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杈
冬日的高树仅剩下光秃的枝丫,这是平日里我所未曾注意到的。
笔直的、分叉的、尖耸的,形态各异的,都是枝杈。春花夏茂秋荣,枝杈的姿态尽数让花啊果啊叶啊夺了去,终于到了属于枝杈的冬季,却是来了更引人注目的雪。枝杈始终没有出头之日。
枝杈抽出芽儿,芽儿盘盘絮絮,成了茂密的枝叶;枝叶间腾出了花,缀缀点点,又是一番好景致;花儿枯败成就了果儿,圆润铮亮,压弯了枝杈。都是枝杈上生发出来的,都是枝杈所留不住的。叶是要落的,花是要败的,果是要撷的,剩下的永远是枝杈。
人们也喜欢枝杈。两棵树的枝杈间系上绳条,这便成了晾晒衣物的好去处。枝杈还可直接用的,人们在枝节上挂上腌制的腊肉,挂上白霜的柿子,待来年成了上好的年货和零嘴。
枝杈也有伙伴,伙伴是些筑巢的雀鸟,它们给枝杈带来些热闹,热闹多了变成了喧嚣,喧嚣惊扰了枝杈的清梦。
枝杈时常做一个梦,梦里枝杈只能长出枝杈,枝杈之外还是枝节的枝杈,没有叶,没有花,没有果,也没有雀鸟。人们观赏的是枝杈,树干上形态各异的枝杈,人们选出最精美的一节,给这一节枝杈系上红绳,挂上灯笼。
枝杈是傍晚时醒来的,它被捆作一团,依靠在黄泥糊作的墙沿。
今晚是除夕夜,炮仗和烟火五彩缤纷,枝杈想起了曾生发在身上的花。灶台燃起了火,枝杈噼里啪啦的爆鸣被村子嘈杂的熙攘掩埋了。枝杈只剩下枝杈。
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炊烟,枝杈不再是枝杈。
猫
猫是女生宿舍楼下的猫,就那样橙色的灰扑扑的一团。有些女生会买些猫粮去喂食,有些女生获得了爱抚的准许,有些女生被报以抓挠的回馈。猫的受众成了两类人,板着脸寻了偏道绕开的,堆着笑找了去处投喂的。终究是会在时间的河流里分化的。长出芒刺还是生出花朵,取决于自己。
猫有很多,宿舍楼下的、教学楼旁的、小树林里的、理发店的、文具店的。还是分化开了的。猫也是人,喜或不喜,只在一眼抑或是嗅息。眼一闭,头一拧,走了便走了,没有也不需要挽留。店里的猫享着精致荣宠,以娇贵自恃,以顺从待人。野外的么,只需那一瞥,便不见了踪影。它们不需要一些别的猫视若珍宝的东西。树干和垃圾桶是极好的。
夜行者里有猫,就那样轻盈地蹦跳到你的床头,像是月里来的。
有一类兽叫食梦貘,兴许是猫。
湖
前些日子死水凝固了,覆着薄薄的一层迷蒙的镜子,折不出什么,装点了些枯叶,还有探出头的芦苇。
有人去打探湖的底细,石子或是砖块,湖面开了或没开,人就在桥上、在岸边张望着。动的或静的。黑鹅或白鹅在动的湖里腾着跳着,激荡起水花,水花死在了岸边,死后果真是会上天的,老人们没骗人。至少对于水花来说是这样的。
死水冻住了,活水欢腾着,枯叶和鹅。
人须得活起来。
天桥
北门外有天桥,我喜欢那天桥。
天桥上有行人,有小贩,有我;天桥下有车流。实际上我喜欢的是车流。各地的车流大抵是一致的,橘的白的流光,驶在路灯暖意的氛围下,快的慢的,安静的喧嚣的。
小贩在我身畔编织冬日的手套和围巾,脚边是是一只狗,哈着白气。我将双手合在口鼻前,哈出暖气,指缝间渗出暖气,也是白气。
情侣依偎着从我身边走过,香气和糖果,零零碎碎的一地。我成了爱情剧作的背景板,呆板的行人,权当一棵树的作用。
我踱了几步,换了个位置,能看到两侧人行道。另一个小贩到了,老旧的褐色夹克支棱着,杵着棒子,棒子上开着花,是冰糖葫芦。
人行道上断断续续出现行人,大都遛着狗。我身畔的小贩也遛着狗。我没有狗,但是我也握着绳,绳的一端在脖子上,我想过将绳子的另一端放逐,可是我害怕孤独。
穿着风衣的少年扛着自行车上了天桥。我的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
流光奔流着,有个闯入者,他没有灯光。我骑着少年的自行车加入了车流,随着流光奔涌,涌向向往的尽头。少年代替我成为了天桥上的守望者,他向我挥着手。
车的鸣笛声惊动了我,少年到了天桥的另一端,他下天桥去了。
我买了一串糖葫芦,一副针织手套。我将冰糖葫芦立在天桥的栏杆上,用手套包裹住冰糖葫芦。它们粘连在一起。
下一个人会看到它,会想到这里曾有个守望者,守望着车流,拘着抢夺自行车的念头,像哈着白气的狗。
归途
只一道三两悬灯的长廊,蛇腹样式层节分明,明一处,暗一处,偶有水房的滴答声。
房门上悬了把大锁,廊堂的风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它分毫。这样的房门就沿着长廊向远处延伸,曲曲折折,左拐右突。往日里洗漱和解手的响动一应没了,一同没了的还有喘息和梦呓,这似乎才是夜晚本真的样貌,兴许又不是,这可能得从造物主处寻得答案。
