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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枝头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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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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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声声叫

黄亮在小学毕业那个暑假到外婆家,第一个看见的是秧苗。那天,秧苗在外婆家的石磨上推玉米。那时秧苗12岁,人长得很瘦弱,石磨很大,秧苗比磨子高不了多少,大人推磨用腰顶,不费力,她用胸、用手推,推得很吃力,每走一步都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黄亮走到院坝里的核桃树下就认出了那个用尽全身力气推磨的小不点秧苗。秧苗一抬头也看见了他。两人一愣、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外婆家的门是锁着的,外婆赶场去了。黄亮把包放在阶沿上的石桌子上,从包里抓一把酥心糖给秧苗。秧苗不要,黄亮便把糖硬塞进秧苗的裤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两颗糖来,剥一颗放进自己嘴里,又剥一颗喂进秧苗嘴里。两人相视一笑。

这是六月天,太阳很大,天很热,满湾的知了都在叫,把鸟儿和青蛙的声音都压没了。

黄亮见秧苗推得很吃力,就来帮她推。磨子在两人的推动下,不停地转动着,金黄的玉米不由自主地钻进磨眼,被磨成细细的糨糊。一盆玉米很快就推完了。秧苗把浆装进盆子里,用水洗了磨子。

黄亮帮秧苗抬玉米糊路过院坝的时候,听见知了在核桃树上叫得欢,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朝核桃树上看。秧苗受着黄亮的牵制和影响,也停住脚步,放下扁担。黄亮仰望着核桃树,真想去捉知了,但又爬不上树。黄亮是城里的孩子,没有学会爬树的技能。秧苗无声地笑了一下,松鼠一样地爬上核桃树,猫一样地捕捉到了一只知了,蛇一样地溜了下来。知了在秧苗的手里不叫了,像是吓着了。黄亮痴痴地看着秧苗手里的知了,又不敢伸手去拿。秧苗鼓励他说:“不怕,它又不咬人。”说着递给黄亮,黄亮手一缩,知了飞走了,还得意地叫了起来。两人看着飞走的知了叹了一口气,心里留下了一些遗憾。

黄亮站在秧苗家的灶屋里,看秧苗做玉米馍馍。秧苗人不够高,放了一根凳子在灶背后,她站上去比黄亮高,像个大人似的。黄亮看着她熟练地把油倒进锅里,将玉米糊糊搓圆打平,放进锅里,等一会儿翻一下。

黄亮觉得很新鲜,很好玩,也长见识,他第一次看见玉米馍馍是这样做的,第一次看见比自己小的人还会做这么多事情。

黄亮佩服地说:“秧苗,你真行。”

秧苗还没有开口,烧火的妹妹接口道:“我姐姐啥都会做。”

秧苗说妹妹道:“烧你的火,多什么嘴!”

黄亮正出神地看着秧苗把熟了的玉米馍馍从锅里铲出来,一条小花狗突然窜了进来,朝着黄亮狂吠着。黄亮惊叫一声,跳过去,躲在秧苗左侧。秧苗从凳子上跳下来,呵斥着小花狗。妹妹看着黄亮的样子,飞舞着掏火棍大笑起来,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胆小的人。黄亮很恼火,觉得她有些像童话里的小妖精。

中午,黄亮的外婆没有回来,秧苗留黄亮在家里吃饭。黄亮说:“我外婆说不定就要回来了。”

秧苗说:“你还没有饿呀?”

黄亮嗅着香喷喷的玉米馍馍,吞了一口口水,说:“你爸爸妈妈呢?”

秧苗转身去拿刀子打凉粉,妹妹冲着黄亮叫嚷道:“不要提他们!”

黄亮被妹妹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木讷地站在灶屋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小花狗趁机跑过去,嗅他的脚,吓得黄亮女孩子似的哇啦哇啦地喊叫着。秧苗跑过去,一脚踢开了小花狗。小花狗被踢痛了,叫着朝外面跑去,吓得几只鸡飞扑起来。一只鸡飞到灶上,踩翻了碗里的玉米馍馍,碗打碎了,玉米馍馍落了一地。一只鸡飞进了猪圈里,吓得两头猪在圈里乱跳。一只鸡在慌乱中跳进了水缸里,半天飞不起来,疯了似的在水里扑腾着。妹妹见玉米馍馍落了一地,急得拿起掏火棍哭着去追打那只踩翻了玉米馍馍的鸡。

秧苗把地上的玉米馍馍捡起来,又烧燃火另外做玉米馍馍。

妹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恨恨地看着黄亮,说:“都怪你!一个男娃儿家家的还怕狗!”

