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最断肠
文/艾为
(一)鹧鸪鸟
转眼,就到秋季开学了。秀秀可是特别地开心——又可以见到同学们和老师了。尽管自己在班里不爱讲话,不怎么被同学们关注,但走进学校读书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的。最起码,不至于一天到晚,时时刻刻围绕着小弟弟壮壮和小妹妹丽丽打转转——这可是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生看护好的宝贝对象。老大不是好当的。
至于奇奇,她可管不了,那也不是爸妈让她管的人,再说了,奇奇也不服她管呀。都快要报名了,几页简单的作业都没有写完。妈妈催着,可他人却不见了。
“奇奇——,你疯哪儿去了?”秀秀背着妹妹丽丽屋前屋后喊叫着。小弟弟壮壮,也屁颠屁颠地晃晃悠悠跟在秀秀后面,“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阿黄却在抢着壮壮手上的一块红薯。壮壮一口,阿黄一口。
不爱言语的秀秀,赶紧折返身来,牵着壮壮,示意他走慢一点。
“啪啪——。”一块小石头子准确地打在秀秀的脚下。秀秀寻声望去,屋后菜园子里,两棵高大的、交叉生长的槐树丛中,奇奇伸出了他的头。他左手拿着一个自制的弹弓,右手食指做出一个“嘘嘘” 的动作。显然,是怕秀秀和壮壮惊扰他。
“他在干什么?”秀秀怒目而视。
“啪啪——”一声闷响,夹杂着树叶的滑落声,“打中了,打中了。”奇奇嚷叫道。阿黄撂下壮壮,直扑过去。
奇奇敏捷地爬到两个大枝丫上——一张旧渔网兜住了一只下体黄色带黑斑,上体棕褐色的鹧鸪鸟。“是一只母的。”
“你怎么知道。”秀秀羞怯地问道。
“她在孵小鸟。”
“你——。”秀秀发指眦裂。她近身上前,看着鹧鸪鸟“咕咕”地叫唤着,再看看她的翅膀上渗着一片深色的血,顿生怜悯。
“走吧,回去吧。叫妈把鹧鸪炖了吃。”
秀秀暗自思衬,不再言语。
“你死哪去了?快把作业写完,明天要报名了。”一进门,黄云芝就劈头盖脸地对着李盛奇一顿臭骂。
“没剩多少了!我这就去写,很快的。”奇奇立马答道。随即,又嬉皮笑脸道,“妈,这鹧鸪——,好补的哦。”
“放这儿,滚吧。” 黄云芝不耐烦道。
奇奇窜进里屋,找书包去了。
秀秀顺手捡起奇奇放在厨房案板上的鹧鸪鸟,准备从侧门溜出去。
“去哪儿呀?秀。”
“我……我……,去冲冲……鸟儿……身上……的血。”本就不爱讲话的秀秀,一撒谎就更加结巴了。
黄云芝奇怪地看着秀秀。“快去快回。”
“嗯嗯额。”秀秀慌张而去。阿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鹧鸪,也随后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秀秀空着手回来。
“鹧鸪鸟呢?”妈妈厉声问。
“不……小心,让她……给飞……了。”秀秀怯怯地应声道。阿黄摇着尾巴,冲着黄云芝叫了又叫,仿佛是想告诉她什么。
秀秀瞪了阿黄一眼。
黄云芝仔细端详着秀秀,“是不是你把鸟儿放飞了?”
秀秀不敢抬头,手不停地拨弄着纽扣,右脚来回地倒腾着左脚。“嗯嗯哪。”
“放就放了吧。”黄云芝看着神情略显放松的女儿秀秀,继续道,“以后你有什么想法,告诉妈哈。用不着撒谎。好了,带壮壮和丽丽出去玩一会儿吧。别走远了哈,我来弄饭,马上就好的。”
“嗯嗯哪。”秀秀点头,牵着壮壮,抱着丽丽出了门。
“妈——,我写完了!”李盛奇箭步飞进厨房。“鹧鸪鸟呢?怎么没闻到香啊?”
