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两座院子。一座是祖父分给他的四合院老院子,在村里是地标式的存在,被称为牌楼院子。在这里,度过了我的孩提时代。一座是父亲亲手盖的圪坨院子,是父亲为我们这个小家构筑的家园,我上小学上三年级的时候,举家搬入这里,我人生的故事大多从这里开始。
十几年前,二哥举家进城后,就很少回村了。这次,趁朋友之事,回村一趟,实属难得。当我再次踏上被称为故乡的这片热土时,只希望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再仔仔细细地瞧瞧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院子,那个我梦开始的地方。我睁大眼睛,睫毛都不敢眨一下,认真地逐一排查,我怕我曾经的家一闪而过。故乡的变化确实有点大,我有点陌生了。先生也不停地追问:“到了吗?到了吗?”他要开车,不敢旁骛,旁边是塄,太危险。我的家就在塄下,每家的房顶几乎都是一样的,土面,砖沿。所以从上往下看的时候,必须看位置或者院里的东西,才能断定。我知道,先生也想看看他老丈人的院子,这里承载了我俩和父母之间的欢乐相聚,这里也是他在这个村的牵挂所在。
看到了,看到了,几秒钟的时间,我就辨认出了。院子、房顶,已焕然一新,它已易主多年了。但曾经的过往如翻飞的书页,不断地在我眼前展现,一张张,一幕幕,如跳动的音符,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地闯入我的脑海,生怕我漏掉她们,生怕我怠慢她们,更害怕我忘记她们,我拦都拦不住地一股脑p摊在了我眼前。
这宽敞的院子倾注了父亲的心血。在二十世纪70年代末,随着我们兄妹七个的逐渐长大,爷爷分给父亲的两间主房和一间厢房已远远容纳不了九口之家。大哥结婚占了东厢房,不过大嫂在外上班,回来住的时间很少,东窑为厅,有些黑暗,大多空闲。二哥也到了适婚年龄。一生好强的父亲便未雨绸缪,和母亲商量盖新房。
盖房子,首先需要的材料是砖。父亲便利用闲暇时间扣坯。单干之前,父亲一直在大队里干活,弹棉花,看电磨,榨油等,机械坏了自然由父亲维修,有时架杆走线的活也要干。父亲总是很忙,整天卖在大队院里,干完公家的活,抽空干自家的活,难得休息。
扣坯是所有活中最累最烦琐的活之一,既需要技术,还需要苦力,不是随便个人就你吃消得了的。父亲一把泥一把沙,不知弯了多少次腰,不知流了多少汗,扣够了所需要的坯。记得还请了一个河南来的打工的帮忙。
扣坯完工,便是烧砖,仍旧非常辛苦。那么多坯,要背进烧砖窑里,烧成后再背出来,又脏又累,和下煤窑差不多艰辛。烧砖时也很辛苦,把一锨一锨的炭铲进去烧尽,再把灰渣一点一点掏出来倒掉,这些苦力大部分是父亲一人独自承担。哥哥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自立的父亲很少依靠孩子,说起来还有点娇惯孩子。砖烧成后,出砖也辛苦,又累又脏,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黑或者土,五花脸,看着就寒碜、辛苦。
干体力活儿,父亲从来不在话下,身材高大魁梧的他,一麻袋一百斤的粮食,腰一弯,手一推,便扛在肩上,轻轻松松地走了。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大力士。这些重活脏活是难不倒父亲的。
最让父亲和母亲煎熬的是“饮窑”,就是烧砖过程中,快要停火时,需要用水浇透烧砖窑中的砖,这样烧出来的砖才是蓝灰色的,不然就是红色的。
那年,我村及邻村遇大旱,村里人吃水都成问题,全村人整夜整夜地在仅有的一两口水井那排队等候,人畜用水都不够,哪能和人们争抢来饮窑?这就不是父亲的为人。可是,当时人们顽固又保守,落后又迷信,封建思想严重。谁家盖窑用红砖是被嘲笑看不起的,甚至会遭谩骂揭短。
一生要强、从不让旁人说不是的父亲和母亲为此焦灼万分,可又想不出别的法子,不断地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灰心丧气地说:“一辈子都不让人说不是,这要用红砖把窑盖起来,后半辈子就成了别人的笑话。”父亲也双眉紧蹙,闷闷不乐,默不作声。
坯烧到一定时间就成型成砖了,必须停火出出来。
第二天就到了出砖的时间了,跑遍了邻村,也没拉下饮窑的水。父母无奈且伤心地睡去了,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谁知,凌晨三四点钟,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把睡梦中的父母惊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便跑到烧砖窑(村外)去看,发现旁边有一潭暴雨过后的积水。父亲欣喜地把母亲叫来,用马勺一勺一勺地灌进烧砖窑里。虽然水质不好,有点浑浊,但起码烧出来的砖变了颜色,不是引人注目的红色了。
从此,我的父母对老天爷更加感恩戴德了,并践行到生活中,常教育我们,多行善积德,吉人天相。这种信仰是他们从亲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朴素真理。
