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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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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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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啊,我一直爱着你

 

乡亲们都叫他为蚂蚁。

蚂蚁的爷爷是个哑吧,前辈给爷爷留下20多亩田地,土改那一年,“赐给”了爷爷一个富农成份。蚂蚁的爸爸出生一岁多,奶奶跟一个贫农成份的后生一起走了。在一个隆冬时节里,爷爷被弄到水利工地上,每天挑土14个小时,又冻又饿,坚持了几天后,倒下了,再也没站起来。

蚂蚁他爸爸40多岁,一直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过。最后总算有一个有耳疾又不会讲话的残疾人做了他的老婆,生下了蚂蚁。蚂蚁爸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停地耕作,用生命和汗水来换取粮食和菜蔬,养活妻儿。同时他还几乎处在无声世界中:周围的山是寂静的;残疾妻有耳听不见,有嘴不能说。他本人既无闲心也没有剩余的气力去陪伴蚂蚁,教儿子呀呀学语。

蚂蚁5岁时才学会开口讲话,是从儿时玩伴的口中学到的。当他对大人们报以尊敬的问候时,乡亲们才确信他真的不是像他爷爷和妈妈一样是个哑巴。他爸从此有了说伴,也增添了一丝欢乐。

蚂蚁每天天不亮就上学,去学校的山路两边长满了没膝深的野草,蚂蚁每天要走完两公里的路才可以抵达学校。到了学校,天也亮了,裤腿也湿了:下雨天是被雨水弄的,不下雨就被露水沾上了。

学校是读圣贤书的地方,老师们是不大喜欢那些被呼作蚂蚁、狗狗、猪娃等学生娃儿,出没在教室里,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马义”。

别看马义上学晚,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多难的题只要老师一指点他就会做。与他同时上学的程仁、王重和高德三位小伙伴的成绩,远远比不上他。四年之后,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当地重点高小。

在高小期间,马义和程仁等三位小同学经常被村委会(此前称生产大队)的领导以要修公路为名,喊回村里,挖填路基、砸石头等,弄得小家伙们疲惫不堪。白天干完12个小时,晚上接着干。一连几天几夜,大人都熬不住,更何况他们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实在困倦极了,他们四人就倒在柴禾堆里睡着了。被领导发现了,就将四个人踢醒,命令他们继续干。为了杀鸡给猴看,将马义和程仁用绳子捆起来,吊在路边的大树上。二十多年后,马义已过而立之年,当年被吊过的手臂,经常发痛。

马义在两年高小期间,时读时停,不修公路时就可以上学读几天书,要修公路时就不准上学了。读到高小毕业前一个月,一封信函送到了校长手里:“尊敬的×××小学校长,你校六二班学生马义,因其爸爸体弱多病,他家承租的田地时有荒芜。村委会研究决定,让马义停学,回家协助耕种田地。请学校给予支持,谢谢。”落款处盖有两枚公章:×××村委员会、×××村党支部。

在当年的大地上,“公章”大过天,盖有“公章”的那张纸,就如同圣旨,学校也得照办。本来能够以全校最好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的马义,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辍学了。

15岁时,马义开始当起了农民,种了三年的田地,每年除了买种子、肥料和上交农村要交的钱外,到年终只有二、三十元钱的收入,有的年头甚至没有收入,耕种的几亩田地,只能混口稀饭喝喝而已。房子还是那座泥砖房,上衣、裤子补了又补,一直补到找不到地方下针为止。

那些与他有着相同年龄的人,大部份去外面打工了。外出后,开始有好长的时间,没有钱寄回去,时间久了就慢慢有些钱寄回家了。长年在外面打工的人,家里的泥砖屋也慢慢地换成了火砖屋。

18岁时,马义只身踏上了外出打工路,目的地是东南沿海一带蚁族们向往的地方。他先后当过酒店PA工(扫地、洗碗之类的),做过桑拿的搓背工,从事过仓库的看管员,做过洗脚工……马义耳濡目染了一些场景,体会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只不过那些都是属于别人的。东南沿海一带有钱的人真多,他们出入坐高档小车,经常住在高档酒店里,有家却不回。夜生活丰富多彩,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唱K、泡桑拿……那里什么漂亮的女孩都有,别人告诉他,全神州最漂亮最年轻的女人都到了这一带。无论那里的男人多矮、多老、多丑、多坏,只要他们口袋里有钱,就会有年轻漂亮的女人跟他们泡在一起。那些看上去好像是当官的、有钱的人们所住的酒店房间里,经常有漂亮的女人出入。

