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松
上学的日子
母亲是小学老师,小时候,我随她度过了一段乡村小学的日子。
学校是整个大队唯一的一所小学,七个自然村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读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总共有近两百个学生,学校只有五位老师,除了校长王老师和她,其他三位都是从各个村里聘请的民办教师。
从石磨村出来,穿过一条土路,爬上一小段缓坡,就是学校的地盘了。长方形的一大块平地,是学校的操场,从操场中央穿过,登上青石板镶嵌的台阶,就是学校的教室了。教室全都是木头架子、瓦屋面,是个典型四合院,正对面那栋有两层,楼上是五年级的教室,楼下靠右边是校长的宿舍,宿舍有两间,里间是他的房间,外间是学校办公室,那个唯一可以看时间的吊钟就挂在外面这间房屋正对面的墙上。其余三面都是教室,妈妈带着我们四姊妹就住在左边教室最边上的角落里。
教室是用土坯建盖的,柱子和梁都是从山上砍来的大树的原料,黑板也是几块木板用钉子钉在一起,刷上村里的土漆,用两个支架墩在上面。课桌更是简单,宽一点的木板钉起来做桌,稍微窄一点的做凳子。每一套课桌可以坐四个人,一个教室有四个组,每组恰好四个人。四个人的凳子桌子都是连起来的,,只要一个在凳子上乱动,其他三人也别想写字。
农村学校的冬天好像特别冷,每天早上我和哥哥姐姐就得早早起床,把每个教室里的火塘点燃。有的时候,柴禾没有干透,我们得跪下去,对着火洞口用嘴吹,直到红苗高高串起,滚滚浓烟从教室的房顶上冒出,才能回家洗脸,洗过脸还得检查一遍,用棍子戳一下上面的碳,碳才会烧得彤红,学生们到学校的时候,浓烟已经散去,火塘里的火苗已经在跳跃了,教室里温暖了起来。
这个燃火的工作是我妈命令我们做的,整个冬天,无论天气多么寒冷、被子多么暖和,我妈一叫,我们就得急急忙忙起床。如果晚了,浓烟滚滚,教室里没法待人,如果太早,又白白浪费了煤炭。
学校的生活是从每天早晨的钟声开始的,伴着“当、当”的响,寂静的校园一下喧闹起来。当时的钟其实只是一块长长的铁,上面有个洞,用一根铁丝挂在学校正面高高的柱子上,敲钟的是一根钢筋,手拿的地方弯出一个柄。
我记得早操、自习和上课的钟声是有区别的,但是究竟敲几下,我已经忘了。总之,随着早操钟声敲响,大家排好队,围着操场跑步。干季的时候,没有水,老师还会带着我们到学校后面的海坝里跑,整个无水的季节,海坝里跑出了一个明显的大圈。由于人多,时间一长,海坝里的土就被我们踩得非常结实,用荒耙都挖不动。现在想起来,我们就像一条条围着海坝游动的鱼。
对父母的尊重在农村孩子眼里就是不可以叫自己爹妈的名字,甚至同音都不可以。有一个同学,他的父亲叫尹朝阳,高老师教音乐的时候,有一首歌里有一句歌词:红星映朝阳,映朝阳......,唱到这句的时候,这个同学立马把嘴闭得紧紧的,高老师奇怪了,问了很多遍他就是不说话,最后一个邻居家的同学才举手说,老师,老师,他爹叫尹朝阳。下课后,几个老师聚在一起,把这件事当笑话讲,我听到后,记住了同学父亲的名字,却根本记不得这个同学叫什么。
父母的名字如此神圣,调皮的农村孩子也就经常喊别人父母的名字取乐,吵架的时候喊,开玩笑的时候也喊。有一次我妈上课,讲反义词,她说“上”的反义词是“下”,“高”的反义词是“低”,以此,“长”对“短”、“左”对“右”、“漂亮”对“丑陋”、“懒惰”对“勤劳”。下课后,我妈才回到屋里喝杯水的功夫,两个男生就打架了,原来有一个男生的妈妈名叫柴小左,另一个男生在教室里大叫,你们说,柴大右的反义词是什么?其他人齐声回答:柴小左,柴小左的儿子一拳上去,打得那个男生口鼻流血。
由于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到过,我们对课文的理解有些困难。记得有一篇课文是一个谜语:队里又添一头牛,不会吃草爱喝油,突突突突跑得快,耕起地来是能手。无论我妈怎么解释,我们就是瞪着一双眼睛傻乎乎看着她。直到有一天,生产队从公社上调来一辆拖拉机犁地,我妈急忙带着我们去看,我们才恍然大悟。说到拖拉机,村里赵奶奶还闹过一个笑话,那是拖拉机第一次到村里,一天就耕了快五十亩地,赵奶奶听说后,急忙从家里抱了一捆包谷杆,扭着她的小脚颠颠送去,开拖拉机的陈师傅说,老人家,它不吃草!赵奶奶问,不吃草么吃什么?陈师傅说,吃油。赵奶奶心疼,说,油么,唉,一年到头好容易宰头猪,食品组拿掉一半,剩不得多大点了。陈师傅笑得腰都弯了下去。
那个年代的乡村,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稀奇。讲到《电的用处大》那课,我妈给我们讲,电的用处大,水电站、火电站,都可以发电。我们问,发电干什么啊?我妈告诉我们,有电就可以点电灯,可以看电影,就不用点煤油灯了,人家城里现在都是这样。同学们回家后,总会把学校里老师讲的新鲜事告诉家长。有一个叫杨永厚的同学跟他妈说了这件事,他妈笑嘻嘻地对了一句,还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呢,我们这里是楼上楼下、摸七摸八。
