强忍着笑说是毛狗精吧。老大躲开我的眼光偷笑。我严厉地说下次不准再做这样的事!老大怯怯地看着我说知道了。除了这次,还有两次典型事例。一次是他用弹弓打我们家的核桃,嗖的一下,射去一颗石子,打掉六七个核桃。六七个核桃炸弹似的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打在小毛家的辣椒盆里。小毛家年年收辣椒时,都要做些酱拌在辣椒里,用盆子装上放在阳光充足的房顶上露晒七八天。不曾想今年被老大打翻了。这次事件老大不是故意的,我们当大人的没有责备他,只是如数赔了小毛家的酱海椒,并一同赔了笑;另一次是一个夏天的中午,院坝里翻晒麦子,我们叫他坐在核桃树下看鸡,不让鸡进晒席。那时的粮食那么可贵,人都不够吃,哪里还有鸡的份。他先坐在核桃树下用竹竿赶了一阵,然后爬上核桃树,坐在高高的树丫上用弹弓赶鸡。鸡们经不住一晒席麦子的诱惑,挨打也不怕,一次又一次冒险。老大生气了,瞄准领头的公鸡一弹弓打去,准准地打在那只公鸡的左眼上。好在那只公鸡是自己家的,省去了赔偿。不过他爸爸也狠狠训了他一顿,避免他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
那时的学生没有现在的学生这么多作业,放学回来帮着大人做些家务就开始玩。玩的种类很多,滚铁环、戳马蜂窝、打瓦、抓子儿、翻扛架、藏猫、扇烟纸、掷沙包。这些老大与湾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也爱玩。他爸给他做了一个环和一个手柄滚铁环。刚做好的那段时间,老大上学都要带上,上学、放学的路上与湾里的小朋友一道,吆喝着,时而快、时而慢地滚铁环,颇为壮观,再崎岖的田坎路,铁环始终不会倒。下午,我们一听到叮叮当当的铁环声,就知道是老大回来了。
玩铁环不是集体行动,只能一个人,太受局限了。每个月夜里,几个孩子都要在院坝里为争滚铁环打架。这是一件非常头痛的事。为了我家的一群孩子既能玩得高兴又不打架,我把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剪裁成方方正正的六小块,用针线密密地缝织了一个袋子,装些菜籽米米,让他们当沙包投。沙包一做好就没有人争铁环了,每个月夜里,八个孩子就站在院坝里投沙包,投得哈哈大笑。
4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包产到户作为家庭承包经营的一种形式,在全国农村被迅速采用和推广。1981年1月实行包产到户的生产队占中国农村生产队总数的1%,同年6月增加到19.9%。随着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发展,包产到户逐步演变为包干到户。
我们那个地方是1982年下半年全面实行包产到户的。我们家10个人分了八亩九分土,四亩三分田。十几亩地需要大量的劳力,但是我男人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患上了腰病,我一个妇女劳力能做多少?于是,我和男人决定叫老大停学。老大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哭了起来。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我理解他,他很喜欢上学,他是个读书的苗子,语文、数学每学期都能考全年级的一二名。如果让他读,他肯定能考上高中,也肯定能考上大学。可是我们家需要劳力。生了11个孩子,老二、老三、老四没带活,老五还没有满10岁,而且是个女孩,剩下的更小。只有他,只有老大15岁,能帮家里出些劳力。锄头角子先遭烂。这仿佛是注定了的,没有办法,谁叫你是老大呢?
那天,老大坐在门槛上哭了一阵,中午饭也不吃,爬到风吹大坡的黄葛树上去坐着。我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忙跟上坡去,站在黄葛树下仰首望着他说:“老大,你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你只有吃点亏。”老大不看我,抬头望着天。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感到他的眼里在闪着泪花。手背手心都是肉!自从决定不让他读书起,我的心里就没有好受过,一股股地痛,一阵一阵地难受,泪水从心里涌出来。我用手背擦一下眼泪说:“老大,我们不是偏心,你的弟弟妹妹都还小,不能帮我们做包产地。你要明白当父母的心。”老大这时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清楚地看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了出来,从高空中掉下来,落在我的嘴里,温温的,咸咸的。
几只鸟儿从远处飞过来,想栖息在树上,突然看见上面坐着一个人,又转身飞到山岗上的柏树上去,叽叽喳喳地交流着,表达着它们的思想,抒发着它们的情怀。
一阵风从山坡上吹过,我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花香。我擦干眼泪,放眼望去,顿时,春天的景色进入我的眼帘,把我惊呆了,把我迷住了。各种树都长出了新枝,各种小草都长出了新叶,各种花都开了。地里的豌豆花儿开了,胡豆花儿开了,菜籽花儿开了,山岗上的桃子花开了,李子花也开了。一些野草也不示弱地开出了小花。白的,黄的,紫的,粉的,五颜六色,万紫千红!
