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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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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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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

上岸

现状似乎在二月公布成绩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虽有万般不甘,李伟只能在毕业季剧场一幕幕的更替中被裹挟着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沙滩、海鸟、波涛,一切本该出现在毕业旅行中的意象纷纷成为局限他脚步的存在。爸妈带着李伟到海边讨营生,海岸线不长,来旅游的人群叠了一层又一层,他们都来李伟家的小店租帐篷、租泳圈,一旁几块铁皮搭建的简易收费淋浴间此时也人满为患。

李伟黝黑的皮肤下泛着红晕,海浪裹着热浪将他冲得有些发昏,以至于好几个游客找他付款都没注意到。游客来了又走,像翻涌上岸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

脖子上的收款码翻来翻去,支付宝或微信,只有两个选项,他的人生似乎也在做与不做的选择中败下阵来。想起选择考本校研究生并顺利上岸的大学室友,他不由质疑当初自己制定高目标的雄心壮志从何而来。

他看向身旁的姐姐——高中毕业后姐姐就跟着爸妈一起来海滩景区,起初是在家里的小店帮忙,后来跑到附近新开的海鲜饭店做服务生,一个月也能拿大几千块的工资。

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汉找他租了个泳圈,他仰起头将付款码伸向大汉,阳光太烈以至他看不清大汉的面容,只能瞧见他裸露的健壮上身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在汗水的点缀下闪着别样的光泽。父亲在旁边卖力地给泳圈充气,一张一弛动作紧凑,远看像一团蜷在板凳上的老树根。北方人身材普遍高挑,唯独李伟成了家族里的另类,不知情的亲戚朋友常把他错认为家中的小弟。李伟本来叫李维,高考后企盼再度长高改名为“李伟”,希望大学期间身姿能长得伟岸一些,后来反而成了某种具有反讽意味的存在。

李伟将脖子上挂着的付款码吊牌摘下放进裤兜,趁着小店来人渐少,踱着步子悄悄远去。脚底下的砂石有些硌脚,他挽起裤脚走向海边,迎着海风挺直腰板,尽量使自己看着像个游客。

今天的海腥味有点重,他想起姐姐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因为饭店里的服务生不仅要端菜收桌还要处理每日的海鲜食材,过程中不免沾染海鲜身上活跃着的大海气息。

海面上飘着乌压压的人群,其中有不少小朋友套着泳圈和海浪搏斗,好几个小朋友被海浪冲到他的身侧,一波又一波。站着的他此刻像穿行在学生群里的老师,一众倾覆蹲坐的小朋友将他的身形衬得伟岸起来。前几天的招教面试过程中他也曾想塑造出这般伟岸的气势,奈何仅仅高出讲台半头的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声音和身板一样显得年轻,教学展示过程也因设计有趣而活力十足,评委老师评价说李伟同志在未来的教学生涯里一定很有亲和力,不会同学生有距离感。这是某种鼓励与认可,但李伟总能从中咀嚼出其他的味道,像是吞了一颗长虫的蜜枣一样难受。面试结束后考生们纷纷走出学校,同组的其他面试者气质出挑落落大方,他穿行其中像亦步亦趋跟随老师到办公室安排课业事宜的学生干部,他的自信心再度受到巨大打击。这次面试大概率没有了下文,于是当天下午他就来到海滩景区帮助父母经营“家族产业”。

他这本书已经被世界翻看二十多年,于世界而言李伟更像一本无味的闲书,只能靠无休止的风来翻页,不像其他典籍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中规中矩的叙事结构不免落入俗套,没有任何趣味可言。

李伟的爷爷喜欢海钓和游泳,平常都是和临近几家的老人们一起,后来这些老人都陆陆续续被子女接到城里去了,李伟爷爷也就没了游泳海钓的伴,眼见老人坐在门口发愣一天天枯槁下去,李伟选择清晨起个大早拉着爷爷出去游泳海钓。

大连始终是二十多度的天气,清晨的大海相对温和,岸上的潮气很重,风吹在身上使人发冷。爷爷教导李伟游泳前的热身准备,先是活动一番筋骨使身子热起来,再掬起一捧海水往身上抹去,手臂、胸口、大腿、膝盖,然后缓步迈入海水,让身子逐渐适应海水的温度,李伟两手抱着泳圈,只觉海水冰冷刺骨,不禁打了个寒颤。

“来吧!”爷爷已经跃入海中,身子往回探着,仰起的脸颊通红。

李伟探着步子往深处走去,在适当的深度缓缓蹲坐在海水中,泳圈使他漂浮着,却不似爷爷那样有与海浪抗争的力量,双脚无法触碰到底部的沙砾或礁石,像无根的浮萍被海浪裹挟着起起落落,掌控不了自己的方向。

像在一块被挤压的果冻里,远方的阻力不断袭来,一下又一下,最后李伟被白色的浪花送到岸边,一如无力的海带躺在沙滩上。

他就这么上了岸,而爷爷却往远处游去。远处的岛群被雾气笼罩,新日的红光渐渐散成一片,雾里好似燃起一把火焰,将鲜活的日子重新点燃。李伟抱着泳圈再次往海面走去,沙砾依然硌脚,但身体已经适应海水的温度。他不再摸索着往深处走去,而是直接跃入其中依靠四肢开始扑腾。岸边的人渐渐多了,大都是来看日出的,相机的快门声、人群的惊呼和海鸥的鸣叫混在一起,成了岸上的浪潮。李伟明白这些都不是自己的观众,心理的负担渐渐消失,他双手内合往下拨,双腿一并一合,凭借泳圈的浮力终于游回岸边,此刻他仍不见爷爷的身影,心下渐渐急迫起来。