乡村的课堂与城里不一样,老师管得不是很死,家离得近的学生甚至会带着弟弟妹妹来上学,有一个姓柴的女生,每天下午都是背着她一岁多的弟弟来上课,因为凳子是连在一起的,坐上去不方便,每堂课她都是背着弟弟,站着听。有时候弟弟哭了,她就悄悄跑出去,把弟弟哄乖才又进来。常常老师讲课的间隙,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小强,乖乖,听姐姐的话,不要哭了,晚上回去,姐姐给你搅稀饭吃,你再哭,老师不让姐姐读书了。她每天就这样站着听课,有时候弟弟睡着了,我妈会让她把弟弟放在长凳子上,用背兜盖好,让她歇一会。这个女孩后来听说考上了大学,当了老师,后来还到另一个乡镇中学做了校长。
中午放学的时候,离家近的同学回家吃饭,离家远的回不去,学校也没有食堂,早上上学的时候,他们会从家里带饭来。用一个饭盒装着,中午的时候,把饭盒放在火塘上热热就吃了。也有不少同学连饭都没有,用背箩背着一些洋芋,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放在火塘里闷着,一放学,将洋芋丢进背箩,使劲摇,把表皮的灰摇掉,再用一块小竹片仔细刮干净,就吃了。条件好一点的,会带一点包谷面和豆面做的酱,蘸着吃。我记得,同学们的嘴常常黑乎乎的,手也很脏,冬天的时候,满手的血裂子。
有一年我妈忙不过来,把我送到城里给爸爸带。在城里读了一年的书回到乡下,我成了全校学生羡慕的对象,没事的时候,他们都爱围着我,听我讲城里的事。我告诉他们,城里不点煤油灯,点电灯,点灯不用火柴,用一根绳子一拉就来电了,可亮可亮了。我告诉他们,城里有自来水,在水管上一扭开关,水就会哗啦啦地淌下来,把嘴凑上去就可以痛痛快快喝个够。城里还有洗澡堂,可以舒舒服服洗个够。我告诉他们,城里有电影,我看过《红孩子》、《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等等。说到这里,我会骄傲地唱几句,红星闪闪放光芒.....上课的钟声常常在我夸夸其谈的时候不识时务地敲响,我们奔进教室,从两张课桌中间轻轻地跳进去,听陆老师讲1+1=2,2+2=4的时候,我的心就会飘到城里,想着城里那些有趣的新鲜事,回头看看同学们,他们也同我一样,一脸的向往。
每天放学的时候,夕阳染红了大地,海坝中间的那条河金光闪闪,就像有许许多多的鱼在游来游去,同学们追着霞光一路打闹着回家。学校一下安静下来,如同一个饶舌的孩子被妈妈呵斥以后突然闭上了嘴,再也没有声响。我呆呆坐在门前,双手杵着下巴想,要是我们一家都能到城里,过那种不用挑水、砍柴的日子,该有多好啊!
好容易放了署假,我妈又要到城里学习,只带着弟弟去,哥哥、姐姐和我依然留在学校,自己过日子。我们依然每天背水、砍柴,有时候我们会去河里洗衣服被子,我们光着脚,把被子放进河里漂,一阵风过来,被子被吹成一个大鼓包,按都按不下去。那个时候,我们的心里涨满了自由。
开学了,学校又热闹起来,同学们都会穿得干干净净,偶尔有人添了新衣裳,是那种自家织的麻布衣裳,织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颜色,白黄白黄的,在农村太不经脏,多数女人会用青壳核桃的青皮煮成水,把衣裳染得黑黄黑黄的,这种颜色一年不洗也看不出。脚上的布鞋是千层底的,男生的是黑色、蓝色的剪子口,女生是红色、绿色的方口,这种鞋子好穿,也耐穿,就是下雨的时候鞋底容易湿,湿了以后很难晒干。如果连天的雨,就得放在火塘边烤,不然新鞋子也会生霉捂烂。同学们用的书包也是白色的麻布做的,挑上一些花,也有一些勤快的妈妈们用碎布拼成各种花样,看上去很漂亮。书包的带子都做得宽宽的,背着一点都不累。也有些同学家里穷,根本没有书包,我见过尹家大坡的一个同学,每天用一个纸盒装上书端着来上学。
多数同学读书很用心,他们知道要走出这个大山,读书是唯一的一条路。他们从课本里,对外面世界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憧憬,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充满了向往。这所由庙改建而成的小学,安安静静坐落在石磨村的坟塘边,坐落在我的心里,虽然简陋,却给了我们一生的启迪和记忆。
而我,三十多年后,再也找不见它。
姑奶奶
姑奶奶到姑爷爷家做童养媳的时候才6岁,个子很小,三寸金莲,脸盘子圆圆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让人想笑。两家是老亲,姑奶奶是她婆婆家那边的亲戚,两家都是地主,也算门当户对。
婆婆在世的时候,姑奶奶在姑爷爷家日子还算好过,吃得饱穿得暖。婆婆会教她用笋叶纳鞋底、用旧布绣鞋垫,用麻杆抽丝纺线做麻布衣裳,也会教她洗衣做饭。做的最多的还是带弟弟妹妹,姑爷爷是家里老二,下面的弟弟妹妹几乎都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姑奶奶说,她其实是当丫鬟使的,在家里没有地位,弟弟妹妹的名字也是不准她随便叫的,通常都是叫小哥、小姐。不知道是遗传还是营养不足,或者是干活累伤了,姑奶奶的个子后来再也没有长高。
姑奶奶做童养媳的时候,姑爷爷已经上学,高小毕业又住校去了,对这个童养媳也没有什么主张。初中毕业那年,姑奶奶十六七岁左右,家里就做主帮他们磕头,圆了房。