我愣了一阵,我家老大从树上跳下来,跑回去,跪在院坝里,流着泪烧他的课本,像是在祭奠他的学生时代。这种与学生时代告别的方式有些独特,也有一些悲壮!我和他爸都心软了。我流着泪把他拉起来说:“你去读书吧,我能做出来,我做得出来。”老大掰开我的手,流着泪担粪上坡去了。
从此,老大结束了学生时代,过早地走进社会担负起家庭责任,为我和他爸分忧。前些年的生活水平差,牛皮菜和稀糊糊没法给他提供成长所需要的营养,老大15岁了身高还不到一米五,身体也很瘦弱。这样瘦弱的身体不适应干农村这么繁重的体力活。但是老天爷闭着双眼,没有一点怜惜他的意思。如果他爸不患腰病,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回来做包产地。他才15岁,还是一个半大娃娃,他应该在学校里读书,不应该在地里种庄稼。他的成绩一直都很好,是一块读书的料,是一个吃文墨饭的人。为了有一个做包产地的帮手,我们断送了他的学业,断送了他的前程。我们愧对他,找不出任何方法弥补。
这遗憾让我和他的父亲背负终身。
老大天天起早贪黑、没完没了地干那干不完的农活。老大那15岁的皮肤经受不住夏日的烤晒,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老大那15岁的手经受不住锄头把子的磨打,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泡,溃烂后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厚厚的茧疤。老大那15岁的肩经受不住扁担的磨损,红了、肿了。老大那15岁的身躯承载不了重担的压榨,腰身痛得他忍不住地呻吟。
看着老大那被毒毒的烈日烤成腊肉皮子的皮肤,看着他那结上厚厚茧疤的手,看着他那弱小的身躯在承受重担时双腿直打颤的样子,看着他那被扁担磨得又红又肿的肩,我的心一股一股地痛,我的泪忍不住往下流。
老大他吃苦耐劳、起早贪黑,他带着咸味的汗水感动了我们的包产地,每季庄稼都大获丰收。我们家不再缺吃少穿,日子好过起来,连猪狗都可以享用细粮了。我们吃不完的大米饭“叭”一声倒给猪狗,也不觉得可惜。满仓满柜的粮食填满了我们农民的胃,填满了我们农民的心,也撑直了我们农民的腰。
老大16岁那年,院子里的李嫂给他介绍朋友,女孩是她的表妹。我们没有答应,说我们家老大还小,不忙说亲事。李嫂被拒绝后心里很是叹惜,说我家老大懂事,是个好孩子,是把好劳力,人又勤劳又踏实,是个过日子的人,谁嫁给他谁就会享福一辈子。只是可惜她的表妹没有那个命,没有那个福气。听着这些话,我打心眼里高兴,打心眼里自豪。我家老大确实不错!第二年,也就是他17岁那年,湾里的甘二妈又给他介绍对象。我和他爸觉得那个女子不错,中午淘红苕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这事,老大一边冲洗着箩筐里的红苕一边生硬地说“不忙”。我松了手里的箩筐绳子,站起身望着他说:“为什么?”老大没有回答我,将一箩筐红苕从堰塘里拉起来,水从箩筐里迅速地流回堰塘里,冲走了堰坎上的一些泥土。
这时,甘家院子里的小琼端着一盆衣服来洗,经过我们身边时没有注意到箩筐绳,一下网在了脚上,拉倒了箩筐。一箩筐红苕从箩筐里滚了出来,一些滚在堰坎上,一些滚在堰塘里。小琼人也摔倒在堰坎上,一盆衣服撒天花般地撒在了堰塘里。我以为老大会责怪小琼,但是老大不但没有责怪小琼,反而带着一股温情把小琼从堰坎上拉了起来。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看我一眼说:“红苕倒了捡起来就是。”说罢,将箩筐拉起来,一根一根地把堰坎上的红苕捡到箩筐里,然后纵身跳进堰塘里。我家老大有水性,我知道。如果是夏天,他跳下去捡红苕不觉为奇,可是这是冬天里的数九天。这样冷的天,这样刺骨的水,他冻坏了身子怎么办。我冲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不要那几根红苕了!”但是我家老大没有起来,一根一根地把红苕摸起来。我的心又痛又急,我说:“老大,快起来,那几根红苕值不了几分钱。”我的话没有起作用。我清楚地知道,堰塘里的红苕没有捡完,我家老大是不会起来的。经历过艰苦岁月的他,视粮食为命。受过严格家训和经历过磨难的他,做什么事都认认真真,做什么都一丝不苟,做什么事都诚诚恳恳、踏踏实实,从不偷懒,从不耍滑。叫他偷懒,他也不会。老大把红苕捡完后,又凫着水去帮小琼捡那些漂在堰塘中间的衣服。
老大的举动把小琼惊呆了,小琼感动了,冻结了一个冬的堰塘被激活了,一层层荡起涟漪,发出诗意般的声响。一群鸭子和几只鹅叫着凫在一边,惊异地望着我家老大。
小琼是湾里李老三的女儿,今年13岁,在镇上读初中,长得很乖巧。老大把捡起来的衣服递给她时,她说谢谢!