秧苗用眼神制止着妹妹。妹妹气冲冲地走到灶前,将烧火的凳子踢了个仰翻,带气地塞一把柴在灶里,用力地用掏火棍掏着灶里的火。火旺旺地燃烧着,发出呵呵的笑声。锅里的油冒着烟,发出嘶嘶啦啦的声响,一股诱人的玉米馍馍香味散发出来,充溢在黄亮的心里。

妹妹心里的气还没有消,烧完火,把燃着火、冒着烟的掏火棍朝黄亮摔去。黄亮下意识地一跳,躲开了。黄亮觉得秧苗的妹妹比童话里的小妖精还怪。

秧苗把玉米馍馍端在桌上,打了四碗凉粉。凉粉是秧苗昨天搅的,佐料是坛子里的酱海椒。黄亮觉得异样,嗅到了一股和油辣子海椒不一样的香味,吃到了和油辣子海椒不一样的味道。他吃得津津有味,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秧苗把瘫在床上的爷爷喂了以后出来,黄亮已经吃完一碗了。秧苗叫妹妹再给黄亮打一碗凉粉,妹妹没好气地说:“他自己没有长手呀。”

夜里,外婆和黄亮坐在核桃树下乘凉。外婆对他说起秧苗家的情况。几年前,秧苗的爸爸在外地打工,跟一个外地女人好上了,妈妈一气之下与他离了婚。爷爷拖着年迈的身子做包产地,天天起早贪黑。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她爷爷收工从坡上摸黑回来,不料滚到了几米高的悬崖下,摔断双腿,瘫痪在床上。从此,秧苗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外婆说罢擦了擦眼睛,然后重重地叹一口气说:“秧苗这孩子命苦。”

这个暑假,外婆为了让秧苗和黄亮一起玩,每天都帮秧苗干活。黄亮有秧苗陪着玩,很开心。他们上坡去摘红泡泡和刺梨子果果吃,砍起树枝编织帽子,采起野花编织花环;在山沟里打仗,划豆腐干;在树荫下抓子,在柏树上剥树油,在柴堆里捉迷藏;在田里捉鱼、捉黄鳝;在马口上用黄荆子拦鱼。山湾里处处有他们的脚印,处处有他们的笑闹声。除了玩,黄亮也帮秧苗做一些事,比如到菜园地里割红苕藤、摘菜,到包产地里掰玉米、扯花生,傍晚到池塘里赶鸭子,在院子里赶鸡进圈,等等。

这段时间秧苗很开心,觉得知了的叫声像妈妈的声音一样,很柔,很美,很甜,随时随刻都牵动着她的心。

走的那天,黄亮要求外婆永远都像这段时间这样帮助秧苗。外婆说:“我有我一家人。我也有包产地。我帮她,谁帮我嘛。快走吧,别把车赶脱了。”

黄亮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你这孩子。说好了,你妈在车站接你。”

黄亮噘着嘴,使性子坐在门槛上。外婆拉他,他也不起来。外婆急了,说:“你这孩子一点也不懂事!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

黄亮的泪水都出来了。

这时是八点过,太阳已经晒了半边坡,核桃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

外婆说:“乖孙儿,听外婆的话,别管那么多,别人家的事你管也管不完。快走,一会儿太阳大得很,热死人!”

黄亮站起身,叭一声跪在外婆的面前,求外婆答应他。外婆说:“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黄亮倔强地说:“你不答应我,我一直跪在这里。”

外婆说:“你是不是看中秧苗了?”