姑奶奶二十岁左右,娘家开始败落,疼爱她的婆婆也病故了。姑爷爷成了地下党员,在宣威宝山一代,一边做教员,一边做地下工作,几乎不回家。姑奶奶的日子开始艰难,在家里的地位更加像个丫头,常常被大伯、大嫂欺负。她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吃穿都得看人脸色,更没有多余的钱供两个姑娘读书,最小的儿子,因为要延续家族香火,书倒是读了,但是8岁那年,忽然得肺病死了。加入党组织的姑爷爷,行踪不定,走南闯北,儿子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解放后,姑爷爷在另外一个县做了官。那一年,个子高大、仪表堂堂的姑爷爷终于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同样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上别着一只钢笔的律师。做了官的姑爷爷对包办婚姻深恶痛绝,尤其是一字不识、个头矮小,根本没法交流的姑奶奶,所以带着律师打官司离婚来了。不知道那场官司怎么打的?也不知道生性柔弱的姑奶奶怎么应付的?反正后来婚是没有离成。只是那一场官司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聊头,因为在村里,甚至县里,姑爷爷是第一个请律师的人。多年以后,姑爷爷得肠癌死去,姑奶奶说,在法庭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直流眼泪。
姑爷爷没当了几年官,遇上了派性斗争,被划为“右派”,与当时的县委书记一起送到劳改农场劳改。右派帽子摘掉以后,姑爷爷恢复工作,到贸易公司当书记,就再也没有提过离婚,还把姑奶奶接到县里一起过日子。他们的两个女儿已经嫁给了当地的农民,有了五六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
为了表示对女儿的歉疚,也为了弥补老年生活的空虚,他们曾经带了个外孙来县里,但无论怎样用心看管,那孩子就是不愿读书。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后来厂里改制买断工龄下岗回老家种地去了。
年老的姑奶奶与姑爷爷相依为命,姑奶奶把全部心思放在姑爷爷身上,伺候得妥妥帖帖。离休在家的姑爷爷重新练起了书法,连同几个退休在家的老年人创办了老年书法大学,教书法、写碑文,逢年过节单位来慰问的时候,他会写上几个大字,偶尔还会拉拉二胡,哼几句唱腔。每到这个时候,姑奶奶总是静静站在一旁,续水、铺纸、拿笔,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曾经闹过离婚。
姑爷爷得直肠癌死后,姑奶奶很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慢慢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次次走失,一次次被人送回来。我还接到他们家邻居的电话去找过几次。有一次,姑奶奶交电费出来走错了方向,摔进路旁的排水沟里,把胳膊摔断,送进医院医好后被她的女婿接回了老家。
她死的头一年,我去看她,她已经认不出我了。
鬼故事
学校很小,在一个叫石磨的村子里。说是学校,其实只是将从前的破庙重新改造维修了。学校的后面是一片坟塘,埋着村子里的先人。母亲是这所小学唯一一个以学校为家的人。
童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夜也好像特别长,经常要醒很多次,才能捱到天亮。漆黑的冬夜,根本做不了什么,村里的男女老少常常跑到我家摆白(讲故事),神颠颠一个赛一个讲他们听来的鬼故事。
教体育的柴老师说:有一年,村里死了一位老人,亲朋好友都来送葬烧纸,有一个外村的男人来得晚了,只好走近路,穿过干枯的坝子爬上一段悬崖时忽然下起了雨,找不着躲处,只有坟塘里卷边的墓碑下可以避,那人急忙跑到那儿,就听到两个男人说话。一个男人说,听说小柴三家公公死掉了,天天有水饭有钱纸,走我们去戳点回来。另一个说,不去,我刚刚去看了一眼,水饭没戳得,还被人家赖了一回。先说话那个问,咋个赖你了?他说,他家的瓢明明掉进水缸里,他媳妇没找着,还说被鬼拿去了!躲雨的男子吓着了,不要命地冒着雨跑到柴小三家,问,嫂子,你家的瓢是不是丢了?你捞捞看,在不在水缸里?一捞,果真在。柴老师后来很神秘地加了一句,从此村里人不敢随便骂鬼了,因为他们怕被鬼听了去!体育老师的脸,被煤油灯的光映得黑亮黑亮的,那是我小时候,关于鬼的第一次飘飘晃晃的记忆。
村里流传更多的是“小卷毛”的故事。小卷毛是个漂亮的小鬼,她的坟在坟塘与海坝的中间。一截缓坡,坡的左边有几棵映山红,映山红旁有一座小坟,不是村里的人,根本不知道那里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原本是村里最漂亮的孩子,有一头天生的卷发,睁着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哥哥,所以对这个女儿格外疼爱,还拜祭给了海坝边那块笔直高耸的大岩石做了干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小老虎,村里人都叫她小卷毛。
小卷毛十四岁那年,地里的麦子熟了,她到河边捡麦子,不小心踩进海坝的淤泥里,等小伙伴叫了大人把她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按照村里的习俗,没有结婚的女孩一般不让葬在家族的坟地里,由于父母疼爱,加之她长得漂亮乖巧,村里默许她家在离坟塘不远的地方,用几块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把她葬在映山红盛开的野地里。
小卷毛葬下不久,村里就常常闹鬼,有人看到她天一黑就四处转悠,有时候她手里攥着一把麦穗,有时候看不到表情,有时候她会冲见到她的人笑,回去以后,见到她的人就会生病。夜深的时候,甚至会听到她稚嫩的歌声。