傍晚,她在她家地里掏了一大筐生姜给我们送来,叫我熬姜汤给老大驱驱寒。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个13岁的小女孩心会这么细,比大人还想得周道。我接过那筐生姜,看着她那乖巧的脸想道:这个女子长大了不会弱于湾里的任何一个人。将来谁娶了她肯定享福不尽。我这样地赞赏她,万没有想到小琼会在几年后成为我家老大的女人。
5
我们那个山湾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山湾,奔向外面精彩的世界。我家老大也按捺不住了。在一个上午,他对我们说出了他的想法。其实我早就看出老大有想法,知道老大不会一辈子待在农村。我家老大有远大的理想,有远大的梦想,有远大的目标,有如诗如画的憧憬。他不安于现状。他一直都不安于现状。他不像我们老一辈的农民那样白天种地,晚上说庄稼。他不像我们老一辈的农民,种着庄稼就不想庄稼以外的事。他完完全全与我们老一辈的农民不一样。他白天种地,晚上看书,他种着庄稼也想着其他一些事,埋头干活偶尔也会抬头看天,看天上飘着的云彩,看天上那光芒四射的太阳,看顺着航线飞向北京、飞向天津、飞向美国、飞向世界各地的飞机,看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总之,他人在山湾,心却在外面的世界翱翔。
我听了老大的想法不觉为奇,他爸听了愕然地望着他。男人的腰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已经康复了。
老大提出想法的这个上午,我们三个人在麦地里栽棉花苗。男人打窝子,我栽,老大担水灌。我们家的狗站在包产地边望着我们。
地边山岗上的柏树挺拔着,散发出浓浓的松香。
老大灌完一挑水,望着我和他爸,等着我们表态。我栽完一窝棉花苗,站起身看着他说:“由你。”说后,提起棉花苗走向另一个窝子。我们断送了他的学业,这已经是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我们不能再断送他个人发展的第二次机会。
等老大走出麦地去担水的时候,我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说:“你怎么答应得这么快,都不跟我商量一下。现在的农村比以前好多了,各家做着各家吃,再也不缺吃少穿。你还想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呀,都有一个毛病,做什么都不安心,总是这山站着望那山高。”
在老大想进城去闯荡的问题上,我和男人思想不统一。等老大灌完一挑水又下坡去担水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争执,谁也不服谁。最后到了中午,我们两个就留在坡上吵起来。我说:“难道你想害他一辈子!”男人说:“放屁!我怎么想害他一辈子了?!农村现在的日子这么好过。”我说:“你自私!你就想把他留在农村帮你干一辈子!”男人被我的话气得暴跳如雷,气得怒不可遏,一锄头朝我摔来。我早就有所防备,身子一跃就躲过了。我没有被他打着,但我的心受伤了,我坐在地里哭起来,声音很大。男人被我的哭声吓住了,他后悔了,急忙跑过来蹲在我的面前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我不理他,仍然很伤心地哭着。他居然对我动起手来,而且这么粗暴,如果我不躲避,肯定会被他打死!我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
男人的脚蹲痛了,就单腿跪在我的面前说:“我不应该这样,我错了,你打我吧。”说着把我的手拉去打他的脸。
我的怒气找到了出口,趁势一巴掌打去,打得很重,打得很响。地边的狗惊讶地看着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狠心地打我的男人。打了男人,我又捂着眼睛哭起来,我的气没有消,我的恨仍然在心里。他那样的狠毒,他那样的狠心,恨不得一锄头把我砸死,一点夫妻情意也没有。我不会原谅他的,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男人说:“你的气还没有消?”
