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云枕,燕有桃枝,我们回到同栖过的屋檐,当躺在雨后充满生机的草地,当在翻新的小道彳亍,当怀念已经重修模样的宿舍楼,一练澄江似的溪风,柔和的、深情的,携我重忆二零一二年的仲夏,回到蓝水镇难得一遇的雨季,下着处处木棉雨。
如果要说六年来令我最为深刻的部分,我想到有其二:一人一地。
蓝水中学的宿舍楼,估计也有九十多岁的高龄了,映入眼帘的是随处可见的皲裂的墙壁、锈迹斑斑的铁门和在强风的驱使下吱嘎作响的木门,毫不吝啬地说,完全可以用危房来形容。然而有一次,它在一夜骤雨的侵蚀下,俨然成为重点受灾区。
我当天醒的很早,印象中是被木门的强烈叩击声惊醒的,但这仍然对我毫无影响,我在被窝里苦苦挣扎,梦与现实中交杂,一番自我斗争后,我意识到这由不得我,我认输了。稍后,我做了一些简单的收拾整理,从收纳柜的架子随意捡来一把前主人遗留下的破伞。我站在门后思考许久,拧动掉了零件的门栓,刚打开门便窜出一阵冷风,有一部分“冻结”我的胸膛,有一部分吹动风铃,叩击木门,用野蛮的方式打招呼。虽然已经停雨了,但路上还湿哒哒的,或大或小的水坑环绕,最大的得要绕着走,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淤泥。我强忍着难受,缓缓做着蟹型滑步,步态有一丝不雅,艰难地走到教室。我索性放下雨伞,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冻僵的裤腿,然后顺势坐到后排座位上。
待缓过神来,我扫了一眼教室,将目光投向我的同桌。令我不解的是,他全身几乎被雨淋湿了,还做着一副冷静的模样,手上的笔就没停下过,桌上放着三四张面巾纸团。
我凑近看了一下,他警觉地说:“怎么了吗?”
我把书包内的纸巾递给他,捂着他的额头说道:“这也没发烧呀,怎么就会傻到淋雨呢?学习学到麻木了?”
我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用手一直示意。他愣了一会,接过纸巾。
“嗯?有什么问题吗?”我问道。
他微喘一口气,发丝上的水滴如箭矢划过我的手,接着说:“奥——谢谢只不过没想到你哪天还会关心同学,蛮意外的。但是事情要说明白了,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
我拍打他的肩膀,笑道:“还嘴硬,谁会看不透你,我还会不知道吗。”
他看上去毫无波澜的样子,随后转过身去,熟练地取出书包内的习题,说道:“好了,你说的都对,我现在要做题了,老规矩,没急事就不要太吵。再说……你又不是不懂我。”
这是我们之间小小的约定,大致是从初一时我在他的教材帮上画了一只乌龟开始的。他的三大原则:不吵闹,少说话,离他的书和书包远一点。
我们虽然做了六年的同桌,也可以说每一次都是我缠着他的,但我有时会被其他同学的言论同化了,甚至不理解他的古怪行为。就从他的名字说起——林陈十二,类似于“凌晨十二”,因此他之前就被同学们叫作“二更”。除此之外,他也从不按套路出牌,平时不跑操,几次逃课也是我帮他的,但他不对我说明缘由,他的父母也任由他这么做,然而他的成绩一直以来都十分优异,按一些同学的理解也就是好学生都不用太认真,但并不是都如此,我从来都没看过他重样的习题,确切地说,是没有见过之前的习题。
他有时会邀请我到木叶公园游玩,但我都用一些话搪塞过去了。直到3月12日,月考结束后学校会浅放一天假,我们约三四位同学集体参加木叶公园的烟火晚会。
我们都穿着便衣,我直盯着林陈十二的衣服,颠覆我的观点,衣服好生文艺和富有活力。
