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年的秋天,摆在父亲心中的头等大事,那就是期盼有个好的收成。为人之父,对上要赡养,对下要呵护。父亲十分清楚,他有着担当,有着责任。
秋天,对父亲来说,有一种天然的压力,就像他肩上的担子一样,沉甸甸的;或者像他脚下的步子一样,落地有声,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也不能踏空。
每当北风吹过,像泼洒了浓浓的颜料一样,将大地染成了金黄的底色。父亲知道,他的秋天已经来到了。
每到秋天收获的季节,父亲就要带上我,手把手的教我如何去收割。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的儿子——我,种田是主业,读书只是副业。因为他的父亲是农民,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再父亲……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顶着炎炎的烈日、一滴汗珠砸在地上碎成八瓣的农民。
几本厚厚的家谱,即便是拿着超高倍的放大镜,在那上面也找不出一个是当官的,找不到一个是“科考及第”的,找不到一个是富商的。所以,我们这个家族不是做官、读书、经商的料,做农民才是主业或最终归宿。
不过,只要是在上学,父亲就不会带我下田地去干活,即使再苦再累,父亲也会一人去独撑着。只是在星期日,父亲才会征求我的意见:“今天作业多不多,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收割?”
2
清晨,我跟着父亲,走在乡间阡陌的小路上,呼吸着漫天飘浮的桂花香气。我们的脚步声惊落了草尖上的露珠,吵醒了正在酣睡的小鸟,它们眯着睡眼惺松的双眼说:“这两个农民怎么这么辛苦,这么早就起来开始劳作,比我们起得还早。”
两个多小时之后,才抵达我们家那片水田。满眼都是金灿灿的、沉甸甸的稻穗,正低着腰欢迎我们的到来。那些瘦一点的水稻还能挺立着腰杆,只是将沉甸甸的稻穗低垂下来;那些肥一点的水稻,由于难以支撑自己超常的体重,加上风吹雨打,有的已经跌倒在地上,好像在说:“快来救我回家去,我为主人吃得肥肥胖胖的,比那些瘦子重多了。”
父亲让我在没有烂泥的水田里去收割,而他自己却去到有烂泥的水田里,那里的水稻更需要我们早点将它们接回家去,如果被风吹拂后倒在了烂泥田里,就有可能要霉变或者发芽。
我在干稻田里收割了一会儿,就跑去和父亲一起割。我见他左手将稻禾一拢,右手用带齿的镰刀使劲一拉,八九棵稻禾就被他放倒了。我模仿他的样子,最多的时候也只能放倒三四棵。
很快一垅就到头了,那些被放倒的稻禾躺成了一大片。我朝父亲的身上一看,他的全身都被汗水湿透,找不出一点干爽的地方。几条蚂蟥正挂在父亲的小腿上,鲜红鲜红的。
我的腿上也出现了同样的风景,几条蚂蟥像茄子一样挂在了我的小腿上。接下来,我就有些害怕再被蚂蟥叮咬,精力难以集中,一分神,左手被镰刀划出了一条口子,血流如注。此时我也顾不上疼痛,只是在脑海中不断地回旋着唐代诗人李绅的诗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们家的田地,是土改的那一年穷苦的农民翻身得解放的时候分得的。父亲分到了10亩田、2亩地,田用来种水稻,地用来种小麦和红薯。
每到秋天收割的季节,父亲在头天晚上总要忙到很晚才能入睡。他要准备第二天收割稻谷或麦子用的冲担、草要子、开水等。冲担两条,防止其中一条被压断,草要子约三十对。开水一罐,置于一个瓦罐中。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就早早地起床,到田里去收割水稻。每次去,他都要带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东西,另外还要带上我们家的那头老水牛,让它在附近的山上吃草,调养身体。它一年累到头,只有此时才能有几天的休息时间。
3
父亲与秋天的关系,有点像他与那头老水牛的关系一样的亲密。
秋天的收成越好,父亲就越高兴,苦和累全被忘记了。
那时每亩稻田收成400斤,地里的收成仅仅只有一点点小麦和红薯。父亲能掌控的全部资源,就是这么多。
每亩田要交公粮50斤,卖余粮100斤,这是指标性任务,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是一定要完成的。余下的就是爷爷奶奶、父母亲、我和妹妹6口人全年的口粮,还有我和妹妹上学的学费也靠这个。田里、地里所收获的粮食和蔬菜,还要拿出一部份来喂养鸡、鸭、鹅、猪、狗、猫等生灵。
父亲日日盼、夜夜盼,就盼望秋天有个好收成。
父亲将稻谷收割之后,一捆一捆地从稻田里挑回来,放置在稻场上晾晒、脱粒、扬净,而后进仓备用。这些重活父亲从来都不让我插手,都由他独自一人承揽。
收割完水稻之后,还要收割小麦和刨挖红薯。忙完了这些,接着就是要堆放稻草和麦秸。父亲在稻场旁边整理出一块长6米、宽4米的长方形土垅,比四周地面大约高出30厘米,作防雨水用。在土垅上的四周再放上木头,便于草堆底层通风透气。然后将捆好的稻草和麦秸,每捆约20斤,一捆一捆分开往上堆聚,一边堆一边站在上面踩压,以便压紧压实,有利于存放得更多一些。
待到那些大雪纷飞的日子,老水牛在野外无法觅到青草吃的时候,这些稻草就有了用武之地。稻草成了牛的粮食和棉被,吃到肚子里去的是食物,铺在地上的就是取暖之物。麦秸也成了燃料,做饭、烧水、炒菜都要靠它来提供热能。
我打心底佩服父亲周密的思考与安排。在我们家那片田地的秋天里,父亲就是那些庄稼的“总司令”。如何排兵,如何布阵,如何收割;今天收什么,明天收什么,后天怎么收,全听他这个“总司令”的指挥。
父亲的思路清晰,计划周密,晴天干什么,雨天干什么,他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从庄稼的收割,到运送回家,脱粒、晾晒、扬净、归仓,上交公余粮,再到每个月的粮食分配,以及安排人畜的食用,他都安排得有条不紊,从未有过半点闪失。
4
秋天,已经深深驻扎在了父亲的心里,虽然在秋天里,每天都很累很苦,但面对秋天的收成,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好像秋天专门是为他服务的。
年复一年,父亲从未离开过他深爱的那片田地。他的梦想其实很单纯,就是在春天里播下希望,在秋天里收获丰盈。
也只有在秋天,才能给父亲带来更多的他想要的欣慰和满足。
有一年秋收完成之后,父亲对我和妹妹深情地说:“你和妹妹都要用心读书,读到哪个年级算那个年级。如果你俩都能考上大学,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供你俩上学。”
等到他的心愿实现之后,父亲的人生也遇上了秋风。他那一米七O的身高日渐地矮下去了,腰也越来越弯了,背也越来越驼了,步履也迈得越来越慢下来了……
无论父亲如何拼命的努力,他那年复一年地奋力拼搏所获得的果实,也只能勉强让一家人能够活下去。正如父亲的先辈一样,历经数千年的辛劳和积累,传承到父亲的手上,仅仅只有两间不足50平方米的土坯稻草屋,几只腌制咸菜用的坛子和一口盛水的缸。基本上不值钱,但对父亲来说,这也是一笔价值“不菲”的家产。
这就是父亲这个农民家族,数千年以来也无法改变的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