诸如此类的传说很多,但我记得的已经不多了。它们让我感到恐惧,到了晚上,学校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妈妈和我们四兄妹。天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寒风呼呼吹着,从棉纸糊的窗户里、门缝里、瓦片里不停朝我们挤,柳树、桃树在寒风中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坟塘边的沙松直愣愣傻站着,乌鸦“呱、呱”地在学校里到处乱飞,好像在一年级的教室边,又好像飞去了五年级的教室里,有时候感觉又飞到了后面的坟塘。随着寒风的叫,房顶上有猫急速掠过,我总感觉那是鬼从房上掠过。有一回,正在一边洗脚一边冲瞌睡的我吓得把盆踩翻了,碰到了火炉,仔细看,至今都还能看到小腿上隐隐的一小块疤。
因为害怕,我们都不愿离开妈妈,总是坐在火炉旁,守着妈妈改作业。那时候没有电,家家用的都是煤油灯,妈妈小桌子上忽闪忽闪的,哥哥在一旁写作业,我和姐姐坐在铁皮炉子边烤火。我昏昏欲睡,头一冲一冲地,姐姐跟妈妈告嘴,妈,你看老三,又打盹了。妈说,你带她洗洗睡去嘛!
我们都不睡,不是我们不听话,是里屋黑得让人害怕,妈妈不睡,我们是不敢睡的。
后来,家里也发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一天半夜,我们都睡了,妈妈把灯端到里屋,正改着作业,外屋却传来了一阵打斗声,乒乒乓乓,听上去家里的凳子、桌子,还有那些盆盆罐罐全被打碎了,惊醒后,我们连忙挤到一起,瞪着妈妈不敢吭声。外面的打斗声更激烈了,其中一个似乎一下被推了过来,狠狠撞到里屋的门,一大条缝。到了这时,打斗声突然嘎然而止,整个学校死一般的静。我扑进妈妈怀里,全家一夜不敢闭眼,一直等到天亮。
后来,陆老师来了,敲我家的门,我们才急忙穿衣起来。一看,外屋根本没有一丝打斗的痕迹,家里所有的摆设也都好好的。
就这样,我们心里越来越瘆得慌。
学校背后那片坟塘,很宽、很大,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地上的草绿油油的,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长得茂盛,草地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周围有很多沙松树。即使是下过雨,在坟塘里玩也不会把鞋子踩脏,所以,那里是学生们的游乐场。
一天放学后,几个女生跑到那里玩“搂小賨”,一个人蒙着眼睛,手里捧着一捧泥巴,上面插一根小棍子,另一个牵着她转三圈,把她手上的泥巴和棍子丢下,再绕三圈,解开眼睛上的布,让她去找那根棍子,找到的算赢,找不到算输。可到了她解开眼睛上的布时,忽然发疯了一般,使劲挣,嘴里又哭又骂:不要拉我,我不去,我不去,我认不得你,你走开......一起玩的小姑娘们吓坏了,赶紧把她送回来,我妈把她爹叫来,背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她重新来上学的时候,我悄悄问她,她说,她记得自己到了一所新盖的房子面前,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非要拉她进门,她不去,一直在反抗,想要挣脱那个人的手,但是怎么也挣不脱,幸好来了一个人,好像是她家亲戚,那个人打了她一巴掌,骂,你跑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死回去!她才被同学拉回来。回家跟她妈说起那个亲戚的样子,他妈说是她家的一个远房表叔,死了好几年了。
这事发生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去坟塘玩。
让我们彻底崩溃的事情还在后面,一天黄昏,生病的姐姐坐在家门口忽然叫起来,妈妈,有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在扯学校的柳条!妈妈冲出门来根本没看到什么人,姐姐还在说,你看你看,她扯不着还垫起脚尖来呢!我妈问,在哪儿?姐姐说,从五年级教室旁边跑进坟塘了。妈妈跟着跑到坟塘看,根本没有人。再后来,还不会说话的弟弟每天晚上半夜总会一次次地哭醒,就像被人掐醒一样。
开始的时候,妈妈表现得很镇定,慢慢地,她也害怕起来,不得不跟学校的其他老师说了。后来,学校决定腾开一间宿舍,每周由一个男老师值周。
可是,我们仍然害怕。村里小石锁的奶奶找来一个司娘婆,拿个鸡蛋在我家屋里从里走到外,嘴里念念有词,用松柏枝和溪水里的鹅卵石打醋碳,又用桃树枝削了几个木削子钉在家里的四周,她说,那个打架的是我死去的奶奶,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死了)来我家,不知为什么,惹奶奶生气了,所以奶奶用拐棍打她,赶她出门,结果就打起来了。至于弟弟一惊一乍地哭,是因为床底下原来是一座坟,弟弟每天睡在他上面,他不高兴了就掐他一下。而姐姐看见那个本来就是鬼,闲着没事扯柳条玩呢!她让我们准备了好酒好菜,还有纸钱,在学校一旁的包谷地里烧了,叫那些鬼魂要钱的来拿钱,要酒的来喝酒,想吃饭的来吃饭。她还恶狠狠地说:你们一天老捣乱,给是要把老师都撵走?撵走掉给是要让村里的娃娃做睁眼瞎,什么也不认不得,一辈子像我们一样,连个工分都记不来?