我哭着说:“我要和你离婚!”
男人知道我说的是气话,他眺望了一下山湾说:“我们回家去吃饭吧。”
我不动,男人就来抱我。我不让他抱我,拼命地挣脱出去,站在麦地里怒视着!
他说:“我错也承认了,好话也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说:“我不怎么样,我能怎么样?!”
他说:“走回去吃饭。”
我说:“你回去,我不回去!”
他说:“不吃饭怎么行?”
我说:“饿死了,你好去找好的女人!”
他一把拉起我往回走,我气恼极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惨叫着松开了手。我怔怔地看着他,血从我咬伤的地方涌出来,浇灭了我心中的怒气,唤醒了我心中的温柔。
男人说:“这下解恨了吧?”
我说:“对不起!”
男人把我拥入怀里抱着,同意老大到城里去开辟天地。
老大去镇上开了一个饭店。开饭店很赚钱,有50%的利润。但是欠账太多,收款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一般人过一段时间可以催收,但是一些关系户半年、一年不给,你也难以启齿。难,比种庄稼难,种庄稼不会动太多的脑,不会费太多的心,不会有任何复杂的关系。饭店开了一年多,赚的钱都在欠账里,这种白辛苦的事,老大觉得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老大把饭店盘出去,又在镇上开了一家茶楼。茶楼不像过去文学作品中的茶楼。文学作品中的茶楼是各界人士交流的地方,是文人雅士品茶的地方。如今的茶楼是聚众赌博的场所,整个空间里烟雾缭绕,麻将声声。过去的茶楼是雅,现在的茶楼怎么也与文人雅士联系不到一起,整个的俗。四川人是最爱打麻将的,从省城到县城,从县城到乡镇,任何一个茶楼里都是人满为患。男人、女人,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文化高的人、文化低的人,有职位的人、没职位的人都打麻将。不打反而不正常,不打的人就与众不同,不打的人就格格不入,不打的人就不随潮流,不打的人就孤孤单单。真是一种怪现象!茶楼的生意好啊。如果你生意做不走了,就转向开茶楼吧。保证生意红红火火,兴兴旺旺。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要天天泡在茶楼里,你必须要学会天天晚上熬夜,你必须要学会吃二手烟,你必须要学会打大麻将,你必须要学会打麻将的技能,水平得高,否则你会输得很惨。还有,就是要准备一些钱借给别人输,在借的同时,你要做好收不回来的思想准备。这一切,我家老大既没有学好,也没有准备好。他输的钱比赚的钱还多,他打得太差劲,一点也不会算牌,心理素质也很差,别人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手里有些什么牌。钱倒是小事,来来去去的都是身外之物。关键是他那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哪里经受得住熬夜的摧残,哪里经受得住烟雾的熏烤。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瘦了十几斤,整个人变得更瘦弱、更憔悴、更病态了,二十几岁的人像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耍几个朋友,都因为他的老态和体弱告吹。老大觉得实在不划算,就把茶楼转给了别人。
6
这正是收稻谷的季节,每天天刚亮,布谷鸟就在柏树林里,望着黄灿灿的稻谷一声声地叫着,催促着一湾的人收获稻谷。我们家原有四亩三分田,又要了李老三家两亩田,一共是六亩三分田。六亩三分田的稻谷需要忙碌好几天,我们想在湾里请几人帮忙,可是请谁呢?谁有空呢?稻谷黄了熟了不收就会脱落在田里,如果再遇上几天的雨,那就会受到很大的损失,所以家家户户都忙着抢收,家家户户都想请人,人人都想长出三头六臂。要说不忙的人家,只有李老三家。李老三到省政府当门卫去了,听说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省政府里任职。李老三只带了小琼一个女儿,负担轻。他在省政府工作后,就不让家里做包产地了。自己的地都不想做的人家,还会去帮别人做吗?但出人意料的是,小琼却来帮我家割谷子了。小琼现在已经成了大姑娘了,比13岁的时候更好看,像一朵盛开的桃花,白里透红,鲜艳无比。
老大把茶楼转出去后回到乡下,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再重整旗鼓。但农村不是休息的地方,老大一回来就从早忙到晚,鸡叫二遍的时候就下田割稻谷。
小琼下田时,天已经微微发白,我以为她会来到我和老五的身边,但是她却径直走到了我家老大的身边。老大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迎接着她。她红着脸看了一眼田里的稻谷,又望了望山上的柏树林,像是在寻找布谷鸟的倩影。我和老五相视一笑。
我怕打扰了老大和小琼,示意老五赶紧割稻谷。老五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拉着她爸爸悄声地说:“爸,你看出来没有?小琼姐对我大哥有意思。”
她爸将一把稻谷放下,直起身看一眼小琼,嘿嘿地笑着说:“老五,快割稻谷。不然今天收不完这一块。”
杨柳树上的知了叫了,杨槐树上的知了叫了,橙子树上的知了也叫了,满湾的知了都叫了,充满着欢欣,充满着热情,充满着甜蜜,合唱着这个季节的乐曲。
老大看着小琼问:“这段时间在家里等高考结果?”