“鹧鸪鸟?”黄云芝故作难过地,“哎呀,你刚才没绑好,我拿出去拔毛,不小心,给飞了。”
李盛奇将信将疑,嘴里嘟哝着,一脸不高兴。
(二)抱窝
“咕咕咕——”吃完饭后,黄云芝像往日一样,除了将吃剩下的一部分饭菜倒在猪潲桶之外,总会取出另一小部分,撒在门口场坪外的边角落,给自家圈养的鸡鸭争抢。“一二三——。怎么少了一只?花花老母鸡!”黄云芝叫道,“秀秀,看见花花了吗?”
秀秀摇摇头。
一直蹲在地上的阿黄猛然爬起,朝着高墙根角一阵狂叫。
“可能在高墙根角抱窝吧?” 阿黄的叫声马上让奇奇醒悟,他早晨的确见到过花花,“我一大早看见它从那里出来。”
“这该死的花花,现在才八月,又在装模作样!”黄云芝怒不可遏。
说来也怪,老母鸡花花,每年还没开春,就提前躲到高墙根角落自己搭建的草窝里,也不生蛋,尽情享受抱窝的感觉。有时候几天都不出来。
“这可怎么办呀?”黄云芝请教过很多人,都没有办法——包括用过大头奶奶翠花传她的土方法——年二十四用棒子捣窝。可连着捣了两年,还是不见效。如今,这花花都四、五岁了,还是这个样。
“什么怎么办啊?” 黄云芝的诉苦声,惊动了路过的徐自碧。
徐自碧康复后,被严令留在磨刀李,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再教育,但要不定期向大队党支部、公社革委会和县革委会进行思想汇报、政治审查。
“徐书记,我家的老母鸡花花,每到这个时候——就诈窝,偷懒——只抱窝,不下蛋。”她气愤地跟徐自碧打趣,“人家的老母鸡是二月开春抱窝孵小鸡。她倒好,八月抱窝,闻着桂花香!”
“哦,这好办,只要让她醒抱就可以了。”
“那怎么才能让她醒抱啊?试过好多办法呢。”
“我至少可以给你提供四种醒抱办法。”徐自碧看着黄云芝吃惊的样子,停了停,慢条斯理地说,
“第一种,追赶醒抱法。就是把抱窝母鸡放在大院子里,不停地追赶她,从而使她跑醒来。
“第二种,水牢醒抱法。把抱窝母鸡放在盆子里,用笼子罩好她,然后往里面加水,水深到鸡胫骨处就可以了,目的就是一直让她站着,不给她蹲下的机会。
“第三种,悬笼醒抱法。把抱窝的母鸡装入笼中,然后将鸡笼悬挂起来,这样鸡就会不停地活动,笼子就会摇摆不定,鸡在笼中不能趴着,从而使鸡醒抱。
“第四种,吊挂醒抱法。把鸡的一条腿用绳拴好,然后吊起来,让她一条腿着地,造成一个无法趴窝的条件,促使鸡醒抱。”
徐自碧一口气说了四种办法。黄云芝听得目瞪口呆。“可以试试,可以试试。”
“可以试试。”李盛奇在一旁重复着,然后就是笑得前翻后仰。秀秀看着奇奇,也突然掩面而笑。因为他们同时想到了去年,大头奶奶翠花和妈妈,还有奇奇之间的“可以试试”借鸡抱窝的那档子事。
去年刚开春的农历二月初一,黄云芝又是好一阵地羡慕邻居大头奶奶翠花——正张罗着像往年一样为老母鸡抱窝清点鸡蛋。
“哎,你家的老母鸡就是乖,一到这个时候就条件反射似地往鸡窝里钻,”黄云芝从围墙这边探出头说,“我家除了花花早在八月诈窝外,其它母鸡只下蛋不抱窝。”
“好啊,下蛋多,多吃蛋啊。”翠花笑道。
“二婶,”因为大头爷爷兄弟三人,排行老二,其他两个尽管夭折,但村里人还是习惯叫他老二。他媳妇——大头奶奶,自然也就成了二婶、二奶的。“我我——能不能借您家的老母鸡抱一窝小鸡啊?每孵一只鸡,我再补您一个蛋,好不好?”