也怪,学校从此变得平平静静,再也没有闹过鬼了,但我们天黑以后,还是不敢去外面玩。
后来长大了,想起这些事,突然对那些讲故事的村里人敬佩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那些关于鬼的讲述,给我贫乏枯燥的乡村记忆抹上了一层生动神奇的色彩。
从此以后,我不敢小看来自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在我的眼睛里,他们中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都带着一种鬼和神的力量。我越发听话了,嘴也变得更甜了,爷爷、奶奶、大爹、大妈、小叔、三婶……有时候顽皮,跟姐姐抢被子,闹得一塌糊涂,但只要妈妈说,好好盖被子睡觉,再闹小卷毛来找你了。我立马吓得钻进被子,睡得比谁都乖。
我想,肯定是从那时起,由恐惧开始,对小卷毛以及他们所有的故事和讲故事的所有的村里人,我有了一种深深敬畏的禀赋。
香 君
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还有一家,女人姓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名字叫香君。上海知青,非常漂亮的女人,高高的个子,稍微有点胖,脸色红润、皮肤白嫩,留了个短发,因为是上海人,所以她那种发型在村里就叫做“上海头”。她说话跟唱歌一样,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她说话“造得很”。据说她是全公社二十多个知青中长得最好看的了,手又巧,会打缝纫机,一块块布料只要交给她,不出两天就会变成一件件漂亮的新衣服,一条条合身的新裤子。
知青的到来,尤其是香君的到来,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学校下面的海坝里,在我们村激起了层层浪花。她就住在学校,每天早上起来一打开房门,就会看到一捆小白菜,两个莲花白,或者几个青辣子、青包谷、茄子,有时候还有一小箩筐洋芋。不知道是谁送的,反正我和哥哥悄悄把我们家棉纸糊的窗户纸用舌头舔开一个口子,躲在后面望了好多天,就是没有看到是谁送的。我跟哥哥讨论过这个问题,我怀疑后面柴家坟塘又闹鬼了,后来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很好,不像撞着鬼的样子,最后我们一致相信是教室旁边那棵大柳树变成精给她送的。
她常常把那几个男教师大老远帮她挑来的水用来洗头。洗头的时候,她用茶壶把水烧热,提到门口,再用一只桶装满冷水,用上海香皂洗她的短发。那块香皂的味道好闻得很,但我们非常鄙视,她常常在她房间哼着好听的歌,早上起来开门倒水的时候,她身上还有一股甜香甜香的雪花膏味。我哥严肃地说,这一定是个资产阶级家的大小姐。
她分不清麦苗、韭菜,麦苗返青的时候,她会对河梗上放牛的李大爷说,大爷,这下面那么多青草,你为什么不把牛赶下去吃?夏天捡菌的时候,她捡回来一大篮,拿过来给我妈看,几乎全部有毒。她不会蒸包谷饭,只好常常吃煮洋芋。青包谷可以吃的时候,她会煮包谷吃。经常,我妈会叫她到我们家吃饭,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漂亮的绣花枕头。
下过雨,就到了生产队出工点包谷的时候。她穿着一双黑皮鞋,刚出学校门,就被稀泥巴把鞋子拔了出来,只好把裤脚卷起,提着鞋子回宿舍换。那时,我听到她嘤嘤抽泣,高兴和哥哥击了一下掌,悄悄龇着嘴笑。
她在学校好像没住多久,在我还不喜欢她的时候,她忽然嫁给了学校的陆老师。陆老师是学校长得最帅气的,教数学,清瘦帅气,温和安静,天天穿着一件褪色的蓝衣服,虽然上课回家还要做农活,但他的衣服永远干干净净。其实之前也从没有发现他们有过什么接触,每晚煤油灯照出的影子里也没有看到过陆老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虽然见过陆老师帮她挑过水,但陆老师还帮我们家挑过呢!当陆老师把她娶回家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因为香君走后,这学校里又只有我们一家?还是我们几姊妹少了一些话题和乐趣?我想了几天,最重要的还是不放心陆老师娶一个资产阶级大小姐做媳妇,日子一定过得非常悲惨,她这个剥削阶级一定会让我们最尊敬的陆老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
他们结婚后,陆老师依然每天来上课,那件蓝衣裳不穿了,常常穿的衣服变成了灰色的涤盖棉中山装,听说是香君从上海给他买回来的布做的。陆老师更加温和了,笑容也更多了,跟学生上课的时候也开始“造声造气”起来,我妈说,那叫普通话!看来我的想法多余了,慢慢我也就放松警惕,忘记这个资产阶级大小姐。
快过年了,爸爸从城里回来,给我和姐姐扯了两块布,我妈带着我们去她家请她做衣裳,我才又见到她,她已经是两个娃娃的妈了。她用一个小皮尺,在我的肩上、手上、腰上比比划划,用笔记着什么,又从我的胸前量到身后,最后,从领口量到脚边时,她温和地笑了,对我妈说,这孩子越长越好看了。忽然,我喜欢上了她。量完衣服,她留我们吃饭,妈妈推了半天,答应了。她煮了盐水洋芋,用青辣子炒了个猪肝豆瓣,烧了个干酸菜汤,非常好吃。尤其猪肝豆瓣,挑一点放在洋芋上,再喝碗干酸菜汤,吃得我痛快至极。
后来,妈妈调到城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听说上海知青返城的时候,她还是回去了,不过陆老师也是跟着调过去的,只是改行进了印刷厂。
再后来,听说还是离婚了,陆老师又回到云南,住在他儿子家!
