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如瓷

金城人崔师，大名崔富贵，由于在单位开车，大家都叫他崔师。星期六崔师送完货回来，已经下午四点了。想到今天是自己和老婆于娟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就想早点回家，晚上和老婆庆祝一番。不料今天单位正好发了工资，明天休息，司机班的四个同事嚷嚷着聚一聚。崔师拗不过，下班后只好跟着一齐去了。进了一家熟悉的川菜馆，点了七八个菜，荤素搭配，倒也丰盛，五个人开始开怀畅饮。司机们平时每天要出车，滴酒不沾。一旦放开了喝，酒量惊人。五个人喝了六瓶白酒，醉眼矇眬，不能再喝了，才散了场子，各回各家。

崔师摇摇晃晃走在马路上，深秋的凉风一吹，倒也清醒了一点。突然想起今天是瓷婚纪念日，不禁叫苦连天，一看时间，晚上九点多了。鲜花店还未打烊，崔师买了一束玫瑰花，打车就往家里赶。

紧赶慢赶，到家已经十点多了，于娟还躺在沙发上追剧。看见崔师一身酒气回来了，就开始不停地数落抱怨。崔师平时在家里就没地位，老婆颐指气使惯了。崔师只好不停地道歉，态度诚肯地把鲜艳的玫瑰花送给老婆。

于娟看了一眼，接过玫瑰花顺手就扔进了垃圾桶:“你个窝囊废，净整些没用的，啥时候能长进?”

崔师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女人越骂越离谱，捎带着把崔师父母都骂了。崔师终于挂不住了，转身又从家里出来了。

深秋的金城还不冷，马路上车流竞驰，一片喧嚣，明亮的路灯下，一对一对的夫妻手拉手亲昵地走着，大概是从风光旖旎的黄河风情线散步归来。崔师看见这一幕，颇有点伤感:“同样是夫妻，反差怎么这么大?”

记得刚认识那年，妻子的性格脾气都非常好，人也活泼热情，俩人拍拖了一年就结婚了。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各上各的班，却也相安无事。自从女人怀孕后，整个人就变懒了，脾气也大了，家中所有的事都由崔师包揽了。生下儿子，婆婆欢天喜地从老家赶来伺候儿媳妇坐月子。于娟把乡下婆婆当作佣人使唤，稍有不合心意就给脸色看。都说女人生完孩子后会抑郁，会心性大变。媳妇和婆婆仿佛是天敌，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崔师看到媳妇如此霸道，对自己的母亲不尊重，心中有气，倒也忍了。晚上，母亲起夜，怕惊动儿媳妇和宝贝孙子，摸黑去卫生间。不料被一小凳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忍痛爬起来，又往前走，又被另一个小凳绊倒。从卧室到卫生间的路上，连续有五六个小板凳拦路……第二天晚上，母亲又遭遇小凳的袭击，心里明白了，眼泪哗哗。第三天清早就匆匆返回老家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于娟虽然在城里长大，但是学习并不好，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在家里待业了。混到十八岁后，进了一家集体企业上班。没想到刚上了三年班，又成了下岗女工。由于学历太低，大企业进不去，辗转在餐厅做过收银，中介公司发过传单，商贸公司干过销售，都干不长久。不是业绩太差被炒鱿鱼，就是她嫌工资太低辞职不干。后来跟着一个做建材的远房亲戚守铺子，终于扎下了根。交了几年学费，慢慢摸清了销售建材的门道，也另立门户在雁滩建材市场开了一个店，自己当老板了。

于娟以前吃过不少苦头，自己当老板之后激发了全部的能量，全力以赴卖产品。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迟。渐渐地步入正规，建材生意做得颇有起色。

由于自身条件差，于娟快30岁了还找不上对象，眼看身边的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小学了，父母着急，自己也着急。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开车的崔师，处了一年对象就结婚了。于娟不知何故，特别讨厌比自己学历高的。本来想找个小学毕业的，后来听父母说学历太低将来没人给孩子辅导功课，就破天荒答应了高中毕业生崔师的求婚。记得第一次见面，俩人就在于娟的店里。崔师老实巴脚，看见于娟业务繁忙，不时有客户取货，就临时当了一天义工，忙得汗流不止。晚上俩人一齐去吃饭。崔师建议去大餐厅，于娟却说还是小排档味道好。崔师只好作罢，跟着去了。于娟给崔师点了一盘金城手工拉条子面，给自己点了一碗臊子面。臊子面是店里最便宜的，面少汤多，于娟说自己饭量小，最爱吃这个。崔师不知道于娟是怕花钱，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于娟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更加坚定了追求的信心。于娟觉得崔师忠厚老实，没有心机，便于控制，是个理想的伴侣。丘比特的神箭一旦射中了二人，三观不合的男女也会一见钟情。