第二天清晨,我们打算到那里买一些烟火,本幻想着兴许还能放几个孔明灯,在新一年里祈福,或者说买夜宵来着,可十二硬是要拉我去一处什么森林的看树。他没给我拒绝的时间,叫我背着他的书包,并焦急地把我拉往森林,很是难得一见的满脸欣喜的样子。我的双眼没有移开过,我在数百米的路程里窥见半个世纪。那是……风吹起他的刘海,如秋天的禾浪,更像是一层层涟漪,金色的朝霞透过碧叶,在他的湖蓝色的伞上静谧地安睡。
我们到达森林的东侧,放眼望去可见零星分布着几棵硕大的木棉树,压根没有人在意它们。
林陈十二告诉我:“我是不是有几次逃课”。
“嗯,这你也说的出口,要不是我配合你,来个声东击西,那你……”我说道。
待我还没有说完,他突然地遮住我的嘴,脸上合不拢嘴的,然后长舒一口气,耐人寻味地笑道:“对啊,我每当逃课就会到这里小睡一会,听鸟鸣,吹和风;春日捡“烛红”,夏日赏“棉花雨”,秋日望落叶,冬日盼云霞。我热爱这里,这就是为什么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希望能对信得过的人分享这片净土,那就是你啊,少闽。”
我……?我心中疑惑不已
他贴着树干说道:“别这样好嘛,我也无奈啊,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次,也不想过于拘谨了。你们的流言我都知道,可是你们都未曾让我叙述,我每天重复的繁琐的学习,我爸妈在外上班,你们还在熬夜上分时,我需要凌晨四点多起床,早练刷题一小时,那时候天还早,还能看见高楼上昏黄的灯光,然后我就坐网约车,除了三四小时的睡眠之外,我一天也只有这二十分钟休息的时间”
他突然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然后在早餐铺上买几个肉包子,有时来早了,包子铺的阿姨还没开店。你不是有一次心血来潮看日出,专门提早半个小时醒来,我左手拿包子,右手看直播课,我们学校都用阳光手机,根本就不允许学生带智能机,但唯独我除外。有一回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差点就摔进下水道了。抱歉,一直来不及向你说谢谢。”
我很诧异,这还是他吗?对于他而言,他家长永远都有办法让他不间断地在学习,诸如假期补习、刷题、直播课、教授课堂他都没缺席过,他说他渴求像我们那样呼吸“绿氧”的机会。这处“绿氧”我没听懂。
他爬到树上,仰望树冠,阳光透过缝隙沐浴他的脸庞,那一刻,世界像是他的。他衣裳表面的云朵随风飘动,我仿佛能看见梵高笔下的世界。
“我不希望别人给我贴标签,这个定义一旦扣上了,就很难摘下。我被你们奉作神明,但在我看来我连普通人都不是,只要我松懈了,我所做的一切在你们看来都不值得”,他说道,“这不,这才叫高处,空气好清新。”
我朝他笑了一下,或许我还没懂,但我被触动了。
我们还在那里驻留了一会儿,去表达、去聆听、去思考,忘乎所以,直到陈周延找到我们。我深刻体会到,十二的话打破了我对幸福的概念,我们的交流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他,他的苦、他的理想,我是幸运的。
通过一致决议,我们选择就地赏烟火。
十九点二十分左右,天空北边响起烟火声,随后是四周,我仰望夜空,看着月亮被薄云遮住了面孔,一束束烟花直击云霄,黄紫绿红,别样浪漫,烟火化作星辰,流烁出光,随夜幕落下。我好久没清晰见过星空了,上一次还是在南浦村乡下,它让我痴迷于童年。烟花,烟火气中不乏一朵朵美丽的花骨朵,惊艳只有一瞬间,让人留恋的有一辈子。我们听说有河边放莲花灯的习俗,试想想,它们会带着人们最纯洁美好的愿望流向大海。我们不知道玩了多久,发觉夜深时,公园的大爷正催促我们离开。当我们要离开时,公园的灯已经熄灭了,我们只好趁早骑自行车离开,带上一朵木棉花。