玩 场
夏天,学校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放了学的孩子们磨磨蹭蹭,不想回家。
学校的操场就是一大块平地,下课的十分钟,女生们在一起,“拿子”、“抓拐”、“跳绳”,男生们玩的是 “打陀螺”、“翻毛球”、“滚铁环”。一直要等到敲钟了,大家才像鸟一样,扑腾着翅膀飞回教室。
记忆最深的就是“拿子”和“抓拐”。“子”就是大小差不多、相对光滑的小石子,每副“子”有六颗、八颗、十颗不等,其中一颗往上丢起的同时,抓下面的“子”,然后接住丢起来那颗,接不住或抓不起“子”的人就是输家。 “抓拐”用的是猪拐骨,用墨水把小那两面染成红色、蓝色,另外还有凸、凹两面,一共为“红、绿、凸、凹”,然后缝一个沙包,沙包丢起来的同时,把下面的拐一个一个翻起来,先翻红那面,再翻绿那面,四面翻完,再分两次抓起来,没有完成的算输。
毛球是用棕做的,用麻线一遍又一遍紧紧缝在一起。翻的时候使劲往下一砸,在毛球弹起的瞬间,转一个圈,再稳稳接住,往地上砸,再转圈,再接住,以此,翻得多者为赢。后来发现,这种毛球其实就是皮球的前身。农村孩子的玩具一般都是自己动手做的,如果玩具做得不好,比如毛球,缝得不均匀,弹起的时候就会往一边偏,转过身时要跑到一边去接,如果做的时候毛球的弹力不够,弹不高,就没法接住。所以想要成为游戏的胜利者,必须好好的在做这道工序上下功夫。
学校每个星期有半天的劳动课,春耕的时候,学校会带着我们到生产队去帮忙,比如种洋芋、点包谷。秋收的时候会帮队里割荞和麦子。更多的时候,是带着我们上山砍柴,因为全校师生到了冬天都靠烧火取暖,所以夏天就要开始准备了。
砍柴这天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大家都会趁机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砍一棵碗口大的杜鹃花树杆回家削陀螺,女生们会摘杨梅、羊奶果,还会捡菌子。
柴家才坐在地上用镰刀削陀螺,先剥去树皮,放在地上,竖着树干,一刀一刀把头砍成尖的,再慢慢加工。陀螺的底部不能太尖,太尖转不快。但也不能太凸,太凸站不稳。上部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要恰好合适,发陀螺的时候才好用鞭子裹住。基本形状出来以后,就得慢慢把它削光滑,才能保证陀螺的稳和快。柴家才做的陀螺最好,陀螺打得自然也最好,上面那个天井有些小,常常不够他施展,一大群孩子跑到下面的操场,围着他,只见他 “啪”的一声,陀螺刷得满操场跑,陀螺转到哪儿,孩子们就跑到哪儿,陀螺转得慢了,其他小伙伴就会惊呼:快,快,快不行了!柴家才得意地跟上去,“啪”地再添上一鞭,陀螺又开始稳稳转起来,操场被同学们跑得黄灰直冒。
那时候一周才有一天休息,这一天我们几姊妹要做家务事,会到河里洗衣服,也会上山砍自己家里的柴。每次上山都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的,总是不会少下十多个人。到了山上,我们把柴砍够,就会去梭坡。“梭坡”是我们特别喜欢的事,但是每次回家都不敢跟爹妈说,因为不但会把裤子梭得很脏,还特别容易把裤子梭破。在山上,有一种土不会长树,也不会长草,总是在一个偏坡上,这种坡就是我们最喜欢梭的坡。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会砍一枝树枝垫着,从坡顶梭下去,但是树枝会影响速度,找不到那种心跳加速的快感。后来我们不再用树枝,直接坐在坡上急速而下,每次都是一边梭一边惊叫,太过瘾了!小石锁更好玩,有一次他大叫着,你们看,我坐土飞机了!结果速度太快,话音刚落,已经梭到沟底,我们全都笑得岔了气。梭够了,才发现裤子上全是泥巴,这样回去一定会被爹妈暴打一顿,所以我们梭完后,全都要把裤子上的泥巴在河里洗干净,才敢回家。
乡村的游戏总是充满了野性和刺激,不需要花钱,只要我们想玩,就会非常开心。
躲猫猫我爬到了树上,躲得睡着了,他们都没有找到。跳马的时候没有木马,我们就弯下腰,一截截升高。我们把“城门城门几丈高,骑白马买把刀,钻进城来挨一刀”的儿歌变成游戏。我们扯根柳条编成草帽,找根竹竿扛在肩上,就玩打仗。我们把栽秧果一颗一颗串起来,挂上脖子,就成了项链。我们摘朵野花插在头上,就变成了新娘。
没有小伙伴玩的时候,我和哥哥就会到海坝边摘一种我们取名叫“喂哦”草的草籽,用一张纸把草籽平平地放在上面,对着这些草籽“喂哦”、“喂哦”大声喊,草籽就会随着我们的喊声跳起舞来。有时候我们也会拔几根“破密草”,一人拉住一头,把草从中间撕开,给村里的新媳妇算算,她们家到底生男孩还是女孩?我记得如果撕开的草成为一个方形,就说她家生男孩,如果撕开的草不成形,就说一定是生女孩。我记不清我们这种算法准不准,因为等人家生孩子的时候,我们早就忘记给她家算过命了。
有时候,我和哥哥会跑到地埂边,对着一个个泥巴上的小窝窝使劲吹,吹几口,叫几声,喔,喔,聋子聋子开门,聋子聋子快开门!很奇怪,每次都能叫出一种我们叫“地鼓牛”的小家伙,小小的、黑乎乎的,好像也没什么用,就是把它们叫出来,我们就开心了。