外面的世界同时也很无奈,这是属于马义的。他经常被解雇,试了一段时间的工就被驱逐了,没等到成为正式员工的工资特别少。由于马义无钱,连住宿和吃饭都成为了问题。他睡过马路、车站、桥底下、大工棚……吃过潲水缸里的剩东西;吃过别人扔掉的烂水果;吃过垃圾堆里的东西……当有时不小心看到脱得光溜溜的年青貌美的女人胴体与男人厮混在一起时,他年轻的身体也有反应,想找个凹的地方杵一下的心都曾经有过。

马义在外面漂泊了很多年,风餐露宿,饱尝过食不裹腹的滋味。而他用血汗为之奋斗的地方终究是不能接纳他。他仿佛是一只风筝,飘来飘去,无论他飘到哪里,思乡的情结却将他牢牢地拴在了家乡的大地上。每当他想起了家乡,他时时都想着要回去看一看。

马义回到了久别的家乡,顺着他曾经熟悉的山路四处走走,一路上几乎碰不到什么乡亲。见到的都是一些60开外的老人和10岁以下的小孩。山上的柴草无人收拾,杂草丛生、杂树疯长,变得有点象“神农架”的原始森林。田地少有人耕种,荒芜近半,与周边荒山连成了一片。

他没有忘记儿时的玩伴,去到程仁家里看望。程家还是原来的土坯房,家徒四壁,四处漏风。程仁的妻子悲悲戚戚、孤苦伶仃,诉说着她的不幸:“去年,一对双胞胎儿子刚满4岁,两兄弟在路上玩时拣到了几颗糖果分食了,没过多久就倒地不省人事,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身亡。化验表明,糖果被毒鼠强污染过。此事被公安机关立了案,侦查了近一年毫无结果。孩子他爸程仁受此打击,痛不欲生,失踪数月,至今仍然杳无音信。” 马义听后满眼泪水,掏出他含辛茹苦打工得来的200元钱给了程妻。

他又来到儿时玩伴王重的家中看望。王重的爸爸在抗美援朝的战争中立过战功,有一次他们排48人全部战死,只剩下他一人。4个高大的敌军鬼子(据王重他爸说,当时在朝鲜战场上的敌军,是以由美国为首的17个国家的部队联合组成),他也认不清是哪国的兵向他包抄过来,双方展开了肉搏战。敌人凭借身高马大举着刺刀就砍,王重他爸身中数刀,其中最要害的一刀从他的大腿外侧一直劈到了小腿,皮开肉绽,他痛得几乎昏迷,全身倒地,敌人以为他死了,放松了警惕。等敌人稍为靠近,他突然跃地而起,给他们致命一刺,分别刺死了4个敌人,立下一等功。

王重他爸说:“还有一天深夜,我在三八线附近站岗,被敌人摸了岗。在被押送的途中,乘敌人不备,我逃脱了,三天三夜后才找到自己的部队。这一次又立了二等功。”由于他多次立过战功,在乡亲的心目中,他是位名符其实的大英雄。人们都说他为国家作了大贡献,但他自己没觉得,辞去了国家给他分配的正规工作,毅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乡。

乡亲们为他的儿子王重找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爱人。要说王重的妻子有多美,乡里女孩难以与她相比,就是在城里,也是百里挑一。马义到王重家时,只见王重一个人枯坐在那里垂泪、叹息。王重告诉他:“我爱人叫钱丽丽,我们结婚两年多了。丽丽长得十分美丽,对人又体贴温柔。婚后半年多,她与我商量说,阿重,你们家不缺军功章,这东西你爸可以拿出一大堆来,但是你们家却没有那种印有人头像的纸。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泥砖墙,冬天到处漏风,太冷了。如果我们现在不出去挣钱,等年纪大了就晚了,子子孙孙都只能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我先出去找点出路,你在家照顾好爸、妈,等我在外面有了机会再说。”