小琼说:“嗯。哥,你的身体太差了,应该好好调养一下。”说着从包里摸出一包人参,递到老大面前说:“泡水泡酒都可以。”
老大接过那包沉甸甸的人参,激动地说:“真是谢谢你了。”
小琼含情脉脉地看着老大说:“我们之间还说谢谢?当初你数九天在堰塘里帮我捡衣服,我都没有说一个谢字。”
老大说:“你说过的。”
小琼说:“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不会说谢谢。”
说后,两人都笑起来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的心里涌出几分高兴,也涌出几分担心。小琼长得那样漂亮,我家老大呢?又瘦又老,配得上吗?有成功的可能吗?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小琼考上大学会去上大学,如果考不上,他们家的远房亲戚会弄她到政府去工作。
我觉得,趁早断了老大的念想为好。中午收工的时候,我叫老大陪我去摘丝瓜。我们自留地边种了几窝丝瓜,有两窝爬在李子树上,藤蔓在李子树的树枝上疯狂地缠绕着,开了很多的花,结了很多的丝瓜,每天我们都要摘一大背丝瓜。
等老大爬上李子树的时候,我望着他说:“老大,我想请你舅妈把他们院子里的刘姑娘介绍给你。你同意吗?”
老大把一根丝瓜摔给我,说:“你别操那份心。”
我说:“我不操心行吗?”
老大说:“谁能瞧得起我这么一个瘦弱不堪的人?”
我说:“面都没有见,你怎么会说别人瞧不起?”
老大说:“以前几个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说:“世界上这么多男男女女都没有一个打单身。你会么?你只不过瘦了一点,其他方面比谁差?”
老大没有答我的话,他心事重重地弯下腰去拉那根缠在李子树上的丝瓜藤。那根藤上结了六七根丝瓜,有两根老丝瓜是留着来年做种的,有一根今天可以摘,还有四根小丝瓜,小丝瓜上的金色花朵,散发出淡淡的花香,招惹着蝴蝶和蜜蜂。
我说:“老大,当妈妈的有两句话要提醒你,小琼你只能把她当妹妹。她还要上大学,她还要……”
老大烦躁地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
看着他的态度,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深深地爱上小琼了。我说:“老大,作为你的母亲,我不得不多说两句。小琼是个好姑娘,她对你也有那意思。可那只是你们年轻人不着边际的想法,不现实……”
我说了很多,但是老大压根儿就没有听,摘完丝瓜就到堰塘里洗澡去了。堰塘中间有一群鸭子在游玩,时不时地发出嘎嘎的叫声。堰塘的外边拴着三头牛,时不时地打着响鼻。老大把衣服挂在杨槐树上,跳下堰塘,像青蛙一样从堰塘这边游到堰塘那边,来回地游着。清凉的水让他燥热的身子凉爽起来,让他烦躁的心顿时惬意起来。当他吹着口哨准备上岸时,小琼拿着一双绣花鞋垫来到他挂衣服的杨槐树下。老大站在水里,望着她手里的鞋垫说:“你来洗鞋垫吗?”