那个时候,玩法很多,总是不会寂寞,就是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会看蚂蚁搬家,如果蚂蚁不搬家,我就回家舀瓢水,灌进蚂蚁洞。过了一阵,蚂蚁就开始急急忙忙搬起来了,无数只蚂蚁扛着它们的食物,浩浩荡荡排着队往外走,像一根黑色的链子。它们好像会讲话,整整齐齐,绝不会走散。我趴在地上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它们是用头上的角交流。有一次我想,经常这么打扰它们,实在对不起,就回家 抠了一块洋芋给它们送去,我把洋芋放到地上,拦住了一只蚂蚁的去路,蚂蚁好像是被这突如奇来的庞然大物吓坏了,转身就跑。我渐渐也没了兴趣,回家睡觉去了。
我就是这样玩着玩着,就长大了。
小 婶
小婶是村里第一个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卷发的人。她嫁到小叔家,在村里刮起了一阵风。
小婶是镇上一个老板的女儿,八十年代初,作为先富起来的人,小婶包揽了所有人的羡慕与嫉妒。小叔在村里一表人才,尤其那一双眼睛,清澈有神,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可是一根葱的子弟(帅)!小婶的父亲承包了一条乡村公路,小叔是去小婶家打工,给工地管账。小婶闲着没事,父亲让她帮着做一些付钱、采买的事。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不顾家里人反对,从镇上嫁到了我们村。
嫁过来的头几年,她和小叔依然在她父亲工地上做事,工程结束后,她跟着小叔回到村里,安安稳稳过起了日子。一样地下地种庄稼,一样地孝敬公婆,日子倒也过得风平浪静。三个孩子出生后,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法维持一家的开支,小叔重新外出,希望能找到事做,填补家里的亏空。小婶继续留在村里带孩子、种庄稼、伺候公婆。
几年后,小叔发财了,也当了老板,他开着他的路虎回到村子,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当小叔同那个女人走进家门的时候,小婶正在屋里剁洋芋煮猪食,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灯草绒衣服,系着个围腰,手因为常年切洋芋种庄稼,黑乎乎的,粗糙。
小婶没说什么,只露出热情,把两个人迎进家门,煮火腿、洗白菜,刮洋芋,好好闷了锅洋芋饭。吃过饭后,小叔把那个女人送到镇上住着,回到家里和小婶谈离婚,小婶什么都没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小叔没办法,只好回城里去了。过了一久,小叔拿着一笔钱,又回去找小婶谈,小婶依然一声不吭。有一次不知怎么,大概小叔忍不住,两人大吵了一架,小婶居然惨烈地拿出一瓶农药,威胁小叔,没想到小叔抢过农药泼向小婶,等送到医院抢救回来,小婶的右边脸全部烧坏,就像村里人说的鬼,只好留起长长的头发遮住半边脸。
婚是没法离了,小叔从此再也不回家。
小婶独自一人,种地,养猪,农闲的时候就在村子旁的石场打工,一天天把三个孩子养大。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两个妹妹一个读幼师,一个上了医专。孩子大了,小叔新找的那个女人也有了个五六岁的男孩,小婶终于同意离婚了。
离婚后的小婶依然住在村里,伺候公公婆婆,其间也有几个老实的农民来找过她,要合伙过日子,她硬是不答应,一心伺候老人。每年过年我们回家上坟的时候,她依然开开心心给我们烧水做饭。没事的时候,我们也会坐下来聊聊,但对于小叔我们总是只字不提的,跟她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敢直视她烧伤的脸,但是心里总有太多的不忍。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两个女儿毕业了,公公婆婆也相继去世,把两个老人送上山半年后,小婶把那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从里到外干干净净打扫了一遍,嫁给了邻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我的小叔,听说前年找到了一口铁矿井,把全部身家压了进去,还借了我几个表哥的一大笔钱,没想到这两年市场不景气,连生活费都成了问题。
小女儿结婚那天,小婶穿着一条很时尚的黑裙子,披着一件枣红色的外套,剪了一头精干的短发,满脸幸福站在人们的目光里,那个后嫁的男人,坐在台下的桌子上,也抬着头看着她。
只有小叔没有来。
山 上
石磨山坐落在石磨村的右边,正好对着学校。据说村子因此得名。
春天的石磨山,就像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女,花枝招展地飘到村里人的眼前,又跑到了学校里。到处都是红红粉粉白白绿绿,红的是映山红,粉的是杏花、桃花,白的是李花、梨花、苦刺花。绿的,当然是满山的松树、鸡嗉子树,以及房屋旁的竹子和围着村子的野蚕叶。整个春天,花儿如云霞一般飘落在乡村、田野,把石磨山染得绚丽多姿,紫白紫白的萝卜花和远处金黄的油菜花撒满了大地,像一块精美的绣花布。
我和小伙伴们脱下摞得一层又一层的衣裳,背着篮子、挎着布袋奔上山去,把冻死的树用镰刀剔去细枝,一根一根插在篮子的前后两边,中间横担着一大捆柴。柴找好后,墩在一个宽敞的地方,拎着布袋满山跑,摘花去!
