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听雨
老屋听雨,听母亲的絮叨
怎样一滴滴深入雨夜
母亲说:三年旱灾,春风纵火
救不活田垄上一株秧苗
说起那年饥荒,秋雨连绵
母亲用一把湿柴,点燃灶火
用瓜菜代食,度过荒年
母亲的述说如绵绵夜雨
平和、舒缓,不像在谈论生死困顿
那些命运对她的不济与不公
以及深入骨子里的隐痛
都被她用瘦弱的身躯
一一扛住并消解。那种隐忍
如雨夜里的一束微光
照彻母亲卑微又高贵的一生
母亲给予的幸福时光
慢性子的雪,总是落在雨后
院子里的地面早已淋湿了
前山,才慢慢地敷上一层白
更慢的是菜园子的大白菜
还在不紧不慢地绿着
稍早的时候,母亲还在浇水
“让菜心抱得更紧实些
才经得住霜打雪压”
母亲坚信,经过霜雪的白菜
才更棵大、瓷实、味美
这么多年,第一场雪后
母亲总会叫上我去拔大白菜
一棵棵抖落叶子上的积雪
然后小心地码放在一起
等太阳出来,再一棵棵散开
“就像给刚满月的孩子晒太阳
它还在生长着呢”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
她头上的积雪已经很深了
那时阳光静好,屋檐上的积雪
还没融化,地窖里大白菜
和我一样保持一青二白
享受着母亲给予的最后时光
母亲的厨房
说到厨房,一定说柴米油盐
说煎炒烹炸,苦辣酸甜
那些蔬菜,母亲都要亲身种植
那些黄瓜、豆角、西红柿
母亲都要亲自打理,亲手采摘
并保持新鲜和美味
说到厨艺,母亲熟练地掌控着
生活的技巧,精于粗粮细做
把一个个粗糙的日子
研磨得更精细,把简朴的生活
调理得更有滋有味
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家的味道
这不到三平方米的领地
就是母亲的祖国,母亲义无反顾
把全部的爱,都投放在案板上
和灶台上,用慢火煎熬
直至把一生的心血,全部熬干
病中的母亲
病中的母亲摊开了手掌
让我读到那年的空仓和饥馑
是谁将我从死亡拾回?一粒粮食
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掌心
在彻骨的冬夜,恪守一脉温馨
如梦中伫望的谷粒
回归内心的真实。在童年
金质的阳光摊开在打谷场上
我们兄弟姐妹
纷纷从母亲的谷穗上跳下
活泼生动,排列有序
病中的母亲握紧我的手
拾回的谷穗填满了今天的粮仓
是谁劳动了一生
才使我们的日子颗粒成实
寥廓的田畴是米勒的画版
母亲弯腰拾穗的姿势美妙绝伦
时光静静地流过母亲的手掌
一股寒意袭来,浸透骨髓
一生一世母亲为之奋斗的粮仓
在冬夜里散发出温暖而霉变的气味
外面正雪落草垛
悄无声息
就像谷粒恪守最后的穗子
母亲!让我们打开那经年的粮仓
在温馨而发霉的气息里
静静地守候着你
拾穗的母亲
就说说这些遗失田间的谷穗吧
说说垄上弯腰拾穗的母亲
即便吱呀的车辙远去
即便落日西沉,秋风吹弯头顶的月亮
她弯腰,像祈祷,又像在忏悔
也许更多的是渴望奇迹
她寻遍了垄沟里倒伏的谷草
找寻遗落的谷穗,比田鼠更精细
甚至掘开一个土洞
发现了田鼠储藏过冬的谷物
多年以后,母亲说起此事时
还心生悲戚,她说对不起那窝鼠仔
那也是命呐!母亲眼角湿润
我仿佛看见,一位乳房干瘪的母亲
怎样弓着腰身,从鼠口夺食
只为了养活土炕上嗷嗷待哺的我
老照片
母亲留下的像片不多
与我合影的更少
镜头前的母亲表情紧张、严肃
她说相机摄魂,怕有一天认不出我
那时母亲刚从一场病中好起来
她坐在老屋檐下的石凳上
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
另一只手整理被风吹散的几缕白发
那时,一位年迈的母亲
贴在我身边,像个怕走失的孩子
我庆幸,伴着快门“咔嚓”一声
母亲和我最后一次合影
永远保留在一张发黄的底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