小琼温柔地看着他,说:“你真傻!没有看见这是一双新鞋垫吗?这是我一针一线给你做的。”
老大扯一根水草,低着头说:“小琼,我配不上你。”
小琼说:“我喜欢内心完美的人。一个人内心美才是真正的美。”
老大说:“等你读完大学,我都老了。”
小琼说:“我不读大学。考上,我也不读大学。我什么也不想,就想你,只想你!我要嫁给你,我要马上嫁给你。”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小琼却怀孕了。她当着父母的面笑着撕掉了通知书,气得她父母干瞪眼。李老三41岁才生下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生下来那天,他和老婆就规划好了,一定要让女儿读大学,一定要让女儿吃上国家粮,一定要让女儿找一个城里的女婿过上城里的生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宝贝女儿却是一只飞不出山湾的凤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们再反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大和小琼结婚后,李老三通过远房亲戚拿了一桩工程给老大做。老大为人真诚,做事踏实,做完一桩工程后就赢得了信誉,结交了很多朋友。从此,老大打开了新局面,走上前程似锦的康庄大道。
7
老大没有上成大学,留下了终身遗憾。所以,他决不让弟弟妹妹留下他这样的遗憾。弟弟妹妹考不上大学,他出钱让他们复读,直到考上为止。还花几十万把能读书的九弟送到英国去留学。好像弟弟妹妹在帮他实现梦想,在帮他圆梦。弟弟妹妹读书靠他,生活靠他,婚姻也是他操办。老大真是名副其实的老大,真正地起到了老大的作用,给我们减轻了很多负担。
把弟弟妹妹的事解决后,老大还把我和他爸接进城里,给我和他爸买了两室一厅的房子。2010年我们县城兴买养老保险。一个人给三万多块出去,每月就可以领一千多块,老大算了算觉得很划算,于是就想给我们买。老五和老十是女儿,老八是工薪阶层,供孩子上学的同时还要还房子的贷款,经济不是那么宽裕,老大就把老六、老七和老九召集起来商量。老大一人甩一包软中华,像在外面给自己办事一样。
老大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商量给父母买养老保险的事。国家有这个好政策,我们就要抓住机会。花七万多块给两位老人买了养老保险,以后就没有后顾之忧,他们每月都可以领工资,不担心没有生活费。”
老九说:“爸妈辛苦了一辈子,也该让他们享享福。”
老七、老六不说话。老大吸了一口闷烟,觉得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七万多块钱,四弟兄平均下来每人不到两万。老六做电器生意,一个月收入好几万。老七开了一家酒店,一年上百万的收入。老九在省城开了几家培训学校,收入也很高。他们的收入比他高很多倍,这点钱算什么,九牛一毛。平时稍稍节约一点,少打两盘麻将就出来了。老大吸完一支烟,又吸第二支烟。他以前挣的钱都花在了弟弟妹妹身上,现在需要弟弟们齐心协力竟然会这么难。老大的眼里涌出了泪,但马上又克制住了。他摔下第二支烟头说:“你们一人出一万五,其余的我出。”
老六看一眼自己的女人不敢说话,老九看一眼自己的女人也不敢说话。老七在他女人的示意下说话了,他说:“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每月一家给爸爸妈妈几百吧。”
老六的女人赞同地说:“对!就按老七说的办。”
老大生气地瞪着老六的女人,说:“很多人都买了,我们为什么不买?!”
老六的女人还击老大道:“你瞪着我干什么?这是你们弟兄之间的事!”老大愣愣地看着她,心里想道:既然是我们弟兄之间的事,你跑来坐在老六的身边干什么?老六本来就怕你,你一坐在他的身边,他更不敢说话。圣人说得对,唯有女人难养也!老大把目光顺过去看老九。老九处在两面夹攻的境地,大哥希望他服从他,女人又希望他听从她。他的心里非常矛盾,既想服从大哥,也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生气。难呀,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老七的女人说话了:“都是爹妈生的,都是爹妈养的,凭什么只是我们几个给父母买养老保险?”
老大说:“老八的经济状况大家都是知道的。”
老七被女人撞一下,吐一口烟雾说:“老八给一万多块钱还是给得出来的。”
老九、老六的女人一窝蜂似的齐声附和。老大的脑袋都要炸了。小琼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冲着大家吼道:“你们到底还有没有点良心!出一万多块钱给两个老人买养老保险就这么难?你们不出我们出!我们就是卖了房子也要给两位老人买养老保险!”
