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结束后,成绩还没有出来。暑假很漫长,等待也是一种煎熬。于是我骑了辆单车,向西狂奔几十公里,居然信马由缰来到了柳庄。
柳庄是个好地方,北依合黎山,南望祁连山。在大山的庇荫下,这里风沙罕至,冬天也不是太冷。夏日,远望去,田野葱茏,绿树环绕,小村便掩映在绿色中。
小时候,我有两三年光景是在柳庄姑妈家度过的。
那时姑妈健在,我也乖觉,深得姑妈的喜爱。冬天的夜晚,我和堂兄,还有三位表哥偎依在暖烘烘的热炕上,听姑妈给我们讲许多古老而有趣的故事。有时我会躺在姑妈的怀里,带着许多美妙的幻想进入梦中;有时一个故事讲完了,我们央求姑妈再讲一个……
姑妈也常常带我去村里串门,所以我跟村里人混得厮熟。许多年后,我去柳庄,大人小孩仍然认识我。
我的三个表哥,那时都是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了。他们对姑爹的话常常不听,因为姑爹一向懦弱,管不住孩子。他终日在一亩三分地上辛勤劳动着,回来盘腿坐在炕沿上,点上煤油灯,吧哒吧哒抽旱烟。一会儿,屋里就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姑爹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但是三个表哥却怕姑妈,对姑妈的话句句听,不敢有丝毫违抗。每天早晨,只要姑妈叫一声,三个表哥就马上起床,叠好被子,然后各干各的活。大表哥去喂牲口,二表哥去挑水,小表哥去拾掇房间。
我常跟二表哥去挑水。挑水要到村北的小河边去,约摸二里路就到了。这条小河,自西向东流,像一条玉带一样横在我们前面。二表哥打水的时候,我便跑到桥上去玩,抚摸那光滑的石栏杆,看清清的河水唱着欢乐的歌子,泛起晶莹的泡沫从桥下流过。有时我会呆呆地望着那寸草不生的合黎山,它跟我家门前的祁连山是那样的不相似啊!
待到我和二表哥回来,大表哥早已喂好了牲口,小表哥也已经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姑妈慈祥的面庞含着微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忙得没有空闲……
在我儿时的梦里,柳庄,姑妈家,那是我的乐园。
可惜姑妈操劳过度,又染上重病,早早离开了我们。她的早逝,使这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和凝聚力,渐渐败落和分化。听父母说,为了给老大盖新房娶媳妇,姑妈姑爹欠了不少外债。大表哥一结婚就闹着分家产,债务也平分给两兄弟。二表哥气愤难平,离家出走,听说在外地当了“上门女婿”,不回来了。剩下小表哥和姑爹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凄惨!
七月流火,我又来到了阔别多年的柳庄。改革开放已经十几年了,柳庄的变化仿佛也很大。路修宽阔了,村道和乡道联通。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取代了过去灰暗低小的土坯房,家家屋顶都架上了电视天线杆。汽车、农用车不时驰过乡村尘土飞扬的街道……
村里静悄悄的,直到十字路口才看见人影。那里是村委会的院子,原来有两家商店,现在好像变成棋牌室了,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赌搏的人群。我厌恶地扫了一眼,迅速走向姑妈家。
还是那个院子,锈迹斑驳的两扇铁门,两边是年久失修剥蚀颓败的泥墙。泥墙上有一缺口,磨得光滑,看来经常有人翻进翻出。
门锁着,没有人,院中寂静无声。
等了半天,小表哥来了。他还是几年前那么高,仿佛早已停止了发育。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他稚嫩的肩上。他的脸晒的黑红,乱糟糟的头发沾满尘土。忧郁的眼睛,早已对人生失去了希望。两人寒喧几句,他说没有钥匙,俩人只好从那个缺口翻进去。
院子里紊乱不堪,尘土、鸡粪到处可见。院里的三间老屋还是姑妈在世的样子。只是经历了岁月,黯淡破旧。屋门没锁,一进门就觉得腐气扑鼻。屋内光线昏暗,呆了片刻才渐渐地变得清晰。家中陈设极为破旧,都是老古董了。也许自从姑妈过世后,家中未曾添过任何新物件。一切还是姑妈在世时留下来的。墙上的画破旧发黄,有几张画倒卷下来,上面积满了尘垢。被子、床单都很脏,吸满了油污和汗渍。炕上、桌上、凳上、炉子上都落了一层土,灰蒙蒙的。唯有凳子上那清晰的屁股印说明屋内还住着人!
家里也没什么吃的,小表哥尴尬得只搓手。用洗脸盆盛了几斤粮食去换西瓜,我拦不住,只好作罢。小表哥动作麻利,翻墙而去。我呆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五味杂陈。
忽然,我听到有人开院门,便走出来。那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门打开,来人正是姑爹。他愈发苍老,行动迟缓,深深的皱纹爬满了额头。他猛看见我站在院中,显得有点悚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
“姑爹,是我!”我迎上去。他慢慢挪向前,凑近我看了半天才认出了我。他的身体颤抖着,居然出人意料地哭起来。混浊的眼泪,淌落黝黑的脸颊。我的鼻子也酸酸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用袖子抹着眼泪说:“你姑妈死了,你们也不来这个家了……”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小表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抱着两个西瓜,双眼红红的,泪水挂满了脸庞……
三人无语凄然,我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有料想到,这个家居然败落到如此地步!
贫困家庭百事哀。儿子多,土地少,缺少经济来源。娶不上媳妇,日子难过。兄弟们不合,争吵打架是家常便饭。一家人为了给老大娶媳妇,耗尽积蓄,还欠下不少外债。老大两口子私心太重,一结婚就闹着分家另过。老二染上了赌博恶习,天天在外鬼混。听说在外“招了附马”了,失去踪影。剩下老父亲和小儿子,日子拮据。一家人分崩离析……
傍晚,我走到大表哥家门口:崭新的瓦房,整洁的院子。正中有个花坛,花开得正盛,争奇斗妍,芳香缕缕……
表嫂衣着时髦,正蹲在门前逗她的一对宝贝儿女玩,笑声不绝。
我想进去,但不知怎么却退了回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坠入我的心田,好沉好沉……
2020年6月28日作于兰州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