我脚踩自行车,载着十二,说道:“我还没问过,你是怎么出来的,阿姨他们不会生气吗?”他回答,“不会的,我和你说过了,我爸妈不在家,平时回来报一下平安就可以。”
我没法看到他的神态,但他提起说,他想去安静点的地方。
“端午节我要回乡下,你要不要一起?”我说道,我也是随意说说,倒是没想过他会答应。还也好啊。我们在月光的照射下,嬉笑着,伴着晚风,在归途。
……
然而我很早之前就想去外婆家,我的一半童年时光都在那里度过,儿时我还能在溪边捡精致的卵石,帮外婆赶鸭子,在原野上追逐白鹭。虽然是乡下,却能给予我真正回家的惬意。
我提前与外婆打好招呼,父亲载着我们,我们挥舞双手,就像是快要接近白云了。我们在端午节前一天的傍晚抵达南浦村,当乡邻们在黄昏散步时,我们还在匆匆忙忙地吃饭,随后,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一如既往,多年来可安好?至少不用再看到那堆烦人的画面——林陈十二没日没夜做题和看直播课。
外婆在山坡那头有一块土地,可是十几年没有开垦,他们几乎将它忘了,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发现的。后来在我的恳求下,外婆同意我使用那块土地。我不至于在山坡上种花种草,没有多大意义,可如果改种果树的话,过于单一。我思索许久,打算另寻时间做打算,然后再到店里买些树苗。
端午节当天,我和十二爬到我的“经营小亭”,直接躺在草丛上,用手倚着头。
我相当欣慰对他说:“这里有很多白鹭筑巢,如果能种树,对他们筑巢也不错,种什么树比较合适呢?”
他净是敷衍地回答,显然没有听进我说的话,只顾着对山下傻笑,然后说:“你快看,快看,那些盐场跟方格一样整整齐齐的,山下的土地也很平坦,天空也这么蔚蓝耶!”我默默看着,他像极了孩子。
他接着说:“要不我们去放风筝吧!”
我算是惊喜中的习惯了,这次我依着他,但是集市上的风筝质量并不是很好。
我说道:“我们下午还要到海边看龙舟比赛呢,干脆就晚点来吧。”
到了正午,海边就聚满了人,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挤进来,正看到一艘捕鱼船靠岸,船还有点新,船上的网发出亮泽,大概是不久前买的,一看船主是老杨叔,我们就心领神悟了,我们刚回来那天,他还到村口炫耀来着,外婆对他的口气可是毫不客气,但也没放在心上,她说,船靠的是船技和捕鱼能力,整这些有的没的有用吗。我听到这,憋住笑,就算是十二看了也会懂。
我们当地有个传统,龙舟赛时会安排一些捕鱼船经过,一般人可以坐着捕鱼船出海兜风,还能近距离看龙舟比赛。
我拉着他,跳上老杨叔的船上,老杨叔看到我们。摘下帽子,嘚瑟了一会。
十二说道:“伯伯,宋婆婆就在附近看着呢。”
老杨叔一激灵,赶紧戴上帽子,尽可能把脖子缩进蓑笠中,灰溜溜地摇动船桨。我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佩服十二,老杨叔虽然说平时就爱炫耀没错,但他为人也踏实,况且我外婆上次家里的鸡被老杨叔的狗吃了两三只,我外婆直接抄起家伙上门,上演了一出乡村的你来我往,谁也不敢出手的“广场舞”。
我们坐在船中难免有点颠簸,更何况十二从未有过航船体验,他表面笑着,也不知道内心痛苦几分,直到他全身贴着船板才能好受一点,我想他肠子都悔青了,趟这趟浑水干什么啊,还把自己倒贴上。
他绝望地说:“还要多久上岸啊?”
