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为
(一)
1974年8月底,我接到了三溪桥公社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为即将开始的初中生活而感到高兴,但同时,我又为自己还是那样一个不爱说话、没有朋友的害羞女生而感到不安与自卑。
开学第一天,爸爸背着行李和我一起翻山越岭徒步十多公里,来到这所于我而言,全然陌生的公社中学。刚到校园门口,一派热闹景象映入眼帘:
大门的对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横幅上写着:文攻武卫,针锋相对。一进门,就听到了广播喇叭在反复地播放:三溪桥公社中学欢迎您——新同学。
我按照张榜公布分好的班级进行登记报名。在报名登记点,我的第一位初中老师——班主任出现了——他带着一副深度眼镜,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瘦高瘦高的,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神采奕奕,操着地道的北京口音的普通话,时不时地用中指和食指推搡着那副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他问了我一大串我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问题,我害羞,我胆怯,我低着头,我没有回答。
爸爸在一旁打着圆场,说我一直性格内向,胆小如鼠,不爱讲话, “开学后,适应了学校,会好些的。” 爸爸补充道。
班主任老师疑惑地看了看我,又推了推他的眼镜,点点头。
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我们班主任老师姓朱名刚,是从杨陇知青点请来的学问最高的知青,他爸爸是在美国留过洋的大教授。1973年7月14日,他和他的同学们为了响应党中央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先后从北京分两批下放到三溪桥公社杨垅大队,接受革命的洗礼,支援农业生产。
因为学校唯一一位由俄语改行教英语的老师刚刚去世,所以三溪桥公社中学在请示完公社教育政训站之后,才和知青点商定好,将精通英语的朱刚老师指派到我们学校来教授我们刚入校的新生。
因为那个时候戴眼镜的人特别稀罕,所以学校老师都亲切地戏称朱老师为“眼镜子”,而我们班的同学们则私底下称呼他为“‘眼镜子’老师”。
(二)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一大半,而我却竟然在课堂上一个字也没说过。至今想来,我也是惊叹自己的非同寻常和与生俱来的定力了。我总是特别羡慕同学们无拘无束的互动与畅聊。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爸爸来公社赶集,特地到学校来给我送腌菜、霉豆腐——我们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正好被“‘眼镜子’老师”看到,他把我爸和我叫到办公室,悱恻地看着我,对我爸说,“丫头还没开口讲过话。”爸爸有点茫然,“家里有没有丫头最喜欢的东西?”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又戴上,继续道,“如果你能把她最喜欢的东西带到学校来,或许会有好办法。”
爸爸把我在家里和阿黄的事告诉了他——阿黄是我四年级的时候,从外婆家里抱养过来的一条黄狗。阿黄跟我可亲了,是我除了父母之外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最好的朋友。三周前,阿黄刚好生下一群小狗仔——一窝六只。
“你明天把阿黄带来吧!”听着“眼镜子”老师的话,爸爸故作镇静地看着我,向老师解释道,“阿黄毕竟刚生下了六只小狗狗,如果把阿黄带来,那她的孩子们怎么办呀?幼仔太小,不能和妈妈分开的”。我应该知道,爸爸这么说,一怕路途遥远,不方便带来;二也是想以此为借口来劝阻“眼镜子”老师,免得我再无法开口时,他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尴尬。
爸爸可能以为这样一说,“眼镜子”老师的计划就会流产了。但“眼镜子”老师摘下眼镜,沉思片刻,仍坚持道,“没关系,一起带来吧。我帮你在学校养着。”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跳着一担箩筐,一边是阿黄和她的幼仔们——用一个棕色的大纸板箱装着的,一边是一些我为阿黄和她的幼仔们制作的狗粮食盘等用具。爸爸担着沉重的箩筐摇摇晃晃地向教室走来。
很快,小狗们的合唱把好奇的同学们吸引到了这个神秘的箩筐里的大纸板箱跟前。当他们看到我的小宝贝时,惊奇地亮起了眼睛。我那颗小小的心在胸膛上砰砰地跳着,心中充满了骄傲。我在这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过!