老大为这个家操劳不说,还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自己舍不得乱花一分。别人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打麻将豪赌,挥金如土耍气派。他呢,除了必要的应酬外,就回到家里,把钱花在弟弟妹妹身上。为此,李老三很不理解,多次劝阻他,叫他有钱首先要建立自己的事业,丰富自己的小家庭。他不听,李老三冒火、伤心,由劝阻变成了谈判。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李老三坐在上方吃着卤菜 ,喝着五粮液。李老三现在的生活非常的奢侈。他觉得女婿挣的钱,弟弟妹妹可以用,他为什么不可以用?他给了老大一个女儿,还给了老大挣钱的门路。如果不是他带老大去找远房亲戚,说不定老大现在还身无分文。
李老三吃完一盘卤菜,喝完一杯又倒第二杯五粮液的时候,说话了。李老三说:“你以后挣的钱全部交给小琼管,哪些地方该开支,哪些地方不该开支,都由小琼说了算。常言说女人管钱越管越有。一个家不管好,挣再多的钱都会没有存款。”
老大说:“爸,我家弟妹多,我父母做点包产地没有几个收入……”
李老三把酒杯一摔说:“你既然要顾你们家,那你还和我家小琼结什么婚?你现在一心一意为你的弟弟妹妹,他们以后长大了会记得你的好?!我跟你说,不可能记得你!你现在挣一笔用一笔,全部都花在你的弟弟妹妹身上!这样行吗?你应该为以后铺点路,买几个门面放在那里。你要明白,我们的远房亲戚不可能当一辈子的官。一旦手里没有权了,你到哪里去拿工程?好话给你说了几箩筐,你一句也听不进去。我也不想给你说了。今天的条件你如果不答应,那你就别和我们家小琼生活了!”
一家人都惊愕地望着李老三。李老三一脸的严肃。看样子,他不是说来玩的。
老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岳父的条件他不能答应,但是要他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儿子分开,这怎么可能?这不是活活要了他的命吗?小琼是个好女人,她总是小鸟依人,把一双温暖的手给他,紧紧依靠在他的身旁,理解他、支持他。可是这次她能抵抗得住吗?他相信她会站在自己的身边鼓励他前行。可是没有想到李老三拿出一瓶剧毒农药摆在小琼的面前,说:“你如果跟他过下去,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小琼惧怕了。她不能要了父亲的老命。
小琼与老大分开后,回到了娘家,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忍受着爱的煎熬。李老三每天监视着小琼,走三步路都要问个明白,必须经过他的同意。如果违反了他的纪律,他又会寻死觅活,又会发酒疯。两个年轻人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天天在等待和期盼中过日子。白天没有机会相见,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李老三实在扛不住睡意酣然入睡以后,小琼才偷偷跑出来,投入早已等待着她的男人的怀抱。这一刻,所有的忧伤与痛苦才烟消云散,欢乐与幸福才回到他们的身边。一对合法的夫妻像情人似的天天晚上在外面露宿、密会。
看着老大好好的日子被弄成这样,我和他爸也心急。他爸本来心脏不太好,一生气就病倒了。老大把他父亲送进医院,陪伴在他父亲的病榻前,笑着对他爸说这说那,让他父亲开心!他爸说:“老大,我和你妈都知道你是个孝子。我们心里有数。但是你不能苦了自己。你不能光想着为我们分忧解愁,你也应该为自己想想。你岳父说得对,你应该把钱留着为自己以后做一些打算,买两三个好一点的门面,将来拿不着工程了可以做生意,不做生意也有一笔租金。弟弟妹妹能读到哪里是哪里,顺其自然,用不着复读一学期又一学期。老大,你不用再管我们了,把你们的小日子过好,答应你岳父的要求啊。”
老大拉着他父亲的手,笑着说:“爸,我不会听谁摆布,我三十多岁的人了,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您和妈生养我们几个不容易,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挣到钱了不为你们排忧解难,只顾自己享受,只顾自己享乐,你说我还像个人吗?”