“看你说的,客气啥?只不过,要是借给你家抱窝,那我家那些蛋怎么办呀?”
“我的意思是,我也放十来个蛋到您家鸡窝,跟您家的蛋一起让您家的老母鸡一起孵蛋。”
“那怎么分呀?要是出现寡蛋或毛蛋,怎么办?”
“我家的蛋画上圈圈,您家的蛋不画。”
“要是你家的蛋只孵化几个,怎么办?”
“那我家留着吃呀。”
“嗯嗯,可以试试,可以试试。我二十个,你挑十五吧,看看今年这老母鸡能不能多抱五个。去年我放三十个蛋,出了二十八只鸡呢。”
“嗯嗯,好呐。”
秀秀、奇奇一直很好奇地听着她们聊天。奇奇眼珠一转,冲着二奶奶和妈妈嘿嘿一笑,“可以试试,可以试试。”
原本一直在旁边与壮壮兜圈撒着欢的阿黄,也似乎提起了精神,忙前忙后地绕着黄云芝。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没你们什么事。”黄云芝瞪着奇奇。
转身进屋,挑了十五个圆滚滚的好蛋,拿笔画好了圈圈。
鸡鸭孵化要多少天?人们常说,鸭鸭二十八,鸡鸡二十一。
出壳的那天,翠花和黄云芝都眯着眼睛在数,一只小鸡了,两只小鸡了,三只小鸡……还有五个蛋,没有出。
第二天她们再数时,却呆傻了,竟又多出了六个没画圈圈的蛋——没破壳!?
翠花和黄云芝面面相觑。“昨天,你也和我一起数着的呀,五个没破壳蛋,怎地一夜之间变成了十一个?”
黄云芝一拍脑门说,“昨天晚上,奇奇为什么往鸡窝跑?奇奇——,你快快过来!” 黄云芝的愤怒声惊醒了在地上打盹的阿黄,她马上狂叫起来,仿佛在提醒着奇奇什么。
“妈,”奇奇故作镇静到,“啥事呀——。”
“你干什么了?说!”黄云芝慢慢严肃起来。
翠花也是满腹疑问地望着奇奇问,“怎么啦?奇奇?二奶奶不会为难你的。”
在翠花婆婆和颜悦色的催问和黄云芝的威逼利诱下。奇奇终于道出了实情,“我怕……我们家的蛋孵化不了,一个礼拜前,我把二奶奶家的蛋拿出来六个。”
黄云芝一听,肺都要气炸了,随手抄起墙边的扫把。
没想到翠花“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算了,算了。这孩子,倒是鬼机灵的。”
黄云芝说,“不行!这么小就不学好,长大了还得了。”
“以后慢慢教育吧,”翠花坦然地说,“”你真把孩子打坏了,我可就没发做人了。”
“不行不行,二婶,”黄云芝气急败坏地说,“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说着,抡起扫把朝奇奇追去。
奇奇大惊失色,撒腿就跑。
黄云芝看着奇奇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惊恐样子,又气又感到好笑。但同时,又有些担心。她叫过秀秀,跟她耳语几句。随后,秀秀也一溜烟地朝奇奇跑去的方向追了过去。阿黄也紧追不舍。
(三)二月忌日
奇奇一口气跑到了鼠头岭的老鼠尾山上——这老鼠尾山其实是磨刀李村向南延伸的一块狭长的山丘,与整个村庄自成一体,紧连着村北欧峰之下的鼠头岭。鸟瞰整个磨刀李就会发现,这突出的老鼠尾山就是像一只老鼠的尾巴。这可是一个神秘的地方——磨刀李始祖李衟精通堪舆之术,他在临死之前就交代好家人,这磨刀村是块风水宝地,而这宝地的龙眼就在这老鼠尾山上,并嘱咐子孙,在他死后一定把他安葬在这老鼠尾山上,后世子孙必定家宅兴旺、枝繁叶茂。
子孙逐遵其嘱,将衟祖爷及夫人裴氏一起合葬于此。除非忌日,一般人是不会到这儿来的。
但当奇奇快要接近衟祖爷夫妇墓地时,他远远地闻到了焚香烧纸的味道。奇怪,这又不是农历九月廿三日——衟祖爷的诞辰日,怎会有人祭奠?他揉揉眼睛,探身向前。“咦?这不是大爷爷吗?”