“眼镜子”老师让我们坐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这样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箩筐里的大纸板箱里面的一切了。
“我能抱一只吗?”我的同桌悦悦兴奋地尖叫着。然后,所有其他的同学都像唱诗班一样附和着,请求抱一只小狗狗。
“好的,”我终于开口道,“但只能抱一分钟。如果传递的时间太久了,他们会生病的。还有……要是阿黄意识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她会不高兴的。”我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这可绝对是我未曾料到的。
很快,学校的铃声响了,但没有人会觉得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甚至连“眼镜子”老师也没有想到。他让我们坐在那里,直到每个学生轮流抱完小狗狗。然后,他陪着我走到教室前面,等同学们坐下。
当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向我瞥了一眼,推了推他的眼镜,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在向我传递着赞许与肯定,还有深深的期待。然后,我开始告诉同学们那六只小狗狗和它们的妈妈的故事。我从来未曾想到他们会那样聚精会神地在盯着我、听我讲述,而我,恰恰是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讲话!我没有再低头,尽管还有些许胆怯,但我的脑子里只想着我那几个毛茸茸的小伙伴和他们的妈妈——我的好朋友阿黄。
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骄傲和一种新挖掘出来的自信,在我可爱的狗狗来到同学们面前拯救我之前——这一切我都是无法想象的。在那天剩下的时间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骄傲地坐在同学们中间,对自己的价值和重要性产生了重新的认识。
我从来也没敢想过一条狗和她的小狗狗们会给一个很可能患有自闭症的女孩带来什么样的转变,尽管这种自闭症可能会在我以后的很多年里都不容易被诊断出来。但此后,这一切的一切的确都在变化着。同学们都很开心、很好奇地询问我更多的有关阿黄和她的仔仔们的故事。我也滔滔不绝地与他们一起分享着。
这样美好的时光持续了接下来的整半个学期,而且每次阿黄和她的仔仔们的到来,都是“眼镜子”老师安顿的,少则一个星期,多则一个月。我们上课时,阿黄就领着她的仔仔们在校园里自由地戏耍。课间时分,是我们大家最开心的时候,同学们都以我和阿黄一家为中心,追逐着、打闹着,而我却像一位指挥官,调度着阿黄和她的仔仔们进行着各种杂耍,同学们也非常依赖地请教我该如何如何应对。他们也似乎早就忘记了我曾经是一个半句话都难以挤出来的人。
(三)
转眼,初一结束了,暑假来临了,阿黄的仔仔们也都长大了,她们陆陆续续被一些亲朋好友领养走了。对此,我早在两年前阿黄生下第一窝仔仔时,就有过了心里难受的失落感,反而表现得特别平静。然而,阿黄不是这样,她甚至比当年生下第一窝仔仔时,与孩子们分别的疼痛感更有过之,她显得特别地伤心与孤独,成天嗷嗷嚎叫,让人好生心疼。
“眼镜子”老师也知道了阿黄的处境,特别嘱咐我,要多给予她安慰,多与她交流,他推了推眼镜,最后说道,“国庆放假,我们班将组织一次郊游,务必将阿黄一起带上,让她也散散心。”其实,我知道,这是“眼镜子”老师精心为阿黄设计的一次活动,但一定得以班集体的名义。
1975年的国庆是星期三,而我们星期二下午就可以放假。“眼镜子”老师在充分听取班委会意见后决定:一下课我们就出发去黄荆洞,晚上在黄荆洞过夜,第二天登桃花尖观日出。
黄荆洞位于三溪桥西南角,是一个有着美丽传说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个地名,并无山洞地穴。桃花尖则是黄荆洞地界的一座山峰,也是永修县除云居山之外的第二大高山,海拔约890米。
那天下午上完课后,我们三点就在操场集合,全班包括“眼镜子”老师一起共计十九人,还有我的好朋友阿黄——她一整天都很高兴,始终不离我的左右。
我们徒步三个多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黄荆洞。
“眼镜子”老师事先通过学校和黄荆洞大队部取得过联系,特意为我们安排好了护林大爷的看守站——其实,是一座简陋的屋子,但却被护林大爷收拾得干净整洁。
两间房的屋子是用原木、木板和石头砌建而成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裂缝。一个大而简单的厨房矗立在房子左侧的另一端,比房子本身还要大。到处摆放着从山上砍下来的干柴。
“眼镜子”老师和男生们在屋子外面的场地整理搭建篝火环,即用石块围拢一个小圆圈,中间挖出一个小凹坑。准备着晚上的篝火晚会。
我和悦悦等六个女生在厨房收拾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菜米油盐等,准备生火做饭,而阿黄却在忙着前后撒欢地乱窜。
突然,悦悦一声尖叫:“蛇!一条蛇!”