我捂着嘴笑,喊道:“杨叔,我方向感不好,你来说吧。”
老杨叔诚实且土气地说:“奥——按着进度,我们应该是在靠近海中了,还要十多分钟吧,挺快的。”
十二继续贴着船板,不过这次换用趴的,满脸生无可恋,嘴里在嘀咕什么话。
我们在海风和烈日下很是难耐,等到靠岸了,我直接冲向路边小摊买水,等我找到十二的时候,正看到他呕吐的画面,我立马搀扶起他,将他转移到荫蔽处,然后又去买一瓶盐典,他也说出压在心中的话:以后不想坐船了,满脑子都是水。
他在那里坐了半天,等到人群快散去的时候我们才离开,他已经快忘记怎么走路了。一句句磕磕跘跘,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
等吃好饭后,请外婆教我们怎么自制风筝。
外婆慈祥地说:“小林啊,学过针线活吗?”
他摇摇头,一脸愁苦的样子。他似乎除了学习就没有用武之地,他的任务就只是跟随时代潮流走,随时做好被冲走的准备。
我说道:“好啦,外婆,快点教教我们吧,天色不早了。”随后我们跟着外婆学习,不过工具是针线。
材料一般能寻到,可唯独风筝线有点难整,要求足够韧劲,后来我们只好先用细铁丝来代替,可这是有其风险性的。我们用竹骨为风筝做支架,用我小时候的衣服缝上,一针一线在风筝上下轻跃。
经过一晚上的改造,自制风筝基本上完成了。我们互相击掌,吹灭房间内的油灯,潜伏夜色之中。我记得那晚我们谁都睡不着,想想明天,只有欣喜,讨论风筝飞起来又是怎样的别致,月亮也被我们闹得整夜没睡,清晨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次日,我们焦急地跑向盐场,偷偷地用脚丫在海水间穿行,我们追着风筝的方向一直跑,跑出一到风筝的轮廓。时而海水能调皮地溅到脸上,时而海风能为你擦干汗水,时而跌进泥里吃了一大口盐,阳光之下,不觉疲惫。我为十二写过一首歌,他给我打拍子,还老跑调,歌词大致是这样:
凌晨六点,饱腹最早的诗书;中午时分,沉睡在音乐的摇篮;雨后黄昏,独享角落余晖的浪漫;月正当头,揽一轮明月,精心雕琢。柳眉与风摇曳,木棉与露水交香消融,双鱼与浮叶挑逗,云烟与青山同梦。风刹那,白鹭惊起;水刹那,春天相迎。蓝紫依恋,粉黛瑰丽。俯首是春,绿水碧草;昂首是秋,昏烟寂寞。
后面本还有两句,但我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它。
我问十二:“以后有什么打算吗?除了那个。”
他抬起头,阳光充分挥洒,简单地说道:“逃离计划,去净土”。我轻轻掉头,假装听懂了的样子。
这天过后,我们作别外婆,回到现实之境。我们在车上变得沉默寡言,我知道他大许爱上盐场,爱上南浦村一般的地方,爱上这短暂一天,本就不易的机会,就此道别了。
林陈十二终将成为别人眼中的他,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教室里了,我不想管太多,只是在他的抽屉下放几张最近的作业,到后来,老师直接说可以不用帮他领了,这只会让我更加疑虑。
5月12日学校就出现他要离开蓝水的消息,我是在热水房里听到的,那一刻,我不带犹豫,直接朝着他的家跑去,路很长,它“成长”太多。等我走到他家中时,我看到门前停着一辆青蓝色汽车,我等了一会,然后看到他走出,他当时穿着黑色的夹克,眼神中些许落寞,当我叫他的外号的时候,他立马朝我看来,嘴角挣扎,可眼眶中却早已流出热泪。
我说道:“去哪?”
他的声音像是在发抖,艰难的说出:“福州,我要到那里,继续研读下去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再去一次南浦村。好朋友,再见!”