但见,他摆放着祭祀品,焚香祷告,振振有词。正当奇奇准备抽身上前时,突然转念一想,都说“大爷爷武功高强,可我从来没见过,为啥不试他一试?”奇奇暗自道。
他猫头一看,正看见地上草藤中,一个快要枯死的小秋南瓜。他轻轻地摘了下来,瞄了瞄大爷爷左侧前方,“嗖”地扔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爷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一块小石子,“啪啪”地将小秋南瓜击落在地。“嘿嘿嘿”奇奇掩面暗笑。
“别闹了,快出来!”大爷爷道。
这时,秀秀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奇奇跟前,拉着奇奇就想走。阿黄也赶了过来,刁住奇奇的裤腿。
“别走了,快来拜一拜祖宗。”
奇奇双手揉搓着衣角,瞟了瞟大爷爷。“大爷爷,我是想看看——。”
“算了吧,”大爷爷板着的脸稍稍松弛地说,“好奇害死猫啊。但你不该在祖宗面前这么放肆啊。”
“下次不敢了。”奇奇嬉皮笑脸道,“大爷爷,你为什这个时候给衟祖爷上坟烧纸啊?”
李老爷子望着奇奇,又看看眼中放射着光芒的秀秀。
“不知道了吧?衟祖爷怎么来的这磨刀村?又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大爷爷一口气提了一大串问题。
秀秀更是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奇奇也是迫不及待地挤近大爷爷的身旁。阿黄也凑了过来。
“大爷爷,快快跟我们讲讲呗。”奇奇晃动着大爷爷的胳膊。
“今天是农历二月廿四日。其实,是衟祖爷的灾难日,从这一天开始他千里奔骑,从陕西逃到了这磨刀村。”
“衟祖爷真是唐朝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后代吗?”
“那还假得了啊?”大爷爷说,“我们李氏族谱中有记载的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一直不言语的秀秀终于开口讲了话。一般也只有能激发她强烈兴趣的东西,她才会急不可耐地壮着胆子开口的。
“问得好啊,”老爷子一边说,一边示意他们姐弟在墓地旁边的石凳之上坐下。阿黄却毫不客气地往地上一趴,像是也要听讲的样子。
大爷爷清了清嗓子,“我今天就跟你们好好上一课——
“衟祖爷史称李衟,是唐太宗李世民第三子李恪的第十一世孙。李恪是唐太宗与隋炀帝之女杨妃所生之子,继承了隋唐两代皇族的血统。
“衟祖爷则是唐昭宗李晔的随侍近臣,官居承事郎加授银青光禄大夫、太子太傅。唐朝末年,藩镇趁着平定农民起义的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唐政府已经名存实亡,唐昭宗被当时最大的藩镇梁王朱温所控制。
“唐昭宗天佑元年,朱温为了灭亡唐朝,自己做皇帝,不顾大臣反对强行迁都洛阳。正月初五刚过,朱温就下令彻底毁掉长安的皇宫、百司衙门、宅邸和民舍,强逼唐昭宗及文武百官和全城百姓迁往洛阳。正月十一日,唐昭宗的车驾出发,皇帝仪仗全免,昭宗夫妇乘一辆辇车逶迤而行。丞相、中书令、各部尚书及王子皇妃等或轿或马,更多的是步行。昭宗知道此去洛阳凶多吉少,为避免李氏宗族遭受灭顶之灾,在车驾行至陕西华县(时称华州)驻跸兴德宫时,昭宗屏退左右,只留李衟等一两个宗室之臣。昭宗对李衟说,‘朕与诸卿,皆李氏血脉,此去洛阳,恐难保全。念大唐列祖列宗之传嗣,卿等不必随侍,可各自逃生,以保李氏血脉而期来日。’