黄亮站起身,耍赖地偎入外婆的怀里,说:“外婆,你说些啥子啊。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好朋友。”

外婆呵呵地笑着说:“我这个人自私,不会去帮助一个外人。”

黄亮失望地离开外婆的身子,在阶沿上站着,愣愣地看着一院坝的太阳。昨夜下了一场雨,太阳白晃晃的很耀眼。

外婆急了,说:“你到底走不走?”

黄亮流着泪说:“我不走!”

外婆说:“那你就在乡里帮我做包产地。”

黄亮说:“你错了!我留下是帮秧苗干活。”

外婆气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流着泪说:“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两个人僵持了半个小时,最终是黄亮获胜,外婆答应他永远帮助秧苗。

黄亮高中毕业再来外婆家,秧苗已经长高了,长变了,见了黄亮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是在院子边的竹林里相遇的,秧苗背着背篓出去割红苕藤,见了黄亮慌忙把头扭去看满竹林里的竹子。黄亮热情而又兴奋地站在秧苗面前,说:“你好!”

秧苗红着脸,语无伦次地应答道:“你,亮……亮子哥来了。”说后就飞快地从黄亮的身边跑过去了。黄亮纳闷地看着秧苗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他还有话要与她说呢,他送她的礼物还没有从包里拿出来呢。

秧苗并不是与黄亮生疏了,她是懊恼自己穿了一身旧衣服,穿了一双水靴,头发也没有梳好,脸也没有擦香香。平时都没有穿得这么糟糕,只因今天是去割红苕藤。红苕藤浆浆一弄到衣服上就很难洗掉,像染料一样。

秧苗把红苕藤背回去,急急忙忙洗了头,洗了澡,穿上满意的衣服去找黄亮。黄亮外婆家的门却是关着的,狗睡在阶沿上,两只鸡在鸡窝里下蛋,一只刚下过蛋的鸡从鸡窝里飞出来,红着脸,咯哒咯哒地叫着。一只鸡公围着一群鸡母打转,献殷勤。核桃树上结满了核桃,圆滚滚的,三四个一串,很饱满,很诱人。两三只知了在上面叫着,它们有时齐鸣,有时你叫一阵,我叫一阵,配合得很默契。

秧苗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知了在核桃树上叫得更嘹亮,像恶作剧似的嘲笑她。

秧苗无心做事,走进自己的房间里,从衣柜里拿出两双绣花鞋垫,捂在胸口想心事。正想得出神,黄亮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秧苗的心怦怦地跳着,脸火烧火燎的。

黄亮出神地看着她。

秧苗慌乱地把两双绣花鞋垫塞在黄亮的手里。黄亮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外面的太阳很大,很烈。从瓦缝里钻进来的太阳,形成很多个光柱,布景似的,让屋里充满了美,充满了诗意。屋前屋后的知了不歇声地叫着,像是在开一个演唱会。

秧苗拢了拢头发,红着脸坐在床边。黄亮挨着她坐着说:“这几年过得好吗?”

秧苗说:“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我以为你想不起我来了!”

黄亮用力地搂她一下,说:“怎么会呢。我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了也不会把你忘了啊。外婆这几年帮你没有?”

秧苗说:“这几年全靠了你的外婆。前年我爷爷去世了,全是你外婆帮着料理。平时有什么重活,她也帮着我做。”

“你爸爸和你妈妈……”

“他们都没有回来过。只是打过几次电话。”

“听说你高一只读了半学期就辍学了?”

“我等我妹妹读,她成绩比我好,人也比我聪明,能考上好学校的概率比我高。”

“听说你的成绩也很好,是全年级的前两三名。你不读实在有些可惜。”

“我们这种家庭情况只能供一个人读书。”

“你们的家庭情况我也听说了。”

“听你外婆说的?”