这是我第一次脑子空白,轻声说:“嗯,一路走好。”
后来的日子里我没再去找他,他的位置一直空着,我幻想海风为他一直坚守这个六年的座位,我的心绪一团乱麻,我已经快撑不住了。
我在两年前的同学会上才得知,林陈十二在烟花晚会之前的那个月考失误了。难道这已经是很早之前就准备好的“逃离计划”吗?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呼吸“绿氧”吗?是的,他的“零件”垮了,机械式学习如黑雾彻底搜刮他的爱好,他的灵魂,还有我与他少数几天的快乐,他的故事起源于凌晨十二点,也终于凌晨十二点,他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了。
我想起他的课桌抽屉内存放一个密码盒子,他托我看着,于是我就没有让它离开过,他称之为“秘密”,我不想过于探究别人的隐私,于是作罢。他存的是钱,不论是纸币还是硬币,整整三个月,光是四月十三日那天我捧起它时才知道它有多沉,沉得像轮机。
他离开后,我就无心放在学习上,课上不到一半就偷偷爬围栏,期间被保安抓过两三回,我只是想去木叶公园走一趟,无目的地闲游。我走的每一步都有青春的痕迹,可是现在我完全提不上气。透过树的倾述,我得知,十二每次笑了之后总呆着叹气,他身上那件“文艺衣服”是在公园附近匆匆买的,他会把所有做过的练习藏进时间胶囊里。它还毫不客气地向我调侃他。我想念这位朋友了,我也想念那几棵伫立的木棉树了。我在2022年6月1日两点过一刻写下一篇日记:
今晚实在睡不着,十二转到福州读书,本还想着摘一朵木棉花制成标本,可万万没想到公园为了修造破荷花池,将七棵唯一的青春见证尽数砍倒。它们的枝叶化作土肥,他们的躯干化为房屋和薪火,他们的基部连同树根被遗留在原处,任由游客践踏,化为观光的台子,它们再也开不出花。我要怎么向十二交代,我没有去联系他,实在没颜面。
但后来,高三上学期刚刚开学时,我前脚还拖着行李走进大门,后脚就被保安叫住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解释,我确实不再溜出去了,可是他只是递给我一封信,寄信地址在福州,看到这里,我的面前只有一片灰暗,连风都不带感,我捧着它,垂着头,向着宿舍。
我犹豫了一会,在陈周延的怂恿下打开那封信,它画满笑脸,精心装裱过,中间写着几行行楷:
我的好朋友,少闽,这是给你的信,所以就按照你的风格给你写一些文字。我向着光,渴望逃离。我能感受到满面的温柔融化我僵硬的躯体。我呐喊,为的是追求幸福自由;我挣扎,为的是寻求最后一寸可供我呼吸的土地,纵使泥泞,有再大的土壤容重,也能明晰地知道热爱的定义。别羡慕我,比起你我已经失去话语权,失去对未来的支配。我来了,栖息于梦境,活在绿氧里;我走了,寻求另一方土地,或许是挪威森林,或许是四川稻城,亦或是处处木棉花的小巷。我很好,也一样你和木棉树们快乐,我希望你能尽快回信。你的朋友,林陈十二。
我方能完全确定,他走了,没有留下一点色彩,长廊道,唯我一人酣睡,说好的不悲,怎就在深夜里无声,湿了枕巾。我的灵魂像是缺了一角,他就躲在我的摇摆不定的心思中,我不断地麻痹自己,将书信连同我的头,藏匿被子中,我只有确定处于无人的空间,才会放声大哭,我承认我已经忍不住了,给我十万根铁钉也忍不住了,我只能将麻木的身体靠在周延身上,任懦弱和自责释放。我想我需要对他坦白一切,自己有多么愚蠢,有多么自私。我只能回信,周延提供信纸,同宿舍的一位男舍友收藏满满当当的邮票,我只能写着令人悲伤的文字,我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只能调整我,回到初始,将信寄回去。