“眼镜子”老师猛然从屋外的场坪冲了过来,他来不及摘下手上的帆布手套,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根棍子。“在哪里?”
“在这里!柴堆里,“悦悦颤颤地说。
“过来,悦悦,快过来,不然你会被咬的!”我急切地嚷道。
悦悦一边慌忙地跑了过来,一边大声地向“眼镜子”老师喊道:“瞧,它钻到房子的地板底下去了!”
“眼镜子”老师和几个胆大的男生拿着棍子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对发生的事情表现出最强烈兴趣的是阿黄,她立马挣脱了我的控制,向那条蛇冲去——在此之前,我怕她被蛇咬,一把牵住了栓她的链子。然而,她还是迟了一会儿,但她的鼻子已经伸到了木板的裂缝处,怒目地看着蛇尾巴末端的消失。
“我看到了这蛇,是一条无毒的王锦蛇。” “眼镜子”老师紧绷的脸略显松弛,又习惯地推了推他的眼镜,笑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菜花蛇,咱们农村人也常叫它家蛇。”他推了推眼镜,如数家珍地说,“或许是和护林大爷一起护林看院的。”
听着老师这么一说,男生们都哈哈地笑了起来,但我们几个女生还是有些害怕。
出乎意料地是,阿黄却依然目光如炬地盯着地板,眼睛眨都不眨。
(四)
屋里是不能再住人了。天黑时,“眼镜子”老师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一件件叠起护林大爷为我们准备的枕头和被褥,一一搬出了屋子,然后叫几个男生将厨房中央的那张粗制的大桌子也抬到场坪一侧的杂草棚子里,然后,他又在桌子上为我们铺了一张床。 “晚上有人困了就可以在这儿睡一睡了。”他推了推眼镜,对我们说道。
阿黄依然蹲在屋子里——守着王锦蛇钻入地板的地缝洞口。我从背包里拿出狗食盘,再从包裹的袋子里倒出了一点点阿黄爱吃的鱼刺拌剩饭,放在墙边,一是为了给阿黄充饥,二是想,是不是可以以此引诱王锦蛇出来。
可是一个钟头过去了,蛇还是不出来。阿黄貌似一位坚定的守卫者,她的兴致完全被蛇吸引住了,全然没有顾及我们在场坪上点起的篝火和欢歌笑语。
晚上一两点左右的时候,我们有些倦意地相互扶持着打盹。
“汪汪汪——”。突然,响起阿黄怪异的狂吠声,好像她的嘴巴里堵着什么。我们急不可耐地奔向屋子,“眼镜子”老师抓起之前摘下放在地上的帆布手套,跑在最前面。
果然阿黄的嘴巴里叼着蛇的尾巴,而蛇的身子仍在地板底下,蛇的头部则缠绕在屋子角落的柱子上,正痛苦地左右打转——它企图沿着这柱子爬上屋顶。
“眼镜子”老师敏捷地闪身上前,带着帆布手套的右手快捷地抓住蛇的头部,左手轻轻抚摸着阿黄的头,嘴里振振有词,“放开嘴!放开嘴!乖阿黄。”我也壮着胆子,上前抚摸着阿黄,附和着老师。
阿黄松开了嘴,欢快地摇着尾巴,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勇敢。我会意地对她大加赞赏,“好样的,阿黄!”