“不是。是你妹妹。”

“我妹妹?她什么时间告诉你的?她来找过你?她找你干什么?”秧苗看着黄亮问道。

黄亮支支吾吾的,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清楚。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

一只花狗跑了进来。黄亮有些怕,慌忙坐上床去。狗没有叫一声,静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分析着什么。

秧苗拉他一下,笑道:“它都认熟你了。”

黄亮说:“它是那只小花狗吗?它都长成大狗了。像你一样。”

秧苗笑道:“也像你一样。”

两人笑闹起来,在床上疯打着,互相搔着痒。笑闹了几分钟后,黄亮给秧苗背诵起诗经里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秧苗下床,从鸡窝里捡了两个鸡蛋煮好,递在黄亮手里。黄亮没有吃,他要求秧苗搅凉粉和做玉米馍馍给他吃。他说他这几年做梦都在吃这两样东西。

秧苗说:“你要吃这两样东西还要等一阵子。先吃个烧玉米吧。”说着从柴灶里掏出两个烧玉米,黄亮一个,她一个。黄亮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先不敢吃,后来见秧苗吃得香,便嗅了嗅,觉得很香,才试着啃吃起来。两人站在厨房里竞争似的啃着烧玉米。花狗坐在灶屋里羡慕地看着他们,一群鸡跑过来抢吃他们落下的玉米渣滓。

吃完烧玉米,抬头对望,两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黄亮指着秧苗的脸,笑着说:“你的脸好花。”

秧苗笑弯着腰说:“你还不是,你还不是。你也是个花猫。”

第二天,秧苗到井边洗衣服,见黄亮在他外婆家的菜园里摘菜,便放下衣服朝他走去。

黄亮摘着架子上的豇豆,一条虫掉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甩着手惊叫着。秧苗哈哈大笑起来。黄亮镇定后,不好意思地说:“我最怕这些虫虫了。”

秧苗说:“有什么怕的,它又不咬人。胆小鬼。”说着伸手在豇豆架子上捉了条虫在手里。黄亮不服输,鼓起勇气也捉了一条,面子上做出一点也不怕的样子,心里却很怕,偏偏秧苗又恶作剧似的对他说:“你不怕了?”

黄亮说:“不怕。”

“一点也不怕?”

“你不怕是因为我说它不会咬人。”

“它咬人,我也不怕。”

“真的?”秧苗狡猾地扑闪着双眼。

黄亮勇士似的点点头。秧苗笑笑说:“快放了,它是要咬人的,而且还有毒。”秧苗的话还没有说完,黄亮就把虫子扔了。秧苗更是大笑不止。黄亮见秧苗捉弄他,追去打她。秧苗笑着在前面跑着,黄亮笑着在后面追着。脚步声在田坎上响起,很有节奏,像一首世界名曲,回旋在山湾里。

追到池塘边,秧苗一闪身不见了。黄亮环顾着四周,找寻着那个令他开心、令他快乐、令他心动的女孩,可是没有。身后是一块扬花的稻谷,左边也是一块扬花的稻谷,他知道她不会钻进稻谷田里的。她曾经对他说过,扬花的稻谷是碰不得的,如果花粉被碰落了,稻谷灌不起浆,就全是空壳壳。她到哪去了呢?他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池塘里。池塘扩大了,种了一池塘的藕,养了一池塘的鱼。荷叶一层一层地长着,碧绿一片,含苞待放的蓓蕾从绿叶丛中钻出来,像少女似的美丽。怒放的花朵,像姿色艳丽的新娘,在绿叶的上端展示着独特的风姿。结上莲子的花朵,像孕妇一样的恬静。池塘里时而响起水声,那是鱼儿在池塘里遨游,那是一群群鸭子在池塘里觅食撒欢。荷叶和荷花被鱼儿和鸭子弄得时而轻柔地动荡一下,时而猛烈地摇摆不停。望着一池塘的莲藕,黄亮禁不住想起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黄亮沿着池塘走过去,搜寻着秧苗的身影。但是没有,正在着急时,突然听到哗啦一声水响,黄亮一惊,难道她滚到池塘里了!他的心停止了跳动,魂飞了,魄也散了。他顾不得多想,纵身跳进池塘里,去找寻他心爱的姑娘,去救他心爱的姑娘。

秧苗跑直线跑不赢黄亮,便灵机一动转身拐到另一条田坎上,当她拐过一个弯时,看见一群鸭子在田边觅食,便知道田边肯定有鸭蛋。她挽起裤脚,顺着田边找过去,果然找到五个鸭蛋。当她捧着鸭蛋兴奋地叫着黄亮时,却发现黄亮在池塘里举着双手挣扎着。秧苗大叫一声,将手里的鸭蛋摔了,飞扑下去。