后来的一周里,我无时无刻等待他的回信,在清昼,在午后,在黄昏,在半夜,在课余的时间里,我写的每一句闲笔。我等了几个月,几乎要将它忘了,快要成为高三年,我想他不会回信,他不会原谅我。
我想回到乡下去,现在我觉得有一项天赋的使命一定要做。
一个月前,我获得我人生中第一个的驾照,这是我首次尝试自驾游。我或许还能停下车,对山谷呐喊,叫醒林间的白鹭,剥开朦胧的雾。我回到外婆的家,外婆正好出去干农活,我没有跟她说过我要来的消息,我只好取出后备箱中的方便面,还向老杨叔借了一壶热水,稍作饱腹,我蹲坐在门旁的石墩子,把帽子扣在脸上,歇息四十多分钟,直到听见外婆唤我。
她赶忙放下手中的锄头,将我扶起,然后从花盆中掏出钥匙,她说道:“你这傻孩子,你小时候都是外婆我给你养大的,藏钥匙的位置我动也不敢动,就怕你哪天来看望我,不得被锁在门外。”
我挠挠头发,羞涩的说:“这……不是忘了嘛。反正在外面睡得也蛮香的。”
她放下农具,用肩上的毛巾擦汗,径直走到厨房里,等她出来时,换上一件花衣裳,对着我说:“你这次来怎么都不说一声?”
我低下头,说道:“还是不要给外婆添麻烦的好,我特意带了方便面,照样管饱。”
外婆撩起凌乱的头发,高兴的说:“你那位同学呢?就是小林,他怎么没一起来。”
我沉默一会,低声说:“他转学了”。
外婆自然地答道:“哦,这样啊……以后还能见面就没事”,她立马补充说:“这次回来的话,想好种些什么了吗?”
我点点头,出门取了一些树苗。午饭吃好后,我们就去爬山,到了山坡,我和外婆亲手把他们种下,她后来问我种的是什么树,我说:木棉树,花红落下而不烂,高大,是“炙热的忠贞与思念。……外婆虽然没有读几年书,但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
我作别外婆,她没有挽留我过夜。我投入心力去备战高考,过了艰难的一年,后来报考了江苏科技大学的生物技术专业。听外婆电话里说,木棉树长得很快,今年开了花。
当学校希望我写下中学六年的感悟时,我拒绝了,我觉得过去之所以美好,因为它叫做过去。因为过去,所以耿耿于怀,因为耿耿于怀,所以怀念。然而在现在的生活中,怀念也仅仅留存在我们内心的一个角落,但它并没有不在,以至于在某个时刻,某个情景,它突然被释放,潸然泪下。于是有人说,在某种程度上,相见不如怀念,因为怀念,更意味深长,因为怀念,我们会更加珍惜。我不想破坏这种平衡。
我隐约听到陈周延的声音,转身望去,却身处二零二二年的蓝水。
他隔着两米的距离,说道:“怎么?恋恋不舍了吗?”我否认了。
“好家伙,还敢否认,听说林陈十二搬到深圳生活了,在一家大企业里做财务经理”,他说道。
“嗯,那挺好的,就是最近深圳疫情有点严重,希望深圳能克服疫情,这当然不只是对十二说的”,我突感压抑,思念的情绪又涌上来了。
“我想回乡下走走”,我说。
他惊讶道:“这句话我都听过两遍了,你还要会去吗?”
我自然是不会在意他人的看法,我不过是想回去探望一下木棉树,又到了开花时节,我想真真正正地走过去——用双脚。
是啊,我做了一场没有终点的梦。我唱着那首歌:凌晨六点……无冬无夏哪来的别离,无意送别我的挚友。
起风了,吹下朵朵“烛红”,吹动我的心,它告诉我,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