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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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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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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就是这片土地

《母亲,就是这片土地》

作者:王登平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从我记事起,她在我心目中就非常崇高、圣洁。时至今日,我已到了耳顺之年,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崇高与圣洁仍丝毫未减,尽管母亲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了。

          母亲解放前出生于江淮丘陵上的一个农户家庭。由于贫困,母亲兄弟5人中,有2个夭折,一个妹妹抱给人家做了童养媳。作为姐姐,她对唯一的弟弟、我的舅舅十分疼爱。看到别人的孩子上学,舅舅也想去,但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舅舅不敢开口。母亲拉着舅舅,反复向外公恳求。外公终于同意舅舅上学。为了供舅舅读书,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纺纱织布,纺织江淮一带妇女梳头时戴在头上的网子,再托人捎到镇上去卖,换点零钱给舅舅。只有舅舅知道,为了供他上学,母亲付出了怎样的辛劳。母亲去世时,50多岁的舅舅和我们兄妹一样失声痛哭。

           母亲23岁那年,嫁到离家100多里外皖西的一个小山村。母亲先后养育了我们兄妹6人。由于父亲在外,很少顾得上家,一家子的生活重担几乎全部落在了母亲肩上。母亲身高不到1.60米,但栽秧割稻,挑水担草,庄稼地里的一应农活都靠她做。最难的是秋收季节分粮食、稻草、地瓜秧什么的,全靠肩挑人扛。那丘陵地带的路全都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有的田埂窄得连对面来人都走不过去,遇到天阴下雨,一脚下去陷得老深。母亲就用那单薄的身躯,在如此难走的路上,不断地为我们挑回粮食,挑回柴草,挑回全家的希望。待我十五六岁时,放学回家路上遇到队里分东西,就要和母亲一起去。母亲不让,我执拗要去。母亲无奈,自己挑一担,让我挑半担。母亲怕我累着,扁担一上肩,就飞快地往前走,走一条田埂远,再折回来接我。我们母子俩就这样一段一段地挪。有一年大旱,自留地的地瓜苗栽不上。晚上,母亲带着我和大弟弟挑水栽地瓜苗。水塘离地有半里多路,母亲用两副水桶换着挑,先挑来一担水让我和大弟弟边浇边栽苗,她再挑另一担。自留地中间有一段坟地,弟弟和我都有一点怕。母亲挑着水,老远老远就气喘吁吁地喊我和弟弟的名字。我们便忙着大声回答。一时间,夜空里回荡的净是我们母子焦灼的呼应。

           隆冬,母亲常在灯下为我们缝补衣衫。南方阴冷,家里又无多余的钱燃一盆炭火。缩在被子里的我们,见母亲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呵呵手,寻些热气,就催母亲休息。母亲只是答应,待我们一觉醒来,母亲仍在忽闪忽闪的煤油灯下飞针走线,仍是一会儿呵呵手,呵呵手。盛夏,忙碌一天之后,母亲总要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洒点水,把地扫干净,摆上竹床,或者铺上凉席,安顿好我们兄妹,再面对满天的星星,给我们讲她那总也讲不完的故事。那时,我便想,母亲的故事真多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少年过去了,许多往事皆随岁月的流逝而淡忘,可母亲在冬天的夜晚一边呵着手,一边缝补衣服的神情;夏天,一边摇着蒲扇为我们拍打蚊子,一边讲着动人故事的情景,闭上眼睛,便涌现在我的眼前。

          母亲为人善良,在邻里和我们家族中有口皆碑。父亲兄弟3人,母亲嫁给父亲后,和我大婶、二婶相处甚好,没听说她们因为什么事闹矛盾红过脸。分家时,叔叔婶子坚持把最好的4间房分给我父母。1960年,一把大火把大伯家的房子给烧了。父母合计,大伯家人多,便买了2间简易草房搬了进去,把原分得的4间房让给了大伯家。直到现在,那4间房仍是大伯家的孩子住。母亲人缘极好,村子里,有谁家夫妻吵架,有谁家婆媳怄气都愿意请母亲去劝说;谁家的儿子、姑娘大了,该成家了,也请她当月老,母亲也乐此不疲。父亲工作的油坊,有3个工人是孤儿。逢年过节,他们3个就成了我们家的座上客。有一次,母亲给父亲做了条裤子,看到3人中的小张冬天仅穿一条单裤冻得瑟瑟发抖,就送给小张了。为了给他们3人娶媳妇成家,母亲不知托过多少人。母亲去世时,他们3人和我们兄妹一起为母亲守灵。送葬时,既无讣告,也未声张,但方圆十里八乡的许多乡亲都来为母亲送行。