“眼镜子”老师慢慢地将蛇拎了出来,高高地将其举起,蛇不停地在扭动,尾部有阿黄咬下的几处深深的牙齿印,还在不断地滴着血。
“把它扔进火里,烤熟来吃了吧?老师!”一个男生大声说。
“好可怕啊,打死它吧。” 另一个男生道。
“好残忍,不要!” 悦悦凄苦地说。
“放生吧。”我哀求道。
“对,不要打死。这蛇无毒,你不攻击它,它不会伤你的,况且它能驱蚊虫,捉老鼠……” “眼镜子”老师顿了顿,又推了推眼镜,继续道,“因为它身上的怪味,所以还能驱赶毒蛇呢。”
“老师,你怎么懂这么多呀?”我羡慕钦佩的目光仰视着他,问道。
“我爸爸是研究生物的,我从小喜欢待在他的书房,从书上看到的。” 眼镜子”老师欲言又止,推了推眼镜,“我们去放生吧。”
“同意!”大多数同学附和着。
于是,我们跟在眼镜子”老师身后,朝屋子侧后攀爬桃花尖山顶路边的悬崖处走去。到了悬崖边,眼镜子”老师慢慢蹲下,将王锦蛇轻轻放下。蛇抬起头,望了望我们,然后停了停,很快就消失在晨雾中。
(五)
天色灰蒙蒙的,我们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登山了。五点半钟之前,我们必须到达山顶,守候日出的到来。于是,我们四点钟就上路了。其实,护林大爷的小屋位于半山腰,如果我们快的话,一个小时就足够了。
山路虽有些陡峭,但沿着质地古朴的青石条搭成的石板路,还是比较容易攀爬的。这些青石条一直通到离山顶不足百丈的又一块平凹地带。这里神情气爽,云雾缭绕,远远处就听到侧旁飞流的瀑布,瀑布的水一部分顺着侧边悬崖飞流涧下,一小部分沿着悬崖的侧旁小洞,流到了这块平凹之地的一个深潭里。深潭的侧后方就是著名的古庙“还愿寺”。说是古庙,其实就是一处遗迹——残垣断壁的百十来平米的旧址。遗址中间还残留有一块巨型石碑和牌匾,上面依稀可见“还愿寺”三个颜体字样。
据说“还愿寺”原名“普济寺”,建于东汉末年。富甲一方的孙坚早年在建昌(今永修)的吴城种瓜,常偕同吴夫人,即孙权的母亲来此许愿——祈求孙家枝繁叶茂,祷告天下太平。后孙权东吴称帝后,吴夫人特地来此登顶焚香,敬佛还愿。不曾想在下山途中,天降大雨,随行车马跌落悬崖谷底的黄荆洞,而守护山神则奉玉帝之旨,劈山填埋了黄荆洞,故有“天葬孙吴母,填埋黄荆洞”之说。后人为了纪念吴母,逐改“普济寺”为“还愿寺”。
天色渐渐开朗,我也不由得仔细扫射了一圈“还愿寺”。当目光快要聚焦到中间那块巨型石碑和牌匾时,我大叫一声、魂飞魄散!
恰好同时,阿黄也是一阵狂吠,目光直射石碑之巅的牌匾上——一条灰白黄相间的大蛇!胳膊般粗,丈余有长!
眼镜子”老师箭步跨来,推了推他的眼镜,细细端详,“这也是一条王锦蛇!”
“看啦!它下面还有一条小的!”一个男生大叫。
阿黄叫得更加厉害。
小蛇的尾部有狗咬的痕迹,还渗着血迹——这分明就是我们先前在护林大爷屋子里遇到的,我们放生的那条王锦蛇!难怪阿黄怒目而视,狂叫不止。
“去哈,走哈,别再吓孩子们了。” 眼镜子”老师推了推眼镜,朝着它们嚷道。
说来也怪,大蛇抬起头,朝我们探出长长的身子,望了望,然后又缓缓地收缩了身子,沿着立柱往下,朝着庙宇废墟的深处左右摇摆地滑走了,小蛇也紧跟其后,直到最后消失。它们是父子?是母子?还是一对情侣?