而远处的朝阳已经升起,水面的粼粼金光随着潮汐跃动,李伟站在岸边往远处的海面张望着,生怕错漏爷爷的动向。而那位早已在人生之海中浮沉多年的老人,此刻正划破海面的光影往岸边赶来,日光愈盛,像为其铺就了一条胜利者的归途。

老人终于上岸,他松弛且略显臃肿的身躯此刻闪着晶莹的光亮,黝黑的皮肤下泛起健康的红晕,像极了身后冉冉升起的朝阳。

“你还是太年轻,海民怎么能怕海呢?水是海人也是海,你别管浪多高风多大,划开手朝着岸边可劲儿游就行。”爷爷拍了拍李伟的肩膀,憨态可掬。

李伟领着爷爷到自家搭建的淋浴棚冲洗换衣,最后一老一少缓慢走回海岸一侧的镇子去了。

早餐是海菜包子和咸鱼饼子,李伟吃完以后就跟着爸妈一起回岸边经营小店了。游客熙熙攘攘地挤入景区,金沙滩名气远扬,成为来大连的热门打卡点之一,李伟就像景点里与玩家互动的固定NPC,与玩家交易为玩家提供通关道具。他静静远眺海面,许久都没能见到爷爷那般在海上独自游几个往返的勇士出现,而生活中也向来缺少勇士,李伟好像为自己的遭遇找到某些因循的形而上的依据。

姐姐说今天调休,和换班的同事交接好工作事宜后就到小店帮忙了。父亲在饭后被爷爷叫到里屋去了,好一会儿才过来。姐姐和母亲编贝壳手链的空隙和李伟交谈起来。

本是扯一些家长里短里外见闻,后来姐姐谈到换份工作出去看看的想法,母亲抬起头看了看姐姐,努努嘴示意父亲过来了,先不要提这些事情。

父亲倒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给泳圈打气,一个接一个,好像没听见一样。

父亲向来老实本分,并不主张子女往外跑,一是担心子女在外吃亏,二是出于某种私心,故而家里人都不敢在他面前谈起其他打算。

“阿爸回来的时候要给我拿存折,说要支持你们读书,我是不想你在这些考试上浪费时间,但是阿爸发话了,我也就没什么意见了。”父亲忽然开口说道,“存折我没有拿,那是阿爸大半辈子的辛苦钱,你要是有出去的打算就找我拿钱。”

母亲有些讶异,但想到是阿爸开了口,自然明白按丈夫的性子是一定要顺从父亲的意见。姐姐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眼睛里有光亮闪了闪。

“你那个研究生考试怎么样了?我同事说她的妹妹顺利上岸了,我这才想起来问你。”姐姐侧着脸看他。

“没进面试,调剂的学校不如本校,所以没去面试。”李伟踢着沙滩上的石头嘟囔道。

“我听说研究生考试很难,好几百万人考,招的人却很少。”姐姐说。

“我没发挥好,目标太高摸不到。”李伟眼皮耷拉着,神情自然了些。

“没事的,又不是只能考一次,还能再来。”姐姐宽慰道。

“你那个招教面试结果看了没?”姐姐又问。

“还没有,昨晚就公布了,感觉没戏。”李伟边说边招呼着客人。

“不管怎么样总要看看。”姐姐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子。

李伟拗不过姐姐,只能掏出手机查看当地教局公众号的最新推送,一直扒拉到名单尽头都没看见自己的名字。

“我就知道。”李伟像泄了气的皮球。

姐姐拿过手机翻看,发现李伟看的是城镇公务员的录取名单,而招教考试的录取结需要打开另一条底部链接。

“你这粗心鬼,”姐姐一面嗔怪一面翻找着李伟的名字,终于在某一栏里瞧见了“李伟”两个大字,“你考上了,阿伟你考上了!”

李伟看着姐姐的惊喜模样,难以置信地夺过手机查看,自己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录取栏内,单位正是镇上的小学。

上岸了,终于上岸了!想起这段时间的遭遇,李伟险些哭了出来。

母亲欣慰地笑着,父亲也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爸,阿姐说想去深圳看看,要支持的话姐姐应该也有一份的,她打工赚的钱都给家里了,你看能不能给她拿一部分?”李伟说道。

“女娃子就不必往外跑了,多不安全。”父亲依旧顽固。

“女娃子怎么就不能往外跑了,现在的娃娃哪有成天待在家里的?”母亲反驳道。

“我高中同学都不在镇上了,她们去外地工作,有的还参加成人高考了,我也想……”姐姐争辩道,口头一些更激烈的言辞在理智拘束下刹住了车。

“都是家里的孩子,阿爸你要一视同仁的。”李伟望着父亲说道。

父亲刚想说些什么,母亲此时又接上了话:“当初我也不是这儿的人,不也因为你到这儿来了,怎么我就不算往外跑了?”

几人的话好似浪叠千层,一波接一波,将父亲冲得无话可说。

“算了算了,你看和阿妹商量一下吧。”父亲摆摆手。

几人相视一笑。

“九月份入职,你有什么打算?”姐姐问李伟。

“我想边工作边备考,再考一次研究生,学历高一些机会也就更多一些,到时候回来当个中学老师就更好了。”李伟挠挠头。

“都不是安生的货!”母亲嗔怪道。

“那倒不至于,船港还在这儿呢,再怎么漂还是得回来的。”姐姐笑道。

“回港还不行,早晚要上岸的。”母亲说道。

李伟瞧着家里其乐融融的氛围,前些天的阴霾似乎在此刻一扫而空:是啊,早晚会上岸的,不止是考试,生活也同样如此!

他长吁一口气,此刻如一只凌空的海鸟,无边的海岸线和广阔的湛蓝天空正向着他招手,漂泊多日的心此刻也终于上岸,而面朝大海的祈愿终将在人生的旷野上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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