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山而居（组诗）

山中来信

那雨水一定在南山谷地形成

之前还是雪，在山之巅

是春风让积雪消融，大片的松林

因此得到浸润。而在山谷

残留的雪并未离去，它借助氤氲地气

趁夜生发，升腾致雨

你由此确认：雪

是一封封写给春天的信

它记录了松针与第一片雪相遇

针锋相对又达成和解，如一种悖论

雪线如弓弦，射出优美的曲线

怎样挟持松林在奔跑

你裹挟其中，仿佛你就是邮差

把一封封山中来信

投递苍茫人间

借山而居

你不可能征服一座高山

即便登上山顶，刻下自己的名字

还会像石头一样下山

你看见一些树借山而居

脚下生根；你看见

流水以云雾上山，涵养万壑松风

一只苍鹰借山而飞，它们以彼为邻

相互依存，相互赞美

翅膀之下，有若谷的虚怀

山中湖泊涵养一湖深邃的蓝

像瞬间古老的凝视

带着隐秘的信息，容纳整座山林

迷雾森林

薄雾弥漫，森林披上隐身衣

你一个人迷失在山林中

脚下落叶蓬松，像埋伏什么隐秘

你想起那年跟在父亲的身后

在山林里追踪麋鹿，林中枝叶横斜

藤蔓缠绕，黝黑的松冠遮天蔽日

一只惊慌的麋鹿箭一样

射向密林深处，惊起一团迷雾

你看见父亲怔了一下，忽然停了下来

现在，你早已丢掉父亲那杆猎枪

成为这片森林的守护者

从迷雾背后，你看到那年父亲的错愕

那是一个猎人的禁忌

迷雾精灵，神明护佑的领地

不可擅自闯入，那些奔逃的事物

都在迷雾森林找到神的庇护所

斫木

你来到这里，仿佛用尽了一生

手臂脱落的叶子，没有一片是完整的

你看到时光的虫洞，向内塌陷着

啃食森林巨大的肺叶，仿佛

你就是主谋，一柄利斧、锯子的持有者

以占有者的名义，让整座森林遁逃

枝桠间的鸟巢摇摇欲坠

一只麋鹿化身紫荆，跌落悬崖

斫木，你体内的木屑纷飞

如一场大雪，一截没有树根的木头人

已从内部蛀空，长不出年轮、叶脉、鸟鸣

你在林中轰然倒下，一个忏悔者

临终的墓园，把身体交给菌类、苔藓

滋养一株新生的小树

山中二月

林中积雪消隐，风在搬运白云

雪线一节节退向山脊，露出斑驳的虎纹

几株岩柏在崖壁练习飞翔

雪松们成群结队，向山巅进发

针叶形的冥想一针针向上

松塔炸裂，粘稠的松脂闪着光亮

一只松鼠在枝桠间穿梭，一闪就不见了

多年以前，你迷失于大雪封山

一个被遗弃的刀斧手

被山林围剿，早已没了杀伐之心

现在，一条野径不可思议地出现了

你多想成为一棵树

沿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野径

把自己放归山中

空谷之鹰

用词语解构空谷，一只鹰就够了

它从群山的语法中剥离出来

像一句佛号，像喻体隐去本体

它翱翔，如一道闪电嵌进山谷的缝隙

一种虚空从谷底升起

群山万壑为之躲闪，那只鹰

静静地悬浮空中，让你确信它的法力

它让空谷尽收四野八荒

又放空一切，成为眼底一座盆景

像把群山从岩石的内耗中

解救出来，只留下空无的部分

一只鹰，仿佛一用力就带走你的全部

只留下若谷的虚怀，装进白云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