同学们有了各种猜测。
“它们到’还愿寺’来还愿还是来许愿?”我无限崇敬地望着“眼镜子”老师,羞怯而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不要相信迷信,但要相信自然法则和科学。” 眼镜子”老师推了推眼镜,继续道,“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应该和谐共处。惺惺相惜。”
“要不,我们大家都来许个愿吧?”悦悦提议道。我附议,又偷偷地瞟了一眼憨实的“眼镜子”老师。
“好吧,我等你们。” “眼镜子”老师道。
看着我们无拘无束地闭上眼睛许愿的情景,他会在干什么呢?我偷偷地从眼眶的眯缝中窥视着他,只见他也微微地露出笑意,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六)
日出的光芒自然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那是我第一次登顶看日出,那喷薄四射的磅礴气势和一览无遗、蔚然壮阔的广袤天地,俨然是在开启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们的人生也由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977年9月,我是唯一一个考取片区中学高中部的学生。说实话,离开三溪桥公社中学、离开博学的“眼镜子”老师、离开那些三年来给予过我无数次帮助的同学们,我一开始还真有些不习惯,我也曾暗暗地想给老师写封信,询问他的近况如何?学校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其他同学还在不在读书?在哪里读书?但终究,我还是没能鼓起那种写信的勇气。
我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寒假的来临。是因为高中生活的枯燥而感觉时光的缓慢吗?抑或是真的想念“眼镜子”老师和那些初中的同学?我急切地想见到他们。
很奇怪的是,每到寒暑假,“眼镜子”老师总会待在学校,他一般不怎么回自己的老家——北京。偶尔,知青点会来几个同学看望他。无论同学们怎样戏耍、打闹,他却总是喜欢独自蹲在角落,看着自己喜爱的书。久而久之,他的同学也来得少了,敬而远之了。
有好几次,我被悦悦裹挟着来“眼镜子”老师这儿玩,看到过这尴尬的一幕幕。可每一次,这不协调的场景都会被悦悦咯咯的爽朗笑声化解。“眼镜子”老师与他的同学总会相视一笑。
准确地说,悦悦比我大两岁,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出落得连我这个同性人都心生嫉妒。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让人一见就舒心,让人一望就痴迷。
最令我佩服的是,悦悦来看望“眼镜子”老师,总会找出各种各样、还无厘头的理由,而且她总爱把我捎上。
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眼镜子”老师在给我送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问过他,但他搪塞地顾左右而言他:悦悦没有升学机会了,她的心已不在读书上了。
这一次,我要好好问问“眼镜子”老师。
走进校园,我依稀能够看见围墙上那些熟悉而幅醒目的红色油漆刷出来的大标语。我突然又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震天响的热浪,在周身翻滚。曾几何时,我也是在这滚滚洪流中读完五年小学和三年初中的。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迎面袭来,飘过一股淡淡的腊鱼清香。我顺着香味寻去,清香源头竟然就在教工宿舍——筒子楼东侧第二间!这不是“眼镜子”老师的房间吗?我正要跨步上前时,嘎嘎的爽朗而熟悉的笑声让我停下了脚步——这笑声划破了假期中,寂静校园的安宁与祥和——悦悦在这儿!
我是进去呢?还是返回呢?莫名的酸楚突然间涌上心头。
“你坏呀!你坏呀!”悦悦嚷道。
“什么呀?我真不知道,怎么烧腊鱼的。” “眼镜子”老师一本正经道。
“老师骗人,骗子老师!你都知道要放青蒜叶末,还说不会弄。”又嘎嘎地笑个不停。
“我猜的,” “眼镜子”老师补充道,“我去拔青蒜叶末,我去洗。”
说着,推门出来。猛然间抬头,看见我傻傻地站在门口。
“呀——,秀秀来了。”他闪烁其词地看着我,“悦悦——,秀秀——来了。”
“打扰了,我我——来得不是时候。”我语无伦次地回复道,露带尴尬而伤感的神情。
“谁说的呀,秀秀,你想死我啦。”
“你哪里还想我呀?”我低着头斜视着“眼镜子”老师。
“哦,你们聊,你们聊。我去菜园子里拔几根青蒜,我去拔青蒜。”
“是的呢,你有口福啊,等会儿我们吃腊鱼哈。”悦悦神采飞扬道。“哟,我去照看着锅里哈。你随便坐,随便坐。”
悦悦已俨然是半个小主人。
我上下打量着她——身着一套掉了色的军用旧棉袄——一看就知道是“眼镜子”老师知青点派发的。胸前围着围兜,脚底拖着一双棉布拖鞋。我再环视了一下屋内,原先单调的白粉墙上挂满了悦悦喜爱的窗花、剪纸——这可是悦悦的绝活、拿手好戏啊。床上摆放着一件没织完的毛线衣——悦悦的杰作——她以前常在寝室、在我面前摆弄的针法与图案风格。
我的脑子一片凌乱,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该怎么解释?难道悦悦和“眼镜子”老师……。我不敢再往下想。
“秀秀,快来搭把手,”悦悦的嚷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帮我把那个米缸旁边的煤油拿来,煤油炉子快烧完煤油了。”
“眼镜子”老师屋子里的一切她都是那么熟悉。她这是在给我暗示什么吗?还是想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悦悦——,悦悦——。”一阵急促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由远而近。“你疯到哪里去了?”
