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丢了 ( 上 )
芯尼
也许时光越老,那本笔记越显得珍贵。于是我挑灯夜战,把我一世的珍爱——数千册藏书清剿了一遍;从我小学以来的大大小小的本子,也被我拧得象遭了一次惨刑。
笔记本怎么会丢呢?那是我深入红色土地的一本与资料或教课书有异的采访记录。那些人物的外表和性灵都是历史的、社会的塑造、而又罕有的典型。我丢掉的不是一本笔记,而是丢掉了填补我书架空白的宝贵志书;而是丢掉了活跃在我心中可歌可泣、可敬可怨的血肉同胞。
笔记本怎么会不丢掉呢?快二十年了,我凌乱不堪的窝居从城西搬到城东,又从城东搬到城南;我的生命的灵魂也在苦苦争斗中,从阳世被拖到冥界的边缘,又从界边飘回红尘之中。谁还顾得上那本令人沮丧的笔记呢?
历史象深患沉疴,我极想翻开那掉进泥淖的一页,让阳光与清泉加以洗濯。但那页永远丢失了。我懊悔自己的粗心。亡羊补牢,为时嫌虽晚,现在凭我已衰飒的记忆或许还能录下目击红色土地的九牛一毛。幸亏刊登《并未铁血之歌》的刊物没有丢掉,虽然旧作的人物形象已被我用文艺典型化的手法进行了高于生活的塑造,但它还是保留了部分素材的原汁原味,何况我在写这中篇时,那人物、那细节已一遍遍深烙过我的脑海。
以往的日子被颠簸得破碎,我只能想一点、写一点用支离破碎的散记形式,慢慢做着冬天的功课。
我们是在冬天踏上于都、瑞金、南康、赣州那片土地的。那里的山丘果然是红色,上面长着稀疏矮小的松树,很象刚治愈的瘌痢头生出一寸长的头发,仍裸露出大块的红色头皮。土砖和木柴做成的矮屋里走出个子不高的同胞。他们的穿着打扮显然还保留着土改时期的风貌。黎黑的脸,枯瘦的身架。瓢形嘴巴总是张得大大的……虽说外形不肖,却使人能触摸到先民美善相乐而倔强的风骨。
我第一个印象是,如火如荼的改革春风在这里还面临鸿蒙未辟的古老一角。怪不得我们队伍中一位长者说:“这里还只有我们九江土改时的生活水平。”
这支作家队伍是由市作协秘书长带队,以省作协的名誉来老区深入生活的。我们从小就在书本上与这块土地神交已久,此时,多想饱蘸激情在这块浸染着人民和烈士鲜血的土地写出惊世之作。但是,同行者的创作欲望似乎越来越低,而我却像读史籍那般嘘唏惊叹,竟扣开了思想的闸门,又象读诗歌那样,催动令人亢奋的感情狂涛。我不得不改造素材,进行典型意义的提炼。因为,我觉得不写出一点东西,对不住远远落后于赣北的老区人民。
红色老区的人们把我们看作省会来的传播春风的人,一个个眼睛洋溢着喜悦、透出满怀希冀。他们也不失热情地对我们直抒胸臆,说知心话:当年我哥哥跟着红军队伍北上了;当年我叔父……我父亲扛着枪……跟队伍走了,当年…
⊙ 笔记夲丢了 ( 下 )
芯尼
的确,这里有哪家没有把亲人送进革命队伍,送上枪林弹雨的火线。为了革命的胜利,哪家没献出父兄姐妹、骨肉亲人……但是,看到贫瘠的土地上长出的干枯稻禾,简陋的土屋墙上还留着几年前的标语,百姓穿戴的破旧……我觉得我们这些吃“官饭”的人,内心有愧、感到脸烧身寒。我思忖,仍旧生活在贫寒之中,该允许他们有些怨言,甚至表现些忿怒不平,但事实打破了我的习惯思维和逻辑推理。在这穷山僻壤、红色土地上生活的艰苦同胞,却有着大海般的胸怀,忍痛负重的坚强和忘却个人的乐观。一方面,他们纷纷向我们倾诉,想我们回到“省里”帮他们说说话;我们凝重地点着头、答应着。其实,我们几个人微言轻,有多大作用?另一方面,他们非常感激地告诉我们,有哪几位大员,有哪几位大领导,为他们操过心,为他们奔波过……虽然见效不大,但他们感激之情淹过他们的满怀希望和失望。
我们笔下曾经写过多少高大豪迈的英雄形象,但在矮小瘦弱的老区人民面前却是干瘪得毫无生气的纸人。
在我们采访的几天中,有个熠熠生辉的人物进入了视野。她是拙作中篇小说《并非铁血之歌》的主人翁燕银花。可惜,我的笔记本丢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已忘了她的真实姓名。这位70岁的大妈短发。微胖。举止从容大方,顾盼不凡。富有智慧和勇敢的风韵,说话象诗人般充满豪情。喜滋滋地说了几句话,她的思途马上跳到当年在苏维埃红色政权时,她唱送郎当兵时的情景。70岁的银花象小家碧玉露出娇痴之态,为我们唱出那支深情的"一送情郎哥"的歌声,音色仍旧嫩美,当年她该是何等美丽活泼可爱地活跃在革命队伍中呵……
她如此兴奋、乐观。她的身世却是令人悲伤的。革命,让她失去了丈夫,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胜利,是的,而是因为胜利……
我在读24史时,最令我深恶痛切的是《烈女传》。在封建社会中,许多年轻善良的少女,甚至还未举行婚礼、就因男人丧生而坚决殉夫,不是官府的逼迫,家庭的威胁,有的公婆还劝她改嫁,但是葬送她一生的是她自己。对这些烈女,我在同情钦佩之后,感到她们被某些固有的、文化烟尘自戕了良知,模糊了眼睛。因此,我更理解解放后的妇女翻身得解放的历史意义和人性意义。
当然,我写燕银花——燕志华,一方面是因为她代表了进步的新一代女性,另一方面,也感到她身上还残存历史尘埃的颗粒。
因为,在高昂欢快的情绪中,她短暂地垂下过眼帘,若有若无说出几个字,那应该是滴血的几个字……我们依稀知道,当年的"情郎哥"的姓氏,常出现国庆节的有些媒体的一串名字的尾部。
革命大妈燕银花,独自带大了孩子,自导自演在梦境中情意绵绵盼郎归。
她已七十岁。
因此,我决计塑造一位红色土地上的革命女性。
这就是我的中篇小说《并非铁血之歌》的创作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