今日头顶掠过的发出巨大轰鸣的钢铁巨鸟渐多了起来,四方的旅人依旧在旅途中,人生的旅途需要旅途来体现。
餐厅的酸菜鱼依旧可口,只是临时上岗的酸菜着实不称职,竟连便装都未褪去,更不用说口感了。金汤里的鱼在游弋,拖沓着未褪尽的黑色鱼皮,挂着几片鱼鳞,耀武扬威般嘲弄着异乡客。异乡客终究是争不过它的,金汤也是鱼的家,而这可不是异乡客的家。抛却那些洋洋洒洒情意绵绵的赞扬叹惋,家才是家,而非嘴头上挂着的口号式的温存与归属。
天渐暖了起来,风里带着日头的馈赠,暖意促成的是慵懒,摇椅般的体验。
旅程将至,暂别异乡,重归故里。
神话里有一类禽,唤作青鸟,是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存在,后来为古时候的文人骚客拈了去,和双鲤一同成了乡愁的喻指。而在现世,青鸟和双鲤也摸索着与时俱进,渐成了异乡客返乡的媒介。
这位异乡客乘上了青鸟,径直奔往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家乡去。青鸟是机械的构造,许许多多同旅人一般的异乡客都乘上它升入天光云影中,有一番欲与天公试比高、将太阳摘了去的气魄在。青鸟发出鸣叫,不似古时那般清脆,像是嘴里衔了石子、喉里哽了刺,沉重刺耳的很,全无那般诗情画意的美感。
异乡客只觉头里涨得慌,肚里也似待了只弼马温般闹腾得慌,这只机械铸就的现世的青鸟要将异乡客的三魂七魄尽数掠去,全凭这些不起眼的见不得光的却又极为有效的伎俩,而这伎俩又是在天公眼底下施展的,教异乡客全无办法。毕竟它是青鸟,毕竟他是需要依仗他物的异乡客,只得咬咬牙闭上眼一应承受了去。
异乡客蜷在靠窗的一角,脑里一片混沌,层云里只一束光亮,是归乡的执念。五指舒展的力气都散去了,好一个摄魂夺魄的青鸟!寄人篱下约莫是这般处境。异乡客眼里仍是有光亮的,这光亮来自青鸟窗外城市的流光,车辆的、屋舍的、马路的……哦,家乡的气息似乎要从地面迸出来,径直冲上天际,直到将异乡客掩埋。异乡客登上青鸟时艳阳高照,而后他就依靠在窗边看着远方那一抹带着暖意的橘黄色渐渐没入灰白色的云雾里。天又冷了些。
异乡客落地时已然是夜晚了,旅人们匆匆取走物什又匆匆赶往下一趟旅途。林子里栖着诸多样式的青鸟,有的整装待发,有的原地修整,都是大得让人瞠目结舌。
异乡客到了一处驿站,驿站门前有灯,只不过它是淡黄的,温度远不及太阳。明日即可归乡。异乡客持着这个念头卧在雪地里沉沉睡去,只期望明日的晨阳能将身上覆着的厚实的雪化去,唤醒这位离家乡仅有一步之遥的异乡客。
理发
理发店和小城盘根错节。
小城的理发店约莫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厚重的木门,粗糙的招牌,木沙发和桌底堆着的头发,发黄且嗡嗡作响的风扇。
理发店外大都会摆放桌椅二三,桌上盛着围棋和象棋。偶有老人在棋盘上厮杀,周遭围着人。局外人不语棋。人们在心底记着自个儿到来的顺序,极有默契地轮流登场。会有老人荣膺常胜将军的称号,但这是极不讨喜的。深谙世故的老人们互相间都会给足面子,你来我往的。
理发店便是如此积攒了人气。
理发店的价目表常以红纸黑字的样式标明并张贴到厚重的木门上,前些年理发是十元,现如今是十五,而挨年近晚又会涨到二十。是人们普遍能够接受的价格。
镜子下是一张长桌,长桌涂着锃亮的油漆,纳着一排抽屉,挂着一排长扣。
理发店的客人常是络绎不绝的,像是流水生产线上产品们的固定工序。
民间有一说法,谓剃头为开运之道,与以审美为出发点的理发大相径庭。剃头开运无所谓发型,纵使如狗啃般不成样式也不会招致客人的谩骂,他们对理发开运有着虔诚的信仰。
老板娘约莫五十岁光景,她的手艺源自五十年代曾在国营理发店培训供职的母亲。老人家的眼睛糊上了飞花,只能在一旁盥洗客人们的毛巾。
我前面的一位客人也是位老太太,选的是烫染服务。
一个人来么?老板娘询问道。
不是,老伴陪着的。老太太盈盈地笑。
是在下棋吧?老板娘将椅子旋转了个角度。
是在看棋吧,老太太扭过头张望一番,他的棋艺也就那样。
也就你敢这么说了。老板娘笑了笑。
半刻钟后是我。
什么发型都行么?我透过镜子看她。
都可以,只要钱到位。老板娘把弄着手里的推子。
我笑了笑,剃个平头吧。
我瞧见镜子里我被削去棱角,平直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