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里的大雪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
生活在农历的谚语,最知寒凉
那个时候,老屋的房前屋后
父亲早已备好一捆捆劈柴
齐刷刷摆在檐下,屏息静气
等待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农历里的大雪,最懂得人心
它不紧不慢地飘着、飘着
给四处漏风的屋子打上补丁
给越冬的小麦盖上厚厚的被子
土炕上,一粒豆荚在火盆炸响
外面正雪落草垛,悄无声息
大雪过后,黄土地开始休眠
父亲安顿好粮草,着手挑选种子
母亲忙着淘米、蒸粘豆包
孩子们的红脸蛋融化了雪意
只有草垛旁的老黄牛最悠闲
把口中一团干草,咀嚼出谷香
◎病中的母亲
病中的母亲摊开了手掌
让我读到那年的空仓和饥馑
是谁将我从死亡拾回?一粒粮食
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掌心
在彻骨的冬夜,恪守一脉温馨
如梦中伫望的谷粒
回归内心的真实。在童年
金质的阳光摊开在打谷场上
我们兄弟姐妹
纷纷从母亲的谷穗上跳下
活泼生动,排列有序
病中的母亲握紧我的手
拾回的谷穗填满了今天的粮仓
是谁劳动了一生
才使我们的日子颗粒成实
寥廓的田畴是米勒的画版
母亲弯腰拾穗的姿势美妙绝伦
时光静静地流过母亲的手掌
一股寒意袭来,浸透骨髓
一生一世母亲为之奋斗的粮仓
在冬夜里散发出温暖而霉变的气味
外面正雪落草垛
悄无声息
就像谷粒恪守最后的穗子
母亲!让我们打开那经年的粮仓
在温馨而发霉的气息里
静静地守候着你
◎冬天的牧羊人
他的眼里只有羊
闭着眼,也看得见头羊在哪里
羔羊在哪里,最老的羊在哪里
他像一只头羊,带着他的羊群
最早从一场大雪中跋涉而来
他把羊赶到向阳的南坡
那里的草,躲过风雪剔骨的刀锋
羊们顺着鞭声,找到肥美的山草
牧羊山甩出一连串响鞭
羊们抬起头来,羊背上雪意涌动
头羊咩咩地叫着,领着羊群下山了
牧羊人怀抱着一只新生的羔羊
走在羊群的后边
此时南山阴云四合,羊群进村
又一场大雪正紧追不舍
◎北风向南吹
北风向南吹,逆风而行的人
背上的行囊灌满了风
灌满了一个人的乡愁
挑动味蕾的风,是有顺序的
粘豆包,杀猪菜,团圆饭
春联贴出喜庆和吉祥
鞭炮声声里,送走财神上天言好事
多么诱人的风啊
此刻,它吹过坚硬的钢筋水泥
吹过日夜不停的流水线
吹过城市的车水马龙
吹过一个人的疼痛和疲惫不堪
一个人,像熬夜的灯
急匆匆走进站台,他要用一张车票
抵御南方骤然加深的薄凉
◎一场大雪还没落下
一场大雪还没有落下
雪地里的那个人还没有出门
老屋里的旧时光
还没走进底片,一盆炭火
还为我保留着人间烟火
一辆纺车,棉花刚纺到一半
一件开花的棉衣还没缝补
母亲的锅灶刚刚点燃
小米粥的香气还藏在米粒里
窗外的劈柴刚刚垛起
父亲额头的汗珠还没落下
回家的人正走在黄昏的路上
如果再晚一些时日
我就会错过这老旧的时光
错过至爱的亲人,错过一辈子
让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深陷一场无情的大雪中
◎年味
我熟悉的年味儿是有胎记的
在大红大紫的春联和窗花上
在十里八村接连响起的爆竹上
在新过门的媳妇羞红的脸蛋上
我熟悉的年味儿是母亲炖的杀猪菜
是刚出锅的热气蒸腾的粘豆包
是一家人守岁到天亮的大年夜
是村头戏台上咿咿呀呀的乡土戏
是父亲在屋檐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我熟悉的年味儿是浸透骨髓的
是母亲亲手做的一桌年夜饭
是父亲大年初一枕下的压岁钱
是哥哥姐姐扭起的迎春大秧歌
是爷爷奶奶揣在怀里的甜点心
我熟悉的年味儿一年年变淡了
被姐姐出嫁的唢呐一声声拉长了
被我求学他乡的行囊背走了
被空闲的老屋脱落的影子剥蚀了
被东山梁一抔新填的黄土掩埋了
我熟悉的年味儿一遍遍发酵着
让我的鼻子一阵阵酸酸的
让我的眼窝一次次潮湿着
让我的乡愁一岁岁无处安放
◎乡音未改
我听到的乡音是浸透骨髓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乡音未改,是一生的乡土标签
打铁的人,一辈子没走出村子
他的话叮叮当当,火星飞溅
镰刀和马掌把乡音传遍了乡野
村头的戏台,锣鼓铿锵
传承多年的一把胡琴,一曲清唱
把咿咿呀呀的乡音拉得悠长
村西头三叔的一支唢呐
把高八度的乡愁,吹遍十里八村
把临家小妹吹成了别人的新娘
这些年,耳边的乡音日渐消瘦
坍塌的戏台湮没远去的马蹄
屋檐下的镰刀,已经锈迹斑斑
我的兄弟姐妹,把乡音
带到异乡,嫁接在高高的架手架
和工厂南腔北调的流水线上
◎故乡的河流
它迟缓,凝滞,消瘦,沉寂
被几棵东倒西歪的河柳
苦苦挽留。一轮落日
也被一缕缕炊烟牢牢地拴住
走不出冬日的寥廓和苍茫
拴住它的,还有两岸的村庄
水车,磨坊,灶台的烟火
河滩谷地里走失的亲人
一条从村庄牵出的羊肠小道
七拐八拐就迷失在河滩上
几只在河边饮水的羊
抬起头来,眼角挂着泪痕
一个回家的人抬起头来
他要涉过这条冬日的河流
跟着那几只温顺的羊
找回儿时的村庄,找回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