跨世纪的钟声敲响后，位于西北的金城也迎来了房地产的狂飙猛进一路高歌，建材行业也跟着水涨船高供不应求。于娟凭着自己的勤劳和能说会道，很快捞了第一桶金。十年转眼过去了，房地产行业依然热度不减热节节攀升，于娟也一路跟进，哪个产品好销卖哪个，居然也赚得盆满钵满，银行个人账户上积累了七位数的存款。

于娟早已不是当年守铺子的那个于娟了，注册了公司，招聘了十余人，搬进了写字楼，开始纵横捭阖，笑傲江湖。公司上下，再人没人敢当面称呼于娟“于姐”或“于老板”，一律改口叫“于总”或“董事长”了。于娟的口头禅是:“这年月，有钱就是草头王。”每次开大会，于娟都会训话:“清华北大，不如我胆大。你们这些985、211的大学生，还不是在我麾下打工?别给我说一些虚头巴脑的事，我要的是业绩，业绩，一切为了业绩。只要业绩好，你放屁都是香的!”

于娟看中了某品牌，于是带着两个骨干乘飞机去厂里考察。厂长热情接待，在当地最好的酒店摆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接待于娟一行。大家聊得投机，吃得开心，初步确定了经销意向，当年一个亿的销售目标，以后每年递增10%的销售额。酒足饭饱，准备撤场。于娟却站着不走，指着桌子上剩下的几个“水晶馒头”说:“浪费了可惜，打包带回去明天还可以当早餐吃!”老厂长感动得热泪盈眶:“真是好品质啊，不浪费一粒粮食!”于是老厂长当场提议全体干部向于娟学习，并真诚表态要和于娟长期合作，又追加了许多物料和促销品的支持。

第二天早晨，于娟到了厂里，发现厂里贴出了好几条醒目的标语:“向于娟同志学习，厉行节约，反对浪费!”老厂长拉着红着脸的于娟进了职工餐厅:早餐早已准备好了，当然还有昨晚打包的那几个馒头!

崔师一个人在马路上走着，思绪万千。和于娟结婚后，才慢慢领教了于娟的厉害。首先是工资，每月要按时交给于娟管理。于娟每天给崔师10元钱作为生活费。于娟是这么算帐的:崔师早饭在家里吃，然后坐公交到单元花1元，中午在外面吃一碗牛肉面花7元，下班后坐公交再花1元回家吃饭。这样一天9元钱就够了，剩下的1元随崔师自由支配。崔师恼羞成怒，自然要和于娟吵架。一讲道理，于娟就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话剧，抱怨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干脆离婚算了!弄得崔师无可奈何，只好认错，揣上10元钱马上去上班。

于娟常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身上没钱，我让你坏去!丈夫，丈夫，一定要控制在一丈之内!”

可怜的崔师，从此只好戒了烟，做起了于娟心目中的"模范丈夫——不抽烟，不喝酒，听老婆的话。”

后来于娟生意做大了，就不在乎崔师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了。但是于娟数次要求崔师辞职别干了，来自家公司当专职司机。崔师犹豫了几次，始终下不了决心。于娟冷笑一声:“你这是奴才命，伺候惯主子了，要让你过清闲日子反而过不惯了!”

崔师心里明白，于娟可不是省油的灯。自己虽然在单位上班，私下里没少给她帮忙。于娟抠门惯了，不找车，不找搬运工，那些堆积如山重如磐石的建材等着崔师，考验着他的体力和耐力。崔师身兼数职，累得差点吐血，每次忙完回家都半夜三更了!于娟轻描淡写地说:“累一点应该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了就是赚了!”

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于娟的抠门却有点变本加厉了。以前是少花钱，尽量花在刀刃上。能不花的钱，尽量不花。现在可好，家中一切开支崔师负担，儿子的学费生活费，以及报课外班的费用，都由崔师负责，于娟不理不睬，不管不问。渐渐地，儿子对妈也有了意见。于娟见父子结成“统一战线”，索性连衣服也不给他们买了。

这不，最近于娟要回一趟娘家，要崔师陪着去。崔师说单位有事，请不了假。于娟又去找儿子，儿子说学业紧张马上要考试了脱不开身。于娟气冲冲地走了。盛怒之下，又把崔师的电话和微信“拉黑”了。崔师有急事找于娟，只能通过儿子“周转”。

儿子担心地问崔师:“老爸，你和老妈之间还有感情吗?不恋而不离，不欢而不散，就这样过下去?”