他爸紧紧地握着老大的手,热泪直往下淌。我站在一边百感交集。我一面为老大的孝心感到高兴,一面又为他的日子忧虑。
别人生病痛苦,我男人生病那简直是幸福,老大把弟弟妹妹们全都召集回来,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天天涌满了病房,问寒问暖,说说笑笑。浓浓的亲情驱散了病房里的阴气,触动和感化着每个人。幸福和谐的气氛洋溢开来。男人的脸上没有一点病态,满脸是笑,心中充满了幸福的喜悦。一辈子的苦与累在这时都得到了回报。养儿养女的好处都在这时体现了、诠释了。
有孝道的人老天注定会帮助他。在老大两口子被夜夜的相会弄得憔悴不堪时,李老三突然病倒了。老大深更半夜把他送进医院,天天为他跑上跑下拿药送报告单,夜夜守护他,为他接尿倒粪。护士医生、同屋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都被老大的孝心感动了,都说李老三的福气好,找了这么一个有孝心的女婿。李老三感到惭愧了,用手肘遮着眼睛流出了悔恨的眼泪。老大拉着李老三的手说:“爸,其实你都是为我好。我心里清楚。”
李老三出院后,坐在院坝里的秋阳下,眯缝着眼睛,把小琼叫到身旁说:“爹愧对你们了。爹不是人,活活把你们分开,让你们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爹错了。爹生这场病算是生明白了。人,生儿育女,到老了有儿女孝顺才是最暖心窝的事。你公婆有福气,我也有福气。我这辈子没有白操心,没有白活,没有白辛苦。爸以后不再干涉你们的生活,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吧。”
小琼流着泪述说着这些事,唤回了他们一点良心,老九开口说:“我们听大哥的吧。”
老六和老七看一眼老九,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们的后顾之忧算是解决了,但是老大却费力不讨好,好心不得好报,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老八两口子不但不感谢老大,反而说老大瞧不起他们!老八的女人跑到老大家,指着老大的鼻子,怒气冲天地大闹道:“你说我们家穷?我们家是穷!但是我们家不会穷一辈子!你当一个大哥,居然瞧不起我们,居然瞧不起你的亲兄弟!你有钱,能一辈子保证有钱?三穷三富不到老!后颈窝的头发摸得着看不见!”
老大无言以对,欲哭无泪。他的心很痛很难受。他走进卫生间将头埋在冷水管下,让冷水尽情地冲击着他的头。冲后转身走出了家门,让弟媳妇在家里闹个够。老八的女人在老大家大吵大闹后,又跑到我们两个老人面前哭诉,说老大隔着门缝瞧人,把老八踏得在兄弟姐妹们面前无法抬头。他爸听后一脸严肃地说:“你回去和老八说这是你大哥不对!叫他别往心里去。你大哥我会严厉地教育他!”
夜里,他爸一个电话把老大叫到身边,十分严厉地教训道:“人这一辈子人品、人格最重要!你是老大,你处处都应该起到表率作用,带头做人,做一个不说人坏话的人,做一个什么都公平合理的人,做一个讲和平、讲团结的人!你作为大哥,怎么能背着老八一家人说他们家穷呢?怎么能够这样损人呢?!人都是有自尊的,你让老八一家人怎么抬得起头来?!”
他爸越说越严厉,越说越激动,口水喷在了老大的脸上。老大最先是惊愕而又茫然地望着他爸,后来是心里抽搐般的疼痛。他这一辈子不怕苦不怕累,就怕被人曲解。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自己所信任、所爱的人曲解。老大弱小的身躯能承受千斤重担,能承受家庭重负,但是老大的心却承受不了自己所信任、所爱的人的曲解。老大的心一股一股地痛,老大的泪水,委屈的泪水决堤般奔涌了出来。他一片热心为这个家,他一片真诚地对待每一个弟弟妹妹,没有想到得到了这么一个结局。老八一家人歪曲他。他爸听信一面之词曲解他。老七、老六、老九的女人对老大满腹意见,说老大总是在老人面前讨好,讨好还把他们拉去出钱,拉去垫背。什么人嘛!做事一点不公平,老八同样是儿子,为什么他们家偏偏在夹缝里过日子?老七、老六、老九被女人的枕头风一吹,对大哥也就越来越冷淡。
一天,他们二舅的生日,大家去祝寿,老大骑辆电动车载着小琼去参加,老六带着家人开辆本田车从老大的身边奔驰而过,老七带着家人开辆现代从老大身旁奔驰而过,老九带着家人开辆奔驰也从老大的身边奔驰而过。老大看着擦身而过的骨肉同胞如同陌路人一般,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寒冷,一阵阵的痛,泪水忍也忍不住地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