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雨季
恍惚、又清晰,那时我与雨季
仅隔着一层窗纸。细密的雨丝从屋檐下
一滴滴垂落,雨水洇透纸糊的窗格
夹杂着一股霉变的气息
那时,蛀蚀的木门吱呀呀作响
那是父亲扛着镐头走进雨中
他总埋怨山坡地存不住水,洼地又内涝
雨总是夹杂着风,把成片的庄稼
吹倒,浸泡在泥泞的雨水中
父亲要在天气放晴前,一棵棵扶起
那时啊,整个童年都是湿漉漉的
很多的事物需要穿过雨季
才显现出来,如同成熟低垂的谷物
如同父亲不断躬下去的腰身
直到雨季再次来临,父亲再一次
深陷雨中,成为垄上一株跌倒的庄稼
父亲与磨刀石
照旧是那副木讷的表情
蹲在墙角的磨刀石,在冬日里
像极了我衰老的父亲
弓腰塌背,卑微到尘土
而那双默默注视的眼神
总像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他的沉默是石头的沉默
比如与石头在一起
他就是一块最不起眼的石头
比如遇到了铁,就像是遇到对手
刀锋走过,擦出内心的闪电
粗粝的外表下,体内隐藏着火
没有什么比把生铁
打磨成刀锋,更朴素的工艺
这简单的动作,反反复复
就让父亲穷尽一生
把时光打磨得光芒四射
把自己最终打磨成齑粉
我听到他骨头里火石迸裂之声
垄上
丢弃垄上的那把镰刀,在早上醒来
锈迹在阳光中磨砺,再次闪亮
那些羊,叫醒了倒伏的谷草
谷穗顺着深深的辙印,再次回到垄上
那个人从谷地走来,眼中的不舍
回归惊喜,阳光叫醒他的肉体
沉甸甸的谷穗簇拥着他
从粗粝的手掌上幸福地滑过
垄上!一个人灵魂的家园
多么灿烂金黄,昼和夜无缝连接
太阳和月亮轮流值守
低头走路的谷子,再次圆润饱满
远处山坳升起香醇的炊烟
一个走失故乡的人,再次回到垄上
如一只走失的羊,眼含热泪
双膝跪在那人面前,大声喊出:父亲——
磨镰的父亲
月光下,父亲躬着腰身
手握一把锈蚀的镰刀
在与磨刀石较劲
伴着刀与石霍霍的摩擦声
父亲呼呼的喘息声愈加急迫
父亲蘸着月光磨镰,我不知道
他磨光了多少把镰刀
把圆月磨成天边的弯月
凹陷下去的磨刀石
多像父亲坍塌的脊背
我只知道,山前的庄稼
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
父亲的磨刀石,越磨越薄
一把镰刀越磨越短
多像父亲不及盈握的一生
草帽下的村庄
我的父亲在草帽下劳作
草帽之上,一轮烈日炙烤着大地
草帽之下,是汗湿的脊背
是热浪下倍受煎熬的庄稼
一顶草帽盛着村庄的全部汗水
盛着春播、夏耘、秋收、冬藏
是劳动,让一滴滴汗水
滴落在焦渴的庄稼上
翻滚在颗粒攒动的粮穗上
现在,一顶草帽漏洞百出
遮挡不住炎炎烈日
遮挡不住村庄苍老的容颜
空心的村庄,撂荒的田地
让一顶顶草帽走失荒野
戴在无家可归的稻草人头上
编织
祖传的手艺,父亲作为篾匠
有自己的博物馆,在老屋
存放着簸箕、筐篓、斗笠、竹席
这些老物件,是父亲一刀一篾
编织出来的,就像他的一生
经过刀削,火烤,穿插,弯折
怎样顺从于命运
把简陋的生活,编织得严丝合缝
我就是父亲的得意之作
传承着传统的编织工艺
怎样学会柔韧、接纳和包容
在光怪陆离的社会,不旁逸斜出
在最低处织密自己
成为生活中有用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