砖备好之后,便是选址的事了。隐约记得父亲和母亲多次商量,甚是纠结。一处在村里面,面积太小,不合父母意愿。面积大的,有两处,一处在岭(堡)上,得上坡,我们村的地势呈阶梯状;一处在村外,不用爬坡,但地势低,我们本地土话称为“圪坨”。父母斟酌了再三,最后决定在村外盖房,盖六孔大窑洞和一孔小窑洞,这儿离我家近一些。据说,三处地基供父亲选,这是村干部对父亲的优待,因为父亲为大队做了很多贡献。一般情况下,大队不随便批地基,尤其是占耕地面积的。
秋收后农闲时节,父亲便请来大把式动工盖房。当时盖那么多窑洞,六孔大的,一孔小的,加起来7孔,属于大工程,费用自然不低。村里人常说“娶媳妇盖厦,提起来害怕”。父亲为了节省开支,除了请大把式和几个必要的小工外,自己一马当先,自学自创,一个顶俩。
在沥石灰水时,常被石灰水溅湿裤腿,灼烧皮肤。雨鞋挡不住的地方肉都被石灰水烧烂了,时间一长,衣服粘住伤口,下工回家后扒不下来,有时脱衣服时连皮一块揪下,血迹斑斑。伤口愈合后,小腿上留下深深的疤痕。父亲从来没喊过疼,从来没有过一句牢骚和怨言。
到现在,二姐一提起父亲烧砖盖窑所遭受的苦难和疼痛,就满含眼泪,说咱爸一辈子任劳任怨,太辛苦了。也许就是父亲不吭不声的忍耐,无声胜有声地影响了我们兄妹七个,个个都尊敬孝顺父亲和母亲,个个在生活和工作中都勤奋刻苦。
房子盖好第二年,父亲又请人“马面”(给窑洞安上门窗)。当时虽然只安了三孔窑的门窗,但父亲考虑得很周到,全都安上了铁棍,相当于现在的防盗窗,并刷上红色的油漆,木质门窗又刷成鲜艳的天蓝色。远远望去,在物质单一的二十世纪80年代初,特别醒目,视觉效果极为突出,加上窑洞多,很是气派壮观。
春天,我们择吉日搬进了父亲为我们这个小家打造的新巢。相比,曾经昏暗的老宅院,新家确实让人心旷神怡。小院宁静温馨,宽敞明亮。二哥便翻土砌成一块块菜畦,种上各种蔬菜,放茴子白如莲花绽放,白萝卜叶子鲜嫩舒展,几株红高粱点缀其间。农家小院,一派勃勃生机,给人一种惬意悠闲的感觉。
春种秋收,第一年,小院充满了温馨浪漫的田园风光。夏天凉爽清新,秋天硕果累累,冬天金黄色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成串地挂在窗户旁边的墙壁上,红黄蓝绿色彩斑斓,煞是好看,可谓一年四季,风景各异,每一季都是一幅自然风景图。
第二年春天,院子里新栽的苹果树上,偶尔飞来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美丽的小鸟,或羽毛绚丽多彩,或形状别致,啁啾的鸟鸣如风铃随风摇摆发出的脆响,优美动听,又赏心悦目。那次第,怎一个“美”字了得?上小学的我放学回家,常留恋院里的美景不愿上学去。
随后,东边有了邻居,父亲请人用土筑院墙,墙基特意偏向我家。三叔开玩笑说:“哥,你筑的院墙偏到屁眼上了,太便宜他家了,让他家出一半钱。”父亲笑着说:“偏就偏吧,院子这么大,也占不了。邻里之间要与人为宽。”邻居知道后,被父亲的谦让感染,两家相处一直很融洽。
前几天,在超市碰见邻居家的二姑娘,她握住我的手,像久别的亲人,一起追忆老家往昔美好时光,共叙乡愁,说个没完,难得一见,久久不愿分开。这种和睦的邻里关系确实是父母长期与人为善的结果。
小时候,我常常站在院门外观赏,或者在村子对面的沟梁上遥望。小院的自然之美,朴素之美,以及全家温馨和睦的氛围,便是一幅永远看不够的绝美风景。再加上那县政府颁发的挂在窗棂上的匾额,上面镌刻着“育才之家”四个大字,这是父亲的桂冠母亲的荣耀,更使小院蓬荜生辉。
我们的院子是乡亲们常来的地方。父亲爱置办农具,所需的农具几乎都有。有一孔窑专门放置农具,秋收打夏农忙时,常有人天不亮就来借东西。为了不影响我们休息,父母便告诉他们,院门房门(简易的)都不上锁,自己随便拿,也不用打招呼,用完还回来即可,以便其他人使用。乡亲们也习惯了,静悄悄地拿走,用完就还回来。有的农具常年在外流浪,都不知道谁家在用。
这宽敞的院子一住就是多年,它见证了岁月的变迁,目睹了父母容颜的老去,记录了我们兄妹的成长,承载了一家的骨肉亲情。它送走了母亲,又送走了父亲,完成了父母的心愿,把我们兄妹送到各自的天地。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孤零零地落寞在那里,如一朵凋零的花朵,被人遗弃。
父亲的院子就这样闲置下来了,开始斑驳,开始颓圮,开始衰败,开始荒芜,一如一个零余者。
不知何时,有人相中了它,据说是相中了它的风水,出高价要收购它。闲着也是闲着,兄长们便成人之美。有人住,院子里才会有烟火气,才会生机勃勃,才会葳蕤声色,它的价值才会展现。
多年后,听说新主人家喜事连连,人丁兴旺。我心亦安然。其实,哪有什么风水之说。他只看到了“育才之家”的荣光,却不知道这背后藏着父母积德行善的信仰和我们兄妹的刻苦努力。真正的风水是善良加勤奋。
尽管小院有新的主人,但仍然是我曾经的家园,是我永远的眷恋。
我相信父亲的小院会永葆青春,它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长青不凋。因为父亲用他独具的人格魅力滋养了小院。小院的“风水”常在,小院的精气神永存!即使时过境迁,物换星移,父亲的小院永远是我们兄妹的精神家园,也是我心灵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