“李衟能文能武,他的武功更是了得,几次密议,都想救出皇帝唐昭宗,但被唐昭宗婉拒。因为皇帝深知,朱温势力强劲,一旦营救失败,将可能全李姓族人被株连。
“二月廿四日,早春料峭,乍暖还寒。李衟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心如刀绞。他深知,君臣一别,再难重逢。他忍痛含泪向昭宗依依惜别。与堂弟李术趁乱携带家眷和大唐皇族谱牒,避难逃亡,辗逃湖湘,落脚赣地建昌,也就是我们现在的永修,定居在这磨刀村。此后,衟祖爷每年二月廿四日,都会率族人,向北祭拜。以缅怀先祖,不忘复兴。”
“哦,原来今天的日子这么特别呀。”
“是啊,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忘了,但你大爷爷不会忘啊。”
“大爷爷,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阿黄也汪汪地叫个不停。“阿黄,别捣乱。”
“尽管问吧。”大爷爷眯笑着眼说。
“我们这磨刀村,是不是好早就有了呢?”奇奇饶有兴趣地问。
“是的,磨刀村早在春秋战国时候就有了,因为咱们这个小山村位于江西北部永修、武宁、德安三县的交界处,地理位置十分显要。所以在当时,就有‘吴楚通衢’的说法。后来衟祖爷来了之后好多年,鉴于我们李姓族人的历史背景和后世子孙的显赫地位,久而久之,人们就称磨刀村为磨刀李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奇奇喜笑颜开。
“还有,这个唐昭宗李晔是唐朝最后一个皇帝吗?”奇奇很是好奇。
秀秀则睁大着眼睛站在一旁,凝神静气地听着。
“不是。唐朝末代皇帝是唐昭宗李晔的第九个儿子唐哀帝李柷。天佑五年(908年),惨遭朱温毒杀,当时才十七岁。”
“这个朱温,真是猪发瘟啊,太坏了。”
“他也没得好死。篡位称帝之后没几年,又被自己的儿子给杀了。”
“活该!”奇奇气愤地说。
“好啦,今天先到这里吧。”大爷爷起身,“回家吧,等下你妈找不到你们会担心的。”
春风拂面,却袭来阵阵寒意。
(四)伤心欲绝
天刚蒙蒙亮,李盛秀就起床了。她哼着小曲,很高兴,因为今天是开学报名的日子。她不能第一天上学就迟到,她也该起来帮妈妈做早饭。阿黄也打着哈欠,从院子里的狗窝钻了出来,跟着秀秀,忙前忙后。
黄云芝看到秀秀起床了,也很高兴。
“秀秀,洗几个红薯吧,我们煮红薯稀饭哈。”
“嗯哪嗯哪。”说完,就去地窖里捡红薯去了。
黄云芝量了一筒米,装在木盆里,再倒入几瓢水,蹲在厨房旁边的小潲桶边淘着米。
厨房的窗子正对着隔壁祠堂的小侧堂,里面也亮着灯——因为外面的天还是灰蒙蒙的。
徐自碧伤好之后,被严令留在磨刀李进行改造。李德林就特地让人收拾了一下这侧堂,搬进来住在里面。
这侧堂其实还不错,冬暖夏凉的。除了一间里屋外,还有一间简单的厨房。建祠堂时,这侧堂是特地为看守祠堂的人居住而设计的。因为在祠堂中,一般都会摆放大量的贡品,同时香火也不会断的。再加上人们生活比较贫苦,有的人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难保不会垂涎祠堂里的贡品,从而毁坏祠堂,所以磨刀李建祠堂之后,就一直派了人在祠堂中看护守卫,防止有人捣乱。
解放后,人们的觉悟开始提高了,生活也逐渐稳定好起来了,也很少出现偷盗祠堂的人了,所以,看守祠堂的人也就解放了。后来就一直成了堆放村里龙灯、船灯、农具等的杂物房。
“徐书记啊,您也起这么早啊?”
