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松
站在崩密列门口,我有些悸动。那是一个乱石遮掩的门洞,甚至无法窥探门洞里面的风景,只有一片绿光从洞口透出。
吴哥所有的寺庙,崩密列是唯一没有修缮过的地方。据说,美国有过援建意向,实地考察后放弃了。想来是破损严重,耗资费力吧。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里是红色高棉最后的盘踞点,飞机根本无法看到藏身在莽莽丛林里的部队。那么,这些断裂的石柱,坍塌的墙壁不只是时间的侵蚀,还有飞机的轰炸和枪林弹雨的洗劫。
踏着细碎的阳光,走在崩密列的栈道上,我分明感到它的忧伤。这是一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的破败与残缺。所到之处,或者说目光能及的地方,到处是残缺的建筑、断裂的石柱、散乱的石块、顽强的古木、疯长的杂草和厚实的青苔。崩密列大约建造于11世纪末至12世纪初,即苏利耶跋摩二世时期,距今八百多年的历史。在时间的长河里,在历次战争的洗礼下,昔日的神寺成为了一片废墟。只有树木与它相伴相依,相生相败。一棵棵大树以一种惨烈的姿势,伸出老妇般枯瘦的指头,紧紧嵌进崩密列的每一个缝隙,把自己与崩密列长在一起,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破败着这座神庙,也稳固了它的存在。
想去吴哥,是七年前萌生的愿望,或者说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的骨髓里大概天生就有一种颓废的因子,我喜欢一切古老而陈旧的东西,喜欢斑驳的光影和失落的文明。我觉得吴哥的破败斑驳、腐朽沉寂可以理解包容我心里的忧伤。
真正来到吴哥,是我生病,在北京手术、放化疗之后。
柬埔寨的太阳格外勤劳,五点多就出来了,九点左右已经像正午一样炎热难耐。却无法阻挡我们游览的心。是的,是游览。我承认我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我缺少一颗朝拜的心。更多时候,它不像是座神庙,却更像一座被遗去的城池。虽然它有过与小吴哥一般大小的规模和风格,虽然它有0.9公里的护城河。它安静地守在密林中,除了那些长满苔藓的残破石雕,看不到佛像和其它宗教的影子。藏经阁也破得不成样子,大块大块长方形的巨石到处都是。与吴哥的其他景点相比,崩密列很静,这些缠绕相依的大树,它们见缝就钻,见土就长,将根深深地掐进塔顶、塞进墙壁,阳光被树木剪碎,散落在断墙杂石上,任性地侵蚀包裹着这座寺庙,让崩密列在这炎热的旱季同样非常舒适清凉。
或许就是这种清凉安静让我不再觉得害怕,我感到舒适和安逸,还有满眼苍夷带给我的一丝心疼和哀怨。崩密列千疮百孔、苔藓恒深、倒廊磕败、斑驳残旧,游人可以在这些断壁残垣上翻爬跳跃,可以在它满身伤痕的回廊残石上来回走动。树在生,庙在败。源源不断的生终于掩盖了逐渐破败的庙,树用树枝用根须箍紧了庙的墙体、回廊,相破也相生,保住了庙的形象,让这座庙变成废墟却永远不死。
崩密列是安静的,燥热的心会感到安宁。崩密列是包容的,包容着树的猖狂和肆意。崩密列也是无奈的,它留不住曾经供奉的湿婆神,也无法护佑许他的子民免遭涂炭,富足平安。那么,崩密列也是忧伤的,当繁华不再,辉煌渐逝,只留下崩溃坍塌、一片狼藉。
死是自然的,破败也是不可避免的。生生死死没有穷尽,辉煌破败只是一种交替。不可一世的吴哥王朝,疆土曾经包含了整个柬埔寨、部分泰国、老挝、缅甸及越南,可谓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却在暹罗素可泰王朝入侵时,弃城潜逃,举国迁都。没有哪个王朝可以永恒不变,也没有一种生命可以永远不衰。生与死是一件由不得自己的事。
我们觉得死亡是一件很远的事,对别人的生命冷漠无视,对失去亲人的人施以同情,却无法感受他们的伤痛。当自己的亲人离世,我们会感到悲恸伤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会慢慢习惯,渐渐麻木。在生命面前,还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心动和挂牵。细细想来,也就是情了,对母亲的反哺,对女儿的牵挂,对帮助过自己所有人的感激,对兄弟姐妹们的担忧。然而,这一切都必须依附于生命,没有生命,情又有何用?
哲人们都说,死亡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生和死是无可挽回的,芸芸众生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死亡的结局。崩密列的神灵或许就附着于这些如蛛丝一般缠绕在它身上的大树上,如凉风一样散落在林中的阳光上,护佑着这些树,这些草,这些断壁。次第变换,却永远长存。
吴哥的每一个遗址前都有注意事项,印象最深的是,不要给孩子钱和糖果。这让我对这个贫穷的国家感到尊重。是的,不要让孩子养成不劳而获的习惯,不要让孩子用自己的贫穷理所当然的换取同情,更不要让孩子为了几颗糖果或者一美元的施舍逃学。在柬埔寨的这些天,我一直严格地谨守着这个规定。走出崩密列的时候,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对着我用中文唱起了《两只老虎》、《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种难言的温柔。
欧阳修在《唐华阳颂》里写道,“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既然怕死的人不能侥幸免死,贪生的人也没法侥幸活着,不如像蒲松龄那样乐观看待,“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