池塘边已经围了很多人。会水的人都跳了下去。

黄亮被人救起来,秧苗给他做人工呼吸。他一口水喷出来,神奇地一跃而起,将秧苗抱在怀里旋转几圈,然后笑着、叫着在堰坎上疯跑。大家惊骇地看着他,以为他被池塘里的水淹傻了。外婆追着他,直喊他的小名。但是没有喊住。大家围着外婆,建议她去找人划一碗水,看是撞着哪一路鬼了。

黄亮抱累了,就换成背,他不让秧苗下地,怕她一下又不见了。

黄亮把秧苗背到山垭上,已经很累了,似乎把这些年积攒的力气都用完了。他仰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上飘着的云朵,飞翔的小鸟。秧苗坐在他的身旁给他唱山歌:“ 山歌不唱不宽怀,磨子不拉不转来,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逢春不乱开……桂花生在贵花岩,桂花要等贵人来,妹是桂花香万里,郎是蜜蜂万里来。桂花生在贵石坡,桂花要等贵哥来, 妹妹是花香万里……郎是蜜蜂万里摸。哥家门前有坡坡,别人走少妹走多,别人走少白天走,情妹走多夜晚摸。久了不走这坡坡,黄鳝背上起丘苔,拨开丘苔吃凉水,问郎才到这山来。一股凉水凉又凉,可惜生在石缝墙,郎变彩虹来吃水,妹会偷天换太阳。白米落在水缸头,真话说在哥心头,叫郎回去好好想,转来跟妹白到头,割了稻子挑玉米,叫郎安心去读书,庄稼不好是一季,要有文化才踏实。郎在城里读文章,妹在家中着烂泥。听见情妹落难了,官上加官不稀奇…… 樱花结,樱花结子像猪血, 劝郎别说断头话,后来双双成冤孽……”

秧苗唱完山歌,要求黄亮给她讲城里人的故事。黄亮一时找不出什么故事,便给她讲解《在人间》。他说:“这本书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写的是阿廖沙1871年到1884年的生活。他与外祖母相依为命,他摘过野果,当过绘图师的学徒,在船上当过洗碗工,当过圣像作坊徒。他历尽坎坷,与社会底层的人们打交道。阿廖沙喜欢读书,他阅读了很多书籍。生活阅历和大量的阅读扩展了阿廖沙的视野,他决心‘要做一个坚强的人,不为环境所屈服’。他怀着坚定的信念,离开家乡,奔赴喀山。”

秧苗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黄亮。她觉得黄亮懂得很多,心里升起无数的崇拜感。

黄亮除了谈《在人间》,还谈学习上的事,也谈班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写情书的事,谈恋爱的事。黄亮问秧苗读书的时候有没有人给她写情书。秧苗的脸一下红得像烧红的锅。她曾经收到过三封情书,但是看了就撕了,根本不敢对老师说,也不好意思对同学说。

黄亮说:“我们班上有几个女生追我呢!”

秧苗笑着说:“苍蝇喜欢臭皮蛋。”

黄亮坐起身,在秧苗脸上亲了一口,说:“你贬低我。人家追我,那是因为我长得帅。”

秧苗笑笑说:“耗子爬秤勾,自称自。”

黄亮笑着把秧苗压在身下,用一根狗尾巴搔她的脸和鼻子。秧苗在他的身下躲避着,笑闹着,挣扎着。两人在草地上翻滚着,嬉闹着。一只野兔从坡那边跑过来,见到这对正在笑闹中的恋人,慌忙调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一些鸟儿栖息在山杆上的树上,静静地观看着这对恋人的表演。树林里的斑鸠和野鸡,头也不敢露一下,躲着听恋爱进行曲。一些野花在太阳下怒放着,散发出诱人的芳香。那些碧绿的草、碧绿的树叶和碧绿的庄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绿莹莹的光。庄稼地里,头一批玉米已经成熟,把儿鼓鼓突突的,很饱满。迟一些的已经挂上了须,天花上挂满了花粉。等待风儿一吹,那些花粉就纷纷落到玉米须须上。玉米把儿授上粉,便开始长玉米米米。

许久之后,两人坐起身。秧苗整理着衣服,说:“亮子哥,你为什么这样喜欢我?”

