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给予的幸福时光
慢性子的雪,总是落在雨后
院子里的地面早已淋湿了
前山,才慢慢地敷上一层白
更慢的是菜园子的大白菜
还在不紧不慢地绿着
稍早的时候,母亲还在浇水
“让菜心抱得更紧实些
才经得住霜打雪压”
母亲坚信,经过霜雪的白菜
才更棵大、瓷实、味美
这么多年,第一场雪后
母亲总会叫上我去拔大白菜
一棵棵抖落叶子上的积雪
然后小心地码放在一起
等太阳出来,再一棵棵散开
“就像给刚满月的孩子晒太阳
它还在生长着呢”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
她头上的积雪已经很深了
那时阳光静好,屋檐上的积雪
还没融化,地窖里大白菜
和我一样保持一青二白
享受着母亲给予的最后时光
2021.02.01
◎故乡的词语
它们是我供养的亲人
曾经散落在村庄,田垄,山岗
那含在唇角的母语,乳名
土得掉渣的方言,早已词不达意
那些名词——
簸箕、犁耙、轱辘、碾道、纺车
都成为记亿深处发黄的底片
那些石头、铁柱、留锁、狗剩、驹子
已从一个个鲜活的乳名
变成苍老、迟顿的形容词、叹词
一些词语从泥土里长出
贫瘠、干瘪,被镰刀反复收割
一些词语被装进行囊
如埋下的蛊,蛀蚀心中那枚月亮
更多的词语越来越小
小成针尖上的蜜,含在口中
刺痛甜蜜的乡愁
2021.09.18
◎草逼他退位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干不动了
就连老伴也走得比他早
多出的这几年,他给老伴培过土,拔过草
他是多么称职的庄稼地里好把式
年轻时老伴看上他,就是这一身力气
和犟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
他家的自留地草锄得最干净
秋天芝麻长得最高,荞麦最饱满
别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
他舍不得一亩三分地,丢不下老伴
他把村里撂荒的地都种上了
秋后给人家送去口粮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了
他也干不动了,看着草吃了坡地
又吃良田,草绊住他的腿脚
草一口口吃了他的老伴
他知道,是老伴在土里想他了
是草逼他退位
2021.09.28
◎不要打扰雪地劈柴的男人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一个男人还在院子外劈柴
屋子里炉火烧得通红
劈柴的男人汗流夹背
劈出的木柴已经高过一场大雪
那雪还在不急不缓地下着
男人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要把所有的力气
都交给一根根坚硬的木头
像要从木头中劈出火来
没有人打扰这个劈柴的男人
就像没有人敢打扰
屋内女人一声声尖叫
一个男人痛得蹲下了身子
他听到了一个新生婴儿
第一声嘹亮的涕哭
2021.05.03
◎一场大雪还没落下
一场大雪还没有落下
雪地里的那个人还没有出门
老屋里的旧时光
还没走进底片,一盆炭火
还为我保留着人间烟火
一辆纺车,棉花刚纺到一半
一件开花的棉衣还没缝补
母亲的锅灶刚刚点燃
小米粥的香气还藏在米粒里
窗外的劈柴刚刚垛起
父亲额头的汗珠还没落下
回家的人正走在黄昏的路上
如果再晚一些时辰
我就会错过这老旧的时光
错过至爱的亲人,错过一辈子
让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深陷一场无情的大雪中
2021.02.17
◎口琴
是谁,于大风中捂住琴孔
就像捂住颤抖的金属
捂住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还是跑漏了风声,跑漏了一节节
飞驰而去的列车
琴孔里的异乡人,从曲谱中
一次次折返于夕光旧影
折返于童年的铁匠铺
带走叮叮当当的乐谱和秘籍
带走慢半拍的镰刀、马掌
和抽身而去的,高八度的铁轨
你怎能捂住金属的刀片
那急迫的琴音,比老去的时光
更迅疾,从终点到起点
那大风中的列车,一次次抵近
故乡锈迹斑斑的站台
2021.10.04
◎山中来信
寻着一封山中来信
你寻找那个给你写信的人
小村路口的绿皮邮筒
年代久远,一封没有住址的信
被退回来时,已是中年
手中的毛边纸字迹模糊不清
字里行间,你隐约看到山峦、老屋
春季金黄的油菜花打成一片
玉米、高粱都恪守着农历约定
豆角拨架后,种上秋白菜
蘑菇、榛子一直说着方言
山中日月长,那些旧年影像里
走散的亲人隐约可见
他们已在这封信中隐居多年
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胎记
就像乳名,只要有人大喊一声
就会从书信里生动地醒来
2021.02.02
◎老屋听雨
老屋听雨,听母亲的絮叨
怎样一滴滴深入雨夜
母亲说:三年旱灾,春风纵火
救不活田垄上一株秧苗
说起那年饥荒,秋雨连绵
母亲用一把湿柴,点燃灶火
用瓜菜代食,度过荒年
母亲的述说如绵绵夜雨
平和、舒缓,不像在谈论生死困顿
那些命运对她的不济与不公
以及深入骨子里的隐痛
都被她用瘦弱的身躯
一一扛住并消解。那种隐忍
如雨夜里的一束微光
照彻母亲卑微又高贵的一生
2019.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