苦刺花开得最早。田埂、地头、山上,到处都是,花还没有盛开,还是骨朵的时候就要赶紧去摘,晚了花瓣用水一烫就会随水流走,没法再吃。苦刺花满身的刺,花型较小,摘起来很不容易,摘回家后当天就要用清水烫一下,用水漂着,每天淘洗一遍,五六天后才能吃。苦刺花的吃法不多,新鲜的时候,用来煎鸡蛋,鸡蛋和花的香味混在一起,特别美味。每年苦刺花开的时候,我们都会摘上很多,漂后放在簸箕里晒干,等到冬天没有菜的时候吃。过年扣百合、扣蛋卷、扣韭菜根的时候,也可以用来垫碗。
苦刺花还没有谢,棠梨花就开了,同样也要趁它还是骨朵的时候摘。一样有刺,不过它的刺比较大一些,容易避开,但是开得较高,摘的时候也不容易,我们常常一个用镰刀勾下树枝,其他人用手拉住开始一朵一朵扯。炒棠梨花的时候,一般用一种豆渣做的豆鼔,放上两根茴香,也有的用猪肝豆瓣直接炒,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马缨花只有白色的、盛开的才能吃,摘回家以后,把花瓣一朵一朵摘下来,剔掉中间的花蕊,用水煮后,一个胡辣椒、一小块姜,大火一炒就能吃。
能吃的花还有很多,比如槐花、百合花、南瓜花、棕花、芭蕉花、野桑花等等,在乡村,春天就是老天对我的馈赠,食百花的时光,现在想起来,都是那样奢侈得让人心醉 。
春天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吃,蕨菜、沙松尖、灰灰菜、荠荠菜、黄花草、金刚藤、刺脑包、野芹菜 、小油菜、小苦蒜、小野葱等等,也是我们经常弄来吃的。
等这些都吃过后,地埂边的锁莓、地莓泡又可以吃了,每天吃过晚饭,就抬着一个搪瓷口缸到海坝边去摘锁莓、采地莓泡,锁莓照样有刺,但是刺永远也挡不住锁莓对我们的诱惑。我们一边摘一边吃,吃够以后才往口缸里装,每次都能把那个大口缸装得满满的。
大把大把的锁莓吃够了,救军粮也该红了,我妈说,她小时候,外婆就是用这种野果子把一家人养大的。救军粮酸甜酸甜的,里面有黑色的小籽籽,外婆用簸箕把救军粮打下来,晒干后磨成粉,用筛子筛,尽量把那些黑色的籽籽筛走后掺着包谷面蒸饭吃。我们当然不会用它当饭吃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随处可见的零食,用手刷下,塞进嘴里吃着玩,我一直认为,那酸甜酸甜的味道,就是石磨山的味道。
有一种爬在地上长的藤类植物,它的果实有半个头躲在土里,我们管它叫“地瓜”,也有人叫“地石榴”,进入农历六月,我们上山的时候,遇到地瓜,就会一人一边,趴在地上扒开叶子,找它的果实,找到后,轻轻摘下来,擦干净,用手掰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粉色的籽,这些籽非常甜。
羊奶果是一种小小的果子,长形的,表皮有一些小点点,就像人脸上的小红斑。树不高,叶子灰白灰白的,花是碎碎的白色,没熟透之前可千万不能吃,吃了会感觉舌头变厚,我们会说,绑嘴!羊奶果成熟的时候味道特别,有水分,美中不足的是核有点大,总是吃不够的感觉。这种野果,离开石磨村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但它的味道我却怎么也忘不了。
老米粗长得跟羊奶果有点像,表面上长着人脸上那种红斑。只是羊奶果是长形的,一串一串的,像耳坠子,而老米粗是圆形的,一朵一朵的,比羊奶果小一些。弟弟小的时候,身体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热拉肚子,有一次妈妈带着我们去外婆家的时候,弟弟正好拉肚子,没办法,妈妈顺手将路边的老米粗摘了几朵给他吃下去,晚上到外婆家的时候,居然好了。
我们还吃过野葡萄、野棠梨,挖过野土瓜、豆生根,刨过茅草根、麦冬根,摘过栽秧果、鸡嗉子。茅草根白生生的,有点像则耳根,但没有则耳根的腥味,是甜滋滋的,我们常常刨出土里的茅草根,放进嘴里咂嗼那种无尽绵绵的甜味。
放暑假了,我们更是天天往山上跑。山里全是绿的,树是绿的,草是绿的,只要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密密匝匝、厚厚薄薄的绿,就连空气都是绿的。一到山上,我们的心也被染绿了,踩着软软的绿,看着远远的绿,松从满地的厥棵丛里使劲往上长,把头伸进雾蒙蒙的云里。黄色、紫色的小花从草丛里伸出头来,向满山的绿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颜色。远处那片褐绿色的灌木,安静站着,看着这山里的春去春来、花开花落,看着我们。
雨后的早晨,柴正娥家那只大公鸡扯着嗓子一叫,村子就醒过来了。我们根本不用我妈喊,一骨碌爬起来,背上背箩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跳着、闹着,嘻嘻哈哈朝石磨山走去。
突然,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静得可以听见风吹绿叶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不敢说话了,我害怕稍有不慎,就会打破这片寂静,就会让我正在叙述着的这个伸手可及的乡村,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