崔师叹了口气:“儿子，不要受我们的影响，人世间是有真感情的。我和你妈是一对冤家，三天不吵架，心里直发慌。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分歧，就是三观不合!”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崔师沿着黄河风情线向前踉踉跄跄走着，心中痛苦万分。要不是顾虑年迈的父母，顾虑尚未成年的儿子，自己早就想和于娟离婚了。社会在进步，经济在发展，生活水平在提高，于娟的行为却和时代的步伐背道而弛。是什么让于娟变成这样一个“守财奴”?于娟的吝啬早已传出了名声，于娟的几个兄弟姐妹几乎和于娟断了来往。于娟毫不在乎，只和父母还保持着一定联系。于娟对家人抠门，对自己更抠，近乎自虐，不讲究吃，一直凑和着;不讲究穿，买衣服总是黑的或灰的，耐脏为原则;也不买化妆品，不去美容，认为那是白花钱;娱乐几乎没有，只有在厂家领导光临的时候，全体员工才能跟着沾光吃一顿大餐唱几首歌。于娟所有的心思都在销售上，在钱上，唯有看见进账，于娟才能开心一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于娟唯一没变的习惯就是每天早早上班，迟迟回家，一年365天泡在办公室，加班加点是常事。以前每天早晨九点要在公司开晨会，后来又增加了“晚会”，每晚六点准时开晚会，往往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台下员工饥肠辘辘昏昏欲睡，台上于娟却是精神抖擞，不停分享道听途说来的“心灵鸡汤”。遇上哪天销售状况欠佳，于娟又要骂人了，一骂就是数个小时。私下里，员工都说这疯婆娘变态了!

“要未雨而稠缪!等到存款数字积累到8位数，或是9位数，最好是10位数，我就撤手不干了，专职陪你和儿子!”于娟一遍又一遍在崔师耳边念叨，仿佛在做一件伟大的工程。

崔师无法理解。结婚二十年了，越来越觉得没有增长幸福感，反而增长了孤独、寂寞和压抑。结婚二十年是瓷婚，牢固不破吗?崔师扶着河边的栏杆走上了黄河大桥。大河奔流，滔滔不绝。崔师呆呆地看着波澜起伏的河面，一时心潮澎湃:"真是生无可恋啊!”。说完，跨过并不高的护栏，跃入大河之中。一声巨响，激起数米高的浪花。崔师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隐隐约约听见岸上有人惊叫:“不好了，有人跳河了!”

崔师像一条鱼，跃入波澜壮阔的母亲河。深秋的黄河水有些冰凉，也有些湍急。崔师在水底潜伏了片刻，踩着河床上坚硬的砾石借力一跃，慢慢浮出了水面。这时的崔师酒劲儿还没过，大脑还处在迷糊和亢奋竭力抗争的高峰，并没有意识到身处险境，所以并不惊慌，随水飘荡，任意东西，甚至有几分惬意。岸上的惊叫声和近乎疯狂的招手姿势并没有唤醒懵懵懂懂的崔师，相反，潜意识中崔师认为现在正在举行一场游泳比赛，两岸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和拉拉队，无数的声音为他们喝彩和加油。崔师颇受感染和鼓励，于是使出浑身的劲，奋力拼搏，争取第一。只有在自己最喜欢的游泳比赛中，崔师感到整个人脱胎换骨身心舒畅，内心充满了幸福感和成就感，不用戴着面具躲躲闪闪地苟活在世上……就这样，崔师像一条桀骜不驯的白鲨，在水面上欢快地跳跃前进和自由地乘风破浪。游着游着，崔师觉得什么东西妨碍了他的游泳水平的发挥。于是他在水中娴熟地甩掉了外套和皮鞋，无拘无束，天马行空般冲向前方更加广阔的疆域。在黄河遨游是一件非常惊险刺激和锻练体魄的运动，崔师多年来除了开车，就保留下来这样一个爱好，每年照例要参加一次惊心动魄而又充满挑战的游泳比赛。平时在两岸观赏黄河风情线的美景，在水中一边畅游，一边观景，更觉得母亲河的伟大和亲切。自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母亲的胸膛偎依和迷恋。

一阵飞花溅玉般的冲刺后，崔师渐渐感到了酣畅淋漓后的疲惫，周围异常寂静和幽暗，身边只有流水哗哗的声音，竞赛的其它队员无影无踪，莫非被自己远远地甩在后面?崔师吸了口气，慢慢地随波逐流，他想保存一点体力做最后的冲刺。

但是，有点可惜，崔师砺兵秣马勇夺第一的梦想还未实现，飞驰而来的快艇撞破了崔师的梦。他终于清醒了，也得知自己被救了。他想: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也会上岸的，因为比赛结束了!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