丽丽出去之后,刚开始到了南方一个美丽的大岛屿,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有钱的人,而且有的人钱多得连小车都装不下。她在那里语言不通,也没有熟人,找不到生计,只好在酒店的酒吧间做服务员,为客人上啤、端小吃,另外就是擦地、做卫生等,一个月能拿到五、六百元的工资。

有一天,一位长得又矮、皮肤又黑、好像很有钱的客人让服务员陪他喝酒,她说不会,主管示意,该老板谁也不能得罪,无奈她只得听命。那一次她烂醉如泥,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睡在了酒店的客房里,身边还躺着那位老板。此后差不多三天两头就有客人指定要她作陪。没过多久,酒店方给她结算了工资,让她离开。她猜想,大概是矮老板圈子中的所有人,已将她玩够。

丽丽经人介绍,到了本岛海滩胜地,做起了所谓的“导游”,实际上就是陪人睡,所得的小费的一半要上交给“带队”。在一次扫黄中,她被抓了,让她交钱,她无法交够那么大的一个数,关了十几天。出来后也没什么工作可干,只好去站街,主动迎来送往。

在一次治疗感冒中,医生告诉她得了那种病,很难治好。她说如果病能够治好,她还是会回家看王重的。马义安慰王重说:“她心目中还是有你,她也是为了这个家而不得已,只要把病治好了,她一定会回来的。现在不如我们出去走一走,免得你一个人呆在家里老是想着丽丽。我们俩一起到高德那儿去坐一坐吧。”

王重说:“高德他爸这几年做了村长,弄了不少钱,现在正在盖楼房,听他说要盖到五层,几百平方米,另带院子。高德请了四五个外地泥工给他盖楼,过端午节时,泥工们说给点钱让他们回家过个节,他说钱都用于买建房材料了,暂时还拿不出来。后来就吵了起来,他叫了几个人把泥工打伤了,其中一个听说伤的很重。公安局的人都来了,高德说:‘人不是我打的,是泥工之间闹矛盾打伤的。’村里人却私下议论,是高德叫人打的,叫了好多人。但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作证,导致公安局一直查不出真相来。高德又从外地请了新的泥工来替换先前那批泥工。儿时的玩伴都不去他那儿玩,我也不想去。我们两人就到村子里去转转,看看荒山、荒地,看看那些已没人养鱼的水塘。也许以后你再回来,连路都找不到。我们以前走过的那些路,很快就会被野草全部掩盖的。”

回乡后的所见所闻让马义十分迷茫,他的家乡还有希望吗?

他再次离开家乡,回到原来打工的地方。与他一起外出打工的工友,有的人通过多年的拼搏和努力,夯实了基础,得到了雇主的青睐,跻身到管理层。他投奔到在一家鞋厂做营销主管的工友那里做鞋,从糊胶工(糊胶工最容易受到化学物质的侵害)做起,再做成鞋工。他智商高,加上能吃苦、好学,做的鞋子出口到欧洲多国,没有一双是不合格的,为老板赚取了不菲的外汇。老板花钱送他去学鞋子设计,学成之后他被分配到该厂的设计室。经马义设计的各款鞋子深受顾客的喜爱,慢慢地他就成了鞋厂的设计骨干。

同厂有个打工女孩暗暗地喜欢上他,敬仰他的吃苦耐劳、勤奋好学,并不失时机对他示好。他也认为“同是天涯打工人,相逢相知情意深”,对她未作拒绝。一有空闲就和她在一起,相互抚慰,给对方以温暖。马义和她除了没有拿到那张具有象征意义的红本本之外,男女之间的事已经无所顾忌。

女方向马义提出要见见他的爸、妈,以便把关系确定下来。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千绕万绕也绕不开这道艰难的程序。马义整天忐忑不安,睡梦中经常被惊醒。他难以预料,这一回去对他俩的关系将会产生何种影响。于是他到测字先生那里去抽了一签,签上写着:“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使他更加茫然而不知所措。

马义觉得女友提出的要求并非过份,况且还符合约定俗成的习惯。他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反正离开家乡也有多年,更何况这一次是携得美人归,顺便回到久别的家乡看看,何乐而不为?他决定携带女友周凤菲去看望爸、妈。