“是呢,吃了饭要去大队报道。来通知了。”
“哦,那麻烦您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路吧。他们今天开学报名。”
“那太好了。我有伴儿说话了。”徐自碧爽朗地笑着。
“来家一起吃红薯稀饭吧?”
“不了,我也刚煮了几个红薯呢。”
说话的功夫,秀秀捡了红薯回来了。她麻利地洗干净红薯,又用刀削去部分坏了的红薯皮,然后放进妈妈之前已经淘好的、倒入锅里的米中,盖上锅盖。
妈妈已坐在灶口,正添柴点火。“去叫醒你弟吧,秀秀。”
秀秀“哦”了一声,转身去了里屋。奇奇正搂着床单,呼呼香睡呢。秀秀轻轻地拽了一下床单,一下两下三下……。他翻了个身,继续大睡。她有些不耐烦了,用力一拽,奇奇猛然站起,“怎么啦?怎么啦?”
秀秀掩面大笑。阿黄也猛然爬上床,用舌头舔了舔奇奇。
“哎呀,阿黄,你别捣乱啦。姐呀,你干吗呀?”
秀秀指了指桌上的书包,还是没有言语。
“哦,知道了。”他伸了伸懒腰,“噌”地一下坐起。
秀秀转身去了厅堂,拿起扫把开始在扫地了。
李德林打着哈欠,也走出了房间。秀秀看着爸爸那个懒洋洋的样子,又是噗嗤一声笑。
“这孩子,怎么了?这么高兴。”
秀秀扭过头,继续扫地。
“孩子开学报名了,自然高兴。”
“哦,我送他们吧?”
“不啦,徐书记去大队呢,我已经委托他了,顺路带着他们一道。”
“哦,对了。可能徐书记要走了。”
“去哪里呀?”
“我哪儿知道啊,反正不会再待在我们磨刀李了。”
“你听谁瞎说的呀?”
“这还有假的呀,大队袁书记说的呗。”
“也是,他在我们这儿了也吃了不少苦了。活儿没比我们少干,还要经常这个那个地批判他、斗争他。”
“别瞎说哈,这是革命需要。”
黄秀芝无语,转身去收拾饭桌。
秀秀和奇奇很快就吃完了,李德林还在细嚼慢咽,黄云芝已在忙着帮壮壮和丽丽穿衣起床。
“吃完了吗?准备上路咯。”徐自碧隔着墙大声道。
“来了,徐书记。”奇奇撒腿就往外冲。秀秀背起书包紧随其后。阿黄也兴奋不已,一溜烟追赶奇奇去了。
横山大队小学位于大队部袁家山的岭上坪。
从磨刀李出发向东南面前行,要翻过一高一矮两座山,然后朝折返向北面越过一个小峡谷和碧水潭,大约需要步行一个小时左右。
奇奇和阿黄一路戏耍着往前冲。徐自碧和秀秀迈开步子紧随其后。
尽管徐自碧已年过四十二,但除了这几年略显沧桑、头发有些过早地苍白之外,体格还算健壮的。这都得益于他长期扎根农村,与老百姓同耕同作之故,因为他在任县长这几年,几乎走遍了永修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山村。因此,爬这两座小山根本不在话下。
“奇奇,慢点,我们聊聊吧?”
“跟我们讲故事吧?徐书记。”奇奇停了下来。
“好啊。”徐自碧也放慢了脚步,“你们知道这座欧峰和西边的那座鼠头岭的传说吗?”