黄亮说:“不知道。”

秧苗说:“我们什么时间结婚?”

黄亮说:“等我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我们就结婚。”

从这一天起,秧苗一天天地盼着,一天天地算着。终于盼到了黄亮大学毕业,终于盼到了黄亮有了工作。但事情却出现了一些变化。妹妹也爱上了黄亮,两人已经住在了一起。秧苗哭天无路,肝肠断裂,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真想一死了之。两岁多的儿子玉米,扑在床边哭喊着妈妈。秧苗起身,搂着儿子号啕大哭。哭后,把院子里的空房子租来开农家乐,把她与黄亮相识、相知、相爱的年月日分别作为雅间的门牌号。别人望着雅间门上的数字,百思不得其解,觉得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有秧苗心里清楚这全是爱情数字,只有秧苗觉得这全都具有纪念意义。

这天是星期天,秧苗一大早就起床安排工人们推玉米凉粉,推玉米馍馍。她预料到今天的客人可能很多。她准备多关两只鸡和鸭,方便客人点杀。一只鸡知道劫难来了,慌忙逃跑,秧苗紧追不放。那只鸡急中生智,纵身飞到了核桃树上,吓飞了正叫得起劲的知了。

秧苗仰望着核桃树不动了,她回忆起她给黄亮捉知了的情景:她松鼠一样地爬上核桃树,猫一样地捕捉到一只知了,蛇一样地溜了下来。知了在秧苗的手里不叫了,像是吓着了。黄亮痴痴地看着秧苗手里的知了,又不敢伸手去拿。秧苗鼓励他说:“不怕,它又不会咬人。”说着递给黄亮,黄亮伸手去拿,没有拿稳,知了飞走了,歇到核桃树上,得意地叫了起来。两人看着飞走的知了,叹了一口气,心里生起一些遗憾。

秧苗经常回放着她和黄亮的欢乐,回放着她和黄亮的爱情。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她的小屋里,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地待上许久,重温着他们的过去。

花狗见她站在核桃树下半天不动一下,知情地走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儿子玉米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他饿了。秧苗蹲下身去,抱起儿子往厨房里走。

那只鸡飞下核桃树没多久,几只知了就飞了回去,抢站着制高点,又洋洋洒洒地叫了起来。太阳从早晨一出来就没有打一下闪,一直晒着,烤焦了大地。

秧苗正在池塘边淘花生的时候,一辆车从山湾外开了进来。秧苗先听到了喇叭声,后来听到了车轮摩擦着水泥地面的声音。她没有抬头。自从她开起农家乐后,来湾里的车很多,像这样的声音时时都有。城里人都喜欢往农家乐里跑。一到节假日,就开起车往农家乐里跑,来感受乡村的宁静,来感受乡村那无边无际的绿意。现在的交通很方便,大的通道是高速路,快速通道,小的路是乡村公路。乡村和城市已经没有距离。那么她和黄亮有距离么?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

她把花生淘净,放在石桥上,呆呆地看着池塘里的荷叶和荷花,回忆着他们在田坎上追逐嬉闹的情景,回忆着他们彼此找寻着对方,彼此不顾一切去救对方的情景。

池塘里的荷花依然是那么的光洁动人,荷叶依然是那么的恬静,鱼儿依然是那么的欢快,青蛙依然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发着声音。而她和黄亮的甜蜜却成了过去,成了历史。泪水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滑落到池塘里。

花狗不知什么时间坐在了她的身后,见有人来,哼了一声,像是在向秧苗报告。秧苗抬起头看见三千朝她走来。三千每天都要找她几次,帮她做一些活路。

三千说:“鱼打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打?”