马义他爸盼望儿媳心切,拉着凤菲的手,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谢谢你远道来看我们……”马义的妈拉着凤菲的手,左看右看看不够,嘴巴在动着“唔……唔……唔”, 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哑语。马义家的房子还是泥砖墙,四面漏风,稻草盖的顶,光线暗淡。见到这样的环境,凤菲的心凉了半截,不过当时她什么也没说,脸上还保持着不少的笑容。

马义陪着凤菲四处转转,不料在路上碰到了浑身上下赤条条的疯疯癫癫的王重,王重轱辘着两颗眼珠子直盯着凤菲看,他还以为是他的丽丽回来了,两眼呆直,看得凤菲毛骨悚然,直望马义身后躲。

马义也弄不清王重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他只好再次来到程仁家去看望程妻,顺便也了解一下情况。程仁妻子告诉他:“前年丽丽给王重寄来了一封信,信中还夹着一张丽丽的全身照。丽丽告诉他,那种病恐怕是治不好了,她也无脸回来与王重团聚,害怕将病传染给王重,并请王重不要为她担忧。王重收到这封信之后,开始变得神情恍惚,神经错乱,见到女人就发呆,连熟人都不认识了,见到乡亲也不打招呼,在村庄四周转悠。

今年开始,愈发变得痴呆起来,连衣服都不穿了。我看丽丽要是不回来,王重可能就没得救了,算是废人一个。”

马义问程仁妻:“高德现在还好吧,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程仁妻子说:“只有他最风光,活得最是潇洒。你走后不久,高德就当上支部书记,因为他是村干部的后代,苗正根红,刚够年龄就加入了组织,接着就在村里当书记。他现在忙得很,我们去了,他不一定有时间接待我们。村里这几年年轻一点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去了,长年不在家,有的到过年时才回来几天又走了,有的三、四年都没回过,留守的媳妇就有一二百人。高德经常要去拜访她们,帮助她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马义仗着他是高德儿时玩伴的底气,带着凤菲、程仁妻一起,去看望书记,但是,却没有找到高书记。

回家的路上,马义看到他儿时挖的路基、铺上石子的公路,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多长出了一些野草。公路至今也未修成。乡亲们告诉他,去年国家所修的高速公路,正好通过本村的范围,征用了村里的一些土地,给村里补偿了一百多万元。高书记拿着补偿金,带着村委会一帮人到大邱庄、九寨沟和鼓浪屿等地考察取经,又给村委会买了一辆轿车,说是要用作接待上面来的人。上面来人“检查”时,高书记就开着那辆轿车陪同他们到附近的城镇去K歌、喝酒……

今年初,高书记酒后驾车撞到了一棵大树上,重伤不起,至今还住在医院里。

马义的假期有限,他带着凤菲回到了鞋厂。回厂后不久,凤菲就提出了辞工,并未给马义打声招呼就离开了鞋厂。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凤菲的一封信:“亲爱的,我怀上我们的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经过慎重的考虑,未征得你的同意,我就做掉了。我是女人,对未来考虑得比较多,也比较实际。我不能把孩子生在你家乡那样的地方,让孩子将来也走我们的老路:四处打工流浪。”

“你现在已经是厂里的业务骨干,工资也有几千元一个月,会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上你的。不要怨恨我,请忘掉我吧!我期待你的原谅,再见了。多保重!”

此后,马义又托人在家乡附近介绍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也以同样的理由,与他不辞而别。

马义对家乡怀有一种不了的情结:他,在那里生,在那里长大成人,在那里读书、识字。那山、那水、那乡亲,都是他所熟悉的。他难以忘记那里的一切。

如今,他已到了不惑之年,却仍然是单身一人。他心中的伤痛无处倾诉,虽然万般郁闷、忧伤、无奈,但这能抱怨谁人?

他从内心发出感叹:“家乡啊,我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不愿离你而去!家乡啊,我一直还爱着你!!”

但是,他毕竟还有梦想,生活也还要继续。他设想要在附近的城镇或者在外地,用自己多年打工得来的积蓄,在那里创建新居,并将爸、妈接到新居来住。

马义不信那些过往的伤痛无法抚平,他将会满怀豪情地去迎接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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