“不知道。”奇奇摇头。
秀秀也摇了摇头。
“传说啊,很久很久以前,一位神仙经过此地,发现这座欧峰一直在不停地向上长。神仙说,‘如此长期地往上长,岂不是要将天顶撑破?’于是,神仙将随身携带的手中拂尘,变成了一杆大锄头,一耙锄下去,挖了一砣土抛到村子的西边,这砣土就成了磨刀村西面的一座孤山——‘鼠头岭’。”徐自碧喘了一口气,又指了指欧峰山顶,“你们看,在欧峰顶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缺口和四道深深的沟壑,像不像耙齿印?”
“还真像哎。”
“从此以后,欧峰就再也没有往上长了。”徐自碧说完,哈哈哈大笑。
说话间,他们就翻过了欧峰,来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小山村。村子很美,背靠欧峰,左右是两个深潭。潭水是由欧峰上的泉水汇聚直下的瀑布飞泻而形成。潭的中间狭小而流通,驾有一座石拱桥,故名陈家桥。从山顶俯视,一个特别显眼的八字形状就会呈现在眼前。
全村有二十来户人家,虽然不大,但其历史却非常显赫。族谱里明确记载,其先祖是德安县车桥公社义门陈氏人,也就是说,陈家桥的陈姓就是义门陈氏的后裔。
关于陈家桥的来历也是有故事的。奇奇和秀秀都还是比较清楚的。“因为小时候就经常听爸爸妈妈讲,奶奶就是陈家桥人。奶奶在爸爸三岁时,因为回陈家桥探望自己病重的父亲,而意外跌落碧水潭淹死。此后不久,爸爸的外公也去世了。”
李德林唯一的舅舅陈光耀早年就投身革命,并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毕业于黄埔军校,曾任国民党上尉连长。在德安万家岭战役的扁担山战斗中,为保护旅长张灵甫而身负重伤,被勤务兵背回老家陈家桥养伤。
1939年农历二月间,他带领勤务兵和村里的两个族弟,将磨刀李欧峰山上的两个日军炮楼炸毁,但陈光耀为掩护勤务兵和两个族弟而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四岁。日本鬼子为了报复,将李德林的外婆和村里的青壮年全部杀害。
那年的早春异常地寒冷,十几具尸首被丢弃在碧水潭,瞬间被冻成了冰雕,血水也染红了碧水潭,即刻被凝结成一潭红色的冰块,好像天地都在伤心、动容。
勤务兵则趁乱保护着李德林的舅妈逃到了湖北老家。据说,当时他舅妈还身怀六甲,后来孩子是不是平安地出生了?她们母子是不是还健在?至今杳无音讯。细细算来,如果李德林舅舅的遗腹子在世,那也该有三十二、三岁了。
听完奇奇的叙述,徐自碧无限地感慨。“家国义门陈啊。”
“徐书记,义门陈的故事,我们不是太清楚,但陈家桥的故事,我们可都知道一点点的呢。”
“真的吗?那你说说看。”
“真讲啊?我可讲不好,只晓得什么……岳飞和他手下的义门陈氏的‘三将军’……还有他六个兄弟……还有他的马夫……。哦,对了,陈家桥就是‘三将军’的马夫发家的……。对吧?姐?”