          1970年,18岁的我和15岁的大弟弟同时从各自的学校接到了应征入伍的通知书,我俩高兴极了。高兴之余,我们心中又有些不安,刚刚能为母亲分担点家庭生活的担子,我们却要同时飞走了,母亲能同意吗?谁想,没等我们告诉母亲,她已听说了。那几天,她带我们走亲戚,别四邻,乐得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在我们去县里集合的前一晚,母亲和父亲整夜未睡,为我们煮鸡蛋,整行装。直到鸡叫两遍,我突然醒来,只见母亲仍在油灯下给我和弟弟赶做鞋垫。我睡意全无,望着灯光下两鬓斑白的母亲,深深体会到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蕴意。第二天一大早,母亲送我们到村头,双手搂过我们兄弟俩,在每人额头上亲一下。然后母亲从蓝布大襟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小红纸包,递给我和弟弟。我们打开一看,纸包里包着6元钱,我很清楚,当时家中还欠着生产队近400元的超支款,母亲给我们每人6元钱实在不容易啊。母亲嘱咐我们到了部队再困难也要好好干,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们走出近一里地时,回头望去,寒风中,母亲仍站在村口的高坡上,不停地挥手。

             母亲是那样地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热爱子女,可生活却带给她那么多磨难。她原本就体弱多病,后来又患子宫肌瘤做了大手术,由于术后营养跟不上,身体非常虚弱。对这一切,母亲都瞒着我们当兵的兄弟俩,封封家信报平安。只是几次信中,母亲都提出希望有机会到山东部队去一趟,看看我们仅相隔不到百里的兄弟俩。1980年春节前,我接到妻子的电报,说母亲小便带血已近2个月。我火速赶回家中,安排母亲住进了医院。病理化验结果无情地告诉我们,母亲患的是左肾上腺癌。除夕之夜,我陪在刚刚做了手术的母亲的床头,病房外万家灯火,鞭炮齐鸣。母亲说过年了,应该喝点酒。我买来红葡萄酒,妻子送来两样菜,正要举杯时,母亲让我去找护士要点盐水棉球给她擦擦牙。擦完,母亲缓缓地说,儿子,让妈妈亲亲你。我急忙将脸贴到母亲的脸上。

            部队知道了母亲的病情,允许我续几天假,但母亲不让。她说,手术也做了,你又不是医生,在家里也不能治病,还是按时回去吧!我不是那个病(指癌症),你别担心。我知道,母亲暗地里一直在向医生护士打听她还能有多少日子。

返队前一天晚上,我陪母亲回到家中。刚进家门,她就对我大妹说,你大哥爱吃鸡肝,杀只鸡给他做点鸡肝汤。鸡肝汤做好了,我说,妈,你喝一碗吧。母亲说,给你做的,你喝。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吃,脸上浮现出慈母所特有的满足和欣慰。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我喝了那碗鸡肝汤。从那以后,无论什么山珍海味,都没有母亲让我喝的那碗鸡肝汤味美可口。

          第二天天刚亮,我要走了。母亲让我坐到她床前,抚摸着我的手说,你胃不好,比较瘦,不要老是熬夜,买些点心放着,夜里饿时吃点。在母亲眼里,儿子总是长不大的孩子。停了会儿她又说,你小弟快考高中了,我要能看到他考上大学就好了,说着眼角挂上了晶莹的泪花。当兵离家的10年中,我探过几次家,她老人家流泪,这还是第一次。医生说,母亲最多能维持6个月,然而母亲的病情好好坏坏,奇迹般地维持了3年多。1984年9月17日,我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与大弟同车往家中赶。在火车上,我俩极少说话,但心里都希望母亲能闯过这一关。

一进村口,我们便看见了家门口飘动的白幡。我心里一颤,急忙奔跑起来。跨进熟悉的低矮草房的小门,迎面便是一具冰冷的棺木。我扑在棺木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我执意要家人启开棺木,再次将脸贴在母亲脸上,我要让母亲像往常一样,再次亲我。我任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洒在母亲的面颊,洒在她的灵柩上。我诅咒老天爷竟如此不公平,让母亲才56岁就离开她温暖的家和魂牵梦绕的儿女。作为长子,连母亲想去部队看看两个儿子的心愿都未能实现,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母亲故去的日子里,我经常拿出母亲坐在自家院子、背后是泥土垒成的围墙的照片。这是我最珍贵的纪念,每次端详,我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母爱,仿佛又听到了母亲那极平凡的一句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母亲离开我们后,我们兄妹相约一起为她扫过一次墓。面对母亲的坟墓,我久久站立着。正是仲春时节,满山遍野,油菜花摇动着金色的波浪,飘散着阵阵清香。耀眼的金光中,我看见母亲颤巍巍地朝我们走来。母亲说,你们都大了,都能撑起一片天地了。我迎上几步,刚要唤出声来,却发现是自己的幻觉,眼前仍是一片金黄,阵阵清香。我在心里说,这金黄,这清香是土地给的。母亲就安眠在这片土地中,母亲就是这片土地。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母亲,心中自然升腾起一种信念: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兵。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一辈子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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