我和悦悦对视了一下,预感到大事不妙。
“我爸来了!”悦悦急切地说。“你注意一下锅里的腊鱼哈。别忘了添点煤油!”
说完,赶紧往里间的那个旧式的大橱柜后面躲闪。“咣当——”门一把被推开。三个大男人闯了进来。为首的年长者,五十岁开外,留着小平头,满脸的络腮胡子,一脸怒气。紧随其后的是,两个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三溪桥公社中学保卫处的李处长和张队长——我认得。
“秀秀,你怎么在这儿?他们人呢?”李处长疑惑地看着我,提高嗓门道。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呀?我来看望我老师啊。你们找谁呀?”我故作镇定地反问道。
“还有谁呀?姑娘。我女儿悦悦呀。”悦悦爸爸上前一步,说道。
“大叔,我我——没瞧见啊。”我一向如此,一撒谎就紧张。
“眼镜子呢?”张队长接着问。
“出去掐青蒜去了呀。”我回答。
“悦悦——,秀秀——,青蒜来了。” “眼镜子”老师笑嘻嘻地边说边推门进来。
“好你个眼镜子朱刚,不打自招啊。”张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拐骗人家小姑娘的后果,你该清楚吧。”
“你说谁呢?谁拐骗人家小姑娘啦?” “眼镜子”老师怒道。
“不是拐骗吗?不是拐骗,你精屋藏娇啊?”张队长继续道。
“她——秀秀,还有悦悦,来看望我这个老师,这叫金窝藏娇吗?” “眼镜子”老师指着我,冲着张队长怒不可遏的吼叫。
“得得得,行啦行啦,朱老师,人家悦悦的爸爸来找他女儿了,你说说看,悦悦在哪里?”李处长客客气气地说。
“我哪知道啊,李处长。她一个大活人的,爱上哪儿上哪儿,我那管得了啊。” “眼镜子”老师不屑道。
“你——,你这什么态度啊?”张队长插话。
一直在旁边没有吱声的悦悦爸爸,清了清嗓子说,“嗯嗯,朱老师啊,都是我家悦悦不好,丢人现眼的。我一定要把她带回去,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大叔啊,可不能全怪悦悦哈,” “眼镜子”老师顿了顿,继续道,“她现在正处在懵懂期,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哈。”
我一脸的疑惑与不解。
“你还狡辩呢!迷倒了人家小姑娘,还好意思说啊。”张队长,“信不信,我马上把你关起了!”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眼镜子”老师余怒未消。
“你再嘴硬,再嘴硬我就绑了你!”说着,张队长伸手就去取挂在身上的,早已准备好了的绳子和手铐。
瞬间,“眼镜子”老师和张队长扭在一起,悦悦爸爸急得上前拉扯。李处长叼着香烟,冷眼旁观。我不知所措。
“住手!”悦悦大喝一声,从大橱柜之后闪身而出,窜上前来,“凭什么抓人?!不是朱老师的错!是我喜欢他!是我爱她!”
“你!羞不羞啊?啊!”悦悦爸爸一脸愠色。
“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就是喜欢朱老师!这跟他喜不喜欢我没关系!”悦悦深情而暗含娇嗔地看了一眼“眼镜子”老师。
“眼镜子”老师低着头,无言以对。
“好啦,好啦。”精明的李处长抢上前来,拉开张队长,“事情已经清楚了。就这样吧,朱老师,等会儿来一趟我办公室哈,这事就算了了哈。”转头对悦悦爸爸,“大叔,你把悦悦带回家哈,开导开导她!”
