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蜷在病床上,我一面同她说着话,一面理着她头顶剩余的一些发丝,头发稀稀疏疏的,像胎毛,只是长了些。
她嗫嚅着,干瘪的嘴唇里挤出些字句来,断断续续的,但我能参透其间的含义。我噙着泪给她以积极的答复,而对于一些别的问题,我只权当作是没听清楚,避而不谈。
母亲正说着,忽地愣住了。她的视线往一处汇集去,我在她的瞳仁里瞧见一个身影——是父亲。我不愿见他,扬起袖子拂去泪花后便径直出去了。同父亲擦身而过时,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兴许是错觉。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头顶的格灯一晃一晃的,我眼前的世界也随之在黑与白之间闪烁着。
医院是面镜子,你能在这瞧见最真切的人性,最真实的世相。在医院陪护的这段时间里我亦是对生离死别司空见惯了:前些日子笑着打趣你的老奶奶只一夜之间便失了生气;孝子们常常在老人临终时团聚;楼道的角落里永远瑟缩着情绪崩溃的家属,亲人的生命就像他们嘴里叼着的香烟,一刹那就烟似的随风去了,没人能握得住,只期不留遗憾便是最好。
病房门开了,父亲一手扶着门,一面看着我,他不说话。我佯装思考的模样,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回我听得真真切切。
“到我那去住吧。”这几个字从他咬紧的牙关里挤了出来。
“不了。”我直接回绝了。对于他,我从不拖泥带水。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你把自己照料好怎么照顾你妈妈?”他态度很坚决。
“我妈怎么说?”我斜睨着他。
“她让你跟我走。”他说。
“那就走,先说好,我在的时候我不想看到她。”我表明我的立场。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好”,像是做了重大牺牲一般。
我起身走进了病房。
母亲在啜泣,整个胸腔都在抽动着,每一下都牵动着我的心脏。我给她掖了掖被子、叮嘱了些事情后便转身出去了,推开门时,我望了她一眼,她缩进被子里去不看我。
同父亲走出大门后,我坐上了他的摩托车后座。伴随着发动引擎的刺耳噪声,我们拖着一溜黑烟往外驶去,很快就没入了那片攒动的车流。
此刻是盛夏,昏黄的路灯晕染了整条路,在这片暖色调的氛围里,我微颤着身子,只觉得冰冷而无力,仿佛处在凛冬。
(二)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到骨子里。
他在外头一直过活得小心翼翼的,毋说恶事,他是个连善举都不曾做的人。少惹麻烦的最好办法就是与外界减少关联的建立,这是我给他总结的人生信条。长远来看,似乎我的总结仍起着极大的效用,贴切异常。
于我而言,关于他的印象并不深刻,他的符号约莫只剩下耷拉的脑袋和拧成一团的身姿,谨慎而怯懦。他很少发出声响,沉默得空气都要停滞一般。“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壁障了”,这是鲁迅先生的话,也是我的感受。我将他的懦弱和沉默归结为父母离异的根本原因,他的懦弱在家里会演变成猖獗,甚至是癫狂。你无法想象一个沉默寡言活得小心翼翼的男人在家里摔碎酒瓶挥起拳头扬起皮带是什么模样。
幼年时候,母亲上班时,我常被交予他看管。只要我发出声响,他便扬起皮带抽打我,像抽打一个陀螺。打完以后我须得按照他的命令找一处墙角面壁思过,且不说我有没有错,面壁伴随了我整个童年。我常挣扎在饥饿和疲惫中,瑟缩在角落里瞧着呼呼大睡的他。他看电视从来不会打开客厅的灯,我常没在角落里,躲在阴影的怀里舔舐伤口,做一个边缘人。
母亲常年都在奔忙中,归家时也须得承受他的毒打,那样坚强的女人被打的只一声闷哼便倒在地上无法站起,可怜又可笑。
离婚发生在一个夜晚,恶魔常在夜晚出没。母亲的反抗也是在那个夜晚,一个女人的决绝常常迸发在绝境中,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导向了一个必然的结果。在接到消息时,我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唯独心疼我的母亲,一个遇人不淑的女人,一个蒙受了多年苦难的女人,一个隐忍到最终方才自我解救的女人。
后来从母亲口中知晓,离婚的诱因更多的是因为父亲与前妻的纠葛,二人那种影影绰绰藕断丝连的关联让母亲彻底死了心。
至此,我与父亲也断了关联。而这于我而言像往海里投掷一颗石子,石子溅起的水花顷刻间便被浪潮吞噬了。
(三)
到家之前,父亲停靠在路旁拨通了电话,他的身段随着通话时间的拉长而不断降低,语气也渐渐从商议过渡为哀求,卑微到土里。最终应是谈妥了什么,他仰起头长叹一口气,举起双手盖住脸,狠狠地揉搓了一番,随后便载着我继续往那个家去了。
是个规模极小的小区,里头有稀稀拉拉的树植和草皮,以及坐在板凳上倚着门沿打盹的上了年纪的老门卫。门卫脚边的黄狗警觉地抬起头来,两只耳朵支棱着,随即叫唤了几声。老门卫迷迷瞪瞪地醒来,替我们打开了门禁。房子在顶楼,没有楼梯,我与他一齐爬了十多层楼梯,期间他不止一次停下来歇息,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撑着膝盖,大汗淋漓。我无法想象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兑现了承诺,打开门时,里头没有那个女人,但仍存留着极重的生活痕迹。灶头的开水壶发出怪叫,父亲没脱鞋便往里走,吭哧吭哧地勉强收拾了一番才招呼我进来坐下。我寻了个沙发的角落坐下,像小时候站在某个角落里一样,这已成了我的习惯了。
“饿么?我记得你喜欢吃香葱鸡蛋面。”他站在厨房里探出头来。
“那是以前。”我不看他,默默脱着鞋子。
又是一阵沉默,他站在厨房里不知所措,就像他不知道做什么菜一样,面对我们的关系他无从下手。
“我睡了。”我拎着鞋子往客房去。
客房里堆满了杂物,字母表、小人书、纸盒子……以及一箱玩具,一箱我幼年时的玩具,我能辨认出来那些个我曾视若珍宝的东西。我不作声,只闷头打理着床铺。
“天热,风扇,开窗。”他趿拉着拖鞋提着一台风扇过来,但我们始终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距离——他只杵在门口。
“嗯。”我接过风扇便将门合上了,纵使他还站在门口。
我依靠着门,双腿渐渐无力,直至我蹲坐到地上,泪水随着我的气力一起泄了阀。
那箱玩具本来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它现在成为了前妻孩子的玩物;这个男人本来是母亲最珍视的伴侣,他现在成为了前妻的附属。我的童年被这个男人捣弄得支离破碎,给我的生活留下一地鸡毛,我不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走路声,兴许是他来了,又或许是他刚离开,但这都不重要了。
(四)
我曾同我的朋友倾诉我与这个冠着“父亲”名头的男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朋友表示同情的同时也提出了他的疑惑:你是否曾经尝试去了解他,你是否尝试去理解他,你是否曾给予他在你生命中应有的地位?