秀秀用手捂住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哈哈哈,不错呀。”徐书记竖起了大拇指,“要点都讲对了。如果你还想知道详细一点,还是我来讲一讲。”
“好呀,好呀。”奇奇鼓掌,秀秀拍手。
“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手下的确有一位‘三将军’——是宋朝皇帝御赐的“陈三将军”、“中壮王”,他就是从义门陈走出来的青年才俊,名叫陈士伊。他不仅自己从军,还带领自己的六个亲兄弟一起参加岳家军。
“1140年农历二月,也就是岳飞被杀的前两年。他奉命驻守现在的永修滩溪公社甘棠大队的竹岭,阻击金兵七天七夜。后来金兵增援越来越多,陈士伊的部队终因寡不敌众,被敌军分割包围。在最后时刻,陈士伊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马夫陈启功——因为陈启功也是他从义门陈带出来的,且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需要人赡养——陈启功挥泪骑上陈士伊的战马,一路冲杀,最终逃脱了包围圈,但陈士伊和他的六个兄弟无一人生还。
“浑身是伤的陈启功,冒着早春凛冽的寒风,从竹岭逃脱后,误入了一处幽静之地。眼前的两潭碧绿的山泉,让疲惫困乏的他,突然感到又饥又渴。他艰难地行走在两潭中间的狭长地,准备俯身饮水,但脚跟还是没能站稳,一不小心滑落进深潭之中……。关键时候,一个老猎人救了他。
“老猎人将他背回家,为他采药疗伤。特别是,当老猎人知道这位青年壮士是抗金英雄后,他更是由衷地喜欢。一年后,老猎人重病不起,临终前,他将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托付给陈启功。
“就这样,陈启功和老猎人的女儿在此拓荒种地,并在自己跌入深潭的中间狭长地修建一座松木搭建的桥,后来他们就在这儿繁衍生息,并取名陈家桥。”
“那石拱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呢?”奇奇好奇地问。
“那是到了清朝康熙年间,陈启功的后人为了纪念他们的先祖而修建的。”
“徐书记,你怎么懂这么多啊?我们这一大片的故事,你怎么都知道啊?”
“哈哈哈,我在这儿工作的时候,你们还没有出生呢。这些村子我都详细地了解过呀。”
正说着话时,一个壮年男子拿着一根粗壮的棍子,跟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后面,撵着出了村子。“我看你往哪里跑?我打断你的腿!”
“我就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小女孩嚷道,很快就消失在马路拐角的大岩石后面的小路,通往碧水潭。
徐自碧、秀秀和奇奇站在马路上中间,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这不是陈东强吗?”徐书记招呼道。
“呦,徐书记呀,您这是去哪儿呀?”
“去大队部。”徐自碧顿了顿,“你这是在干嘛呀?那孩子是你闺女吧?”
“是啊,徐书记。”陈东强一脸的怒气,“这死丫头,我让她去义门陈学裁缝,她偏不去……。”
陈东强话音未落,只听得“哐咚”一声巨响。
“不好,像是落水声。”徐书记一个箭步飞一般地朝碧水潭飞奔而去。“秀秀把挎包帮我拎着——。”
徐书记很快来到潭边。那个女孩落在潭中央,双手在“扑腾扑腾”地胡乱地划着水。
“哐咚”徐书记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陈东强“哇哇哇”地在岸上嚎叫着。
很快,跳水女孩被徐书记救上岸来。
“快快,马上帮她清理口鼻中,是不是有杂草和其它脏东西?要保持呼她吸道通畅!”一边说着,一边赶紧翻转女孩的身体,让她的腹部放在自己的屈膝的大腿上,“陈东强,来呀。帮着把她的头部朝下。”
然后,不停地按压女孩的背部,如此反复。陈东强六神无主,哭天喊地,唠唠叨叨。
“哇哇哇。”女孩吐了一大滩水,又是“哇哇哇”地吐了一大滩。
“幸好啊,算及时。”徐书记才想起抹抹脸,那是水珠还是汗珠,他也分辨不清了,“否则就麻烦了。陈东强,带孩子回去吧。别难为她了。”
“我——不回去。”女孩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去读书。”
“看看,孩子想读书,就别逼着她去学裁缝哈。”
“好的,好的,徐书记。”陈东强不停地擦着汗,“读书,读书。不逼她了,不逼她了。”
“这就对了吗。你们义门陈氏可是有浓厚的读书家风的。”
“什么——浓厚的读书家风呀?”奇奇又是充满好奇。
“义门陈自古就有:八百头牛耕日月,三千灯火读文章啊。”
“佩服啊,徐书记。您这也知道啊?”陈东强低下头,怯怯道。
“当然咯,徐书记知道的多着呢。”奇奇在一旁帮腔。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陈悦儿。”女孩原先惨白的脸,开始泛红。“徐书记,帮帮我吧?我不想回到那个家了——。”
徐自碧望着陈东强,满脸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