说完,缓缓地转身,朝门外走去。张队长扭头、甩手,拂袖而去。
悦悦爸爸连拉带扯地将悦悦推搡到门边。
“秀秀,别忘了,锅里的腊鱼,煮好了多吃点哈。”又含情脉脉地望了望“眼镜子”老师。
“腊鱼煮好了,煤油炉的火我早关了。”我宽慰着悦悦。
他们都走了。屋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眼镜子”老师。
“这事弄的……,真没想到,悦悦她……。”“眼镜子”老师开始语无伦次。
“悦悦是真心喜欢老师的。”我壮着胆子蹦出了这几个我羞于启齿的话。
“可是我——我没考虑过这事——。”
“老师是不是心里装着别人?”我又壮着胆子问,“老师的初恋吧?在北京吗?”我凭着少女的第六感觉,再结合早先悦悦告诉我的有关“眼镜子”老师为何这么大了,还不结婚的传闻,大胆地猜测着。
“眼镜子”老师无言以对。
那天晚些时候,“眼镜子”老师执意要送我回家,我们走在出校园的路上,他提到了他讳莫如深的家庭,他留洋的爸爸和混血儿妈妈,以及一直令他挂怀的他北京的那几个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特别是他们一起创建的生物兴趣小组——其中果然有个女孩阿珠——但他始终没有承认阿珠是他的初恋。
(七)
一年后,我们片区高中部又并入永修县第一中学。我们本该读高二的十六名片区高中学生,因为高一没能完整系统地开设英语课程,又从县一中高一开始重读一年。就这样,两年后的1980年我顺利地考上了江西大学生物系。
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我第一次收到了悦悦的来信,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会有这个兴致跟我写这封信呢?我迫不及待地展开她的书信,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她在信中,除了开始的寒暄之外,主要是向我倾诉她与“眼镜子”老师的故事:她说她真的很爱这位她仰慕已久的博学的老师,可“眼镜子”老师却不为所动——老师真心爱着的女人是他北京的初恋阿珠,但阿珠却撇开他去了香港。无论自己怎么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老师就是执意不从,她死了的心都有。她的爸爸妈妈也是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的,没有为难“眼镜子”老师,反而是学校保卫处多次给“眼镜子”老师难堪,她也多次在学校保卫处揽下了自己的全部责任,为的是替 “眼镜子”老师开脱,免得给他带来麻烦。父母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只好四处找媒人替她寻婆家。她说她也准备就这样,随便找个人家嫁了算了。信的最后还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说“眼镜子”老师除了阿珠之外,其实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我。
读到此处,我的脸,突然间感到一阵火辣辣地,在燃烧。我不敢想象,这是悦悦的主观臆断,还是有根有据?字里行间并未提及。我把信悄悄地折起,仰望着天空。天空多美啊——湛蓝湛蓝的。我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
两年后的1982年7月,我江西大学毕业,分配回母校永修一中教授高中生物。
我不知道,当初,我选择生物学是否跟我喜欢动物有关?我也不知道,这是否跟有缘结识“眼镜子”老师有关?我更不知道,这是否跟我们那次桃花尖观日出的经历有关?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个情犊初开、怀春少女的我,许下的愿望简单羞涩:我要更近距离地走向“眼镜子”老师!
1977年的12月,“眼镜子”老师也像其他知识青年一样,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于1978年3月录取到九江师专外语系,1981年7月毕业,先我一年分配到永修县第一中学教授英语,又于一年后的1982年9月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生物工程系硕士研究生——回到了他的父亲和好同学身边。
当我兴致勃勃去县一中报道,准备去拜望我的这位“眼镜子”老师的时候,他却静悄悄地背起行囊开启了自己回归故里、北上求学的新的旅程。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他居然给我留下了厚厚一扎生物学书籍和生物学读书笔记,这对我此后的教学而言,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非常遗憾的是,除此之外,他没有留下任何其他东西,哪怕只言片语。
我呆呆地翻着这些笔记,从字里行间无限地接近他、走向他。我默默地为“眼镜子”老师祝福、祈祷。
1984年8月,“眼镜子”老师研究生毕业,分配在中国中央电视台,后来成为了经典栏目“动物世界”的主创人员之一,与赵忠祥老师一道,开启了神州大地走近动物世界的新纪元。
如此一切,似乎缘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