秧苗说:“不用。”

三千扭头看看四周,说:“谷子开始扬花了。希望这几天别吹大风,别下大雨。”

秧苗皱了皱眉头,说:“天气的事谁能管得了。”

三千尴尬地笑笑,看一眼荷叶,又看一眼荷花。

秧苗跳进水里洗手,一些小鱼便游过来啄她的脚,让她的脚痒痒的,难忍。她惊叫着爬上岸来,慌乱之中将一筐花生打倒在池塘里。秧苗有些懊恼。花狗坐在堰坎上,吐着舌头,沉静地看着她。

秧苗说:“烦死了。”像是说自己,也像是说三千。三千看她一眼,将衣服和长裤脱了,纵身跳进池塘里,潜入水底摸花生,他一捧一捧地将花生捧起来。捧起来的花生沾满了污泥,已经是面目全非。秧苗看着有些恶心,不想要了。三千将花生洗干净,赌气端回了自己的家。

花狗一声不吭地坐在堰坎上,十分老练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秧苗不想离开池塘,她坐在石桥上愣呆呆地看着池塘出神。池塘里的荷叶上有晶莹的水珠,很多蜻蜓与蝴蝶比赛似的在荷叶和荷花间飞来飞去。几只白鹤在池塘边慢悠悠地寻觅食物。

花狗突然叫起来,冲了过去。秧苗的视线投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黄亮!这是他吗?这不会是在做梦吧?她定了定神,那确实是黄亮。真真切切是黄亮。她的心跳突然加快,怦怦的似乎要跳出来了。

黄亮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叫道:“秧苗。”

她站起身急切地想投入他的怀里,但是理智控制了她,她淡淡地叫道:“亮子哥。”

花狗认出黄亮来了,它不叫了,亲昵地嗅着他。

“过得好吗?”

泪水从秧苗的眼里涌了出来。

黄亮说:“对不起。”

黄亮看见秧苗眼里那涌满的泪水,闪着波光回旋一阵不见了。他知道,泪水被秧苗强有力的克制力堵了回去,吞进了肚里。

池塘里绿波荡漾的时候,秧苗弯腰去够荷叶。荷叶有股清香味,煮稀饭特别好吃。她想摘几张回去熬稀饭,黄亮最喜欢吃荷叶稀饭。以前,她给他煮过很多次荷叶稀饭。

秧苗拿着荷叶,与黄亮并肩往回走。花狗跟在他们的后面。太阳很大,一湾的知了拼了命地叫着。

秧苗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黄亮迟疑了一下,说:“不是从西边,是从东边。”

秧苗不想提她妹妹,但是她还是问出口了:“她好吗?”

黄亮避开话题,说:“前面有狗吗?以前这个院里的狗很凶,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咬着。”

秧苗不说话,低头走路。这时,两人已经走进了竹林。秧苗想起她那次在竹林里见到黄亮的情景。她因为自己没有打扮而显得难堪和尴尬。黄亮却一点也不介意她的穿着,热情而又兴奋地招呼着她。

她放慢了脚步,想站住,想扑进他的怀里。但是他冰冷的身躯已经越过她的火线,走到了前面,离她十步之遥。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伤感与伤心一起袭来。她很想伤伤心心地哭一场。但是,她克制住了,装着没事似的昂首阔步。

走到核桃树下,没有听到知了的声音,却听到了玉米的声音。秧苗停住脚步,仰首望着核桃树上的玉米。黄亮跟着秧苗的视线朝树上望着,问:“这孩子?”

秧苗打断黄亮的话,说:“在草地上捡的!”

秧苗把孩子从树上接下来,吻了吻他的脸,然后叫他去找小伙伴玩。

黄亮看着小孩子的背影,不明白秧苗为什么要去捡一个孩子来养。秧苗捡了一个孩子,妹妹为什么没有对他说呢?

秧苗心里的思绪万千,她真有些难以控制,她真想把他带到小屋里去,重温一下旧梦,扑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对他倾诉衷情,把那些他不知道的事一一对他说出来。可这只是她的幻想。他已经朝她的农家乐走去了,像领导考察一样观赏着她的农家乐。他觉得环境和装修都不错,就是那些雅间门上的一长串数字有些怪怪的。他想问她。但他又没有问她。他点了几个特色菜。秧苗亲自下厨给他做。煮好了,亲自给他端到雅间里。他嗅了嗅,笑逐颜开地说真香,说后叫服务员给他打包。

秧苗看着他上车的背影,心空了,泪水如山洪暴发般的奔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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