我失了神,在朋友的疑问中我开始回顾我的曾经,站在一个新的视角审视曾经的我与他。我想起母亲同我说的一些东西,一些关于父亲的东西。父亲是家里的老小,本是被送到他乡的大伯家去当养子的,但父亲凭着一股子韧劲竟是从数十公里外的大伯家跑回了自己家中。家中已是有大姐和两个哥哥了,他回来就意味着需要被迫接受不受待见的日子。他懦弱的性子便是这么来的。在最热血方刚的年纪他将一腔血气灌注到了不正确的路子上,牢狱之灾接踵而至。在最需要一个顶梁柱的时候,这个男人以最名正言顺的方式逃避了责任。故而,他与我们的血缘联结并不足以强大到能让他为我们停留,他的离开似乎也成为了一种必然。
客房着实闷热得紧,与其说是客房,不如说是杂物室。我怎也无法安然入睡,汗水濡湿了我的衣服,但我不敢也不能吱声。此时门外传来了新的动静,客房的门被打开,外头的光影被拉得长长的,里头有父亲的影子。随后闯入的是凉气,一股接着一股,将我的燥热渐渐驱远了——父亲打开了客厅的空调。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像之前杵在门口一般杵在我的身后。他似乎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耳畔,若有若无。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我朝着远处走,周遭空无一人,我怎也走不到头。在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小孩,小孩衣衫褴褛、打着赤脚。
“你也是被扔给别家养的小孩么?”那小孩盯着我问道。
“啊?啊。”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对我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他们,我想我爹娘,我想我哥姐。”小孩耷拉着头,身子拧成一团。
“你家在哪?”我问。
“在那头,”他伸出手来,指向那个遥远的远方,“他们肯定在等我回家吃饭。”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在那头,若是走错了路不就无法挽救了吗?”我问他。
“我不怕,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走。”说罢,他咬紧了嘴唇。
“真走错了怎么办?”我似乎有些不依不饶。
“总会有挽救的机会的,希望能给我补救的机会,就算我走错了选错了,我也希望可以补救。”小孩一道走着一道说。
“你觉得值得补救么?”我问。
“值得,毕竟那是我的家。”小孩说。
(五)
第二日,我怀里揣着父亲买好的热乎乎豆沙包和豆浆,同它一齐往医院赶去。当然,我们仍然没有太过密切和深入的交流
母亲状态好了些,已经能坐起来迎接我们了。我撇下杵在门口的父亲跑向母亲,她抚着我的头,眉里眼里都是笑意。
“我一直没做好,但是我觉得现在可能还不算晚。”父亲忽地张了口,我和母亲霎时间愣住了。
“我跟阿飞(我舅舅)商量过了,我们打算送你到上海去,乳癌在那边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他继续说着,“我也跟阿丽(前妻)商量了,她虽然很不乐意,但是也通情理……”
母亲定是落泪了,有泪水顺着发梢滑到我的头顶。
那个小孩似乎自我的梦境里跳跃了出来,漫长时光将那个一门心思往家里赶的小孩拔高成大人模样,在他的鬓角染上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予他以痛击,予他以歌咏。似乎并非他过于缄默和懦弱,而是我不愿意同他建立关联、给他以深入沟通交流的机会,我一次又一次忽视了他的挣扎,只在脑子里拘着恨意和不堪的过往。
母亲被送去化疗时,我和他一起在门外坐了很久。
“把包子吃了吧。”晌午时分,他从病房里将包子拿了出来递给我。
我接了过去,没说话。
“可以的话,跟我说说现在喜欢吃什么,行吗?”他小心翼翼地踏入我的世界。
“嗯。”我狠狠啃了一口面包,没看到馅料。我又狠狠地啃了好几口,豆沙终于从厚实的面皮里冲了出来,冲破关卡的还有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这个从未被我正视的男人,从未走进我生活剧本的男人这些年无声的挣扎和付出终于走上了台面,赢得了他应有的尊重和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