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阅览室,对桌应该是帅哥:不摘口罩,双眼深邃,长发过肩,一席正装,有些艺术气息。他拿出电纸书,一页页散漫跳读,不似庸俗的卷王复习考试,却像乱刷网文;但他用笔圈点勾画,不像网文,却可能是文学名著。屏幕漆黑一片,开着夜间模式,她瞥不到内容,盲猜他是太爱文艺,以致沉迷名著直到深夜;他扫码签到,预约晚自习——也许是个执著、高雅又不失人情味的文艺工作者,她猜。是否要搭讪?说不定是理想型;虽说带着口罩,但看眼睛很帅。她是即将毕业的美学硕士,貌美又学识渊博,可谓完美无缺;只是太冷酷些,除去事业再无他求,才剩到现在。要嫁给学术,她想,至少要找个文艺素养相当的人,可做学术伙伴。年少的她也曾痴情,为追求某个长发男孩练习作诗;然而手段与目的时常相互争斗,一刀两断之后,她将一腔爱情完全寄托在了文艺。今天可有机会再结奇缘?毕竟遇到一个与旧爱发型很像而眼睛更帅的男生。
想到自己齐天大剩的境地,她写了张小纸条,趁他出去,放在他的电纸书一旁。她心脏砰砰跳着等他回来,满脑子因焦灼滋生的胡思乱想:长发帅哥,可能是艺术家,但或许是混混呢,也不排除;若是混混,他们会在闭馆时毫无关系地分道扬镳,这只是无数平凡日子中最平凡的一日,什么也没发生。可他一身正装,读书细心,绝无混混气质,她会拜读他的文艺作品,成为学术伙伴,甚至更进一步。她会带他到街对面的圣厄洛斯餐厅,但保不准自己不会在马路上激动得看不清路,被大巴侧翻压死;他或者同死,或带着心理创伤幸存,学术路线转向精神分析,也可能被精神疾病就此终结。更可能的是什么事故也没发生,吃饭时确立关系,却不久分手各走各路;也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潜力,两人合作而在学术上共同留名史册;婚后又可能因鸡毛蒜皮吵架,她不慎杀死他而入狱,事业彻底终结……
她因焦灼尽情胡思乱想,仿佛眼前已经看到一片血红,打起寒战。就在这时,他回来了,她赶忙装出专心读书的模样,几乎害怕他发现她的鸡皮疙瘩。令她那有些阴险的高傲受伤的是,纸片太小太碎而不起眼,以至于他以为那只是碰巧飘来的垃圾,根本没有注意,从中午到傍晚竟看也没看一眼,哪怕是拾起丢进垃圾桶。天色渐暗,临近闭馆,她没抢到晚自习空位,不久就要走。期待他翻看与勉强回应的焦灼,因他不太可能在她走前做出行动,冻灭成一种呆板的尴尬:她不知道他下自习扔垃圾走人时发现这行字会怎么想。或许他会轻蔑地一笑,心想他这人类优质男性第一百次躲过下等女性的试探——他会因缺乏了解笑她想吃天鹅肉,我们经天纬地的美学硕士将在一个人的印象中与无数单面人没有区别。
临打闭馆铃还有五分钟,没约晚自习的人纷纷收拾桌子离开。她紧紧盯着手中的书,心想看完这章再走;然而余光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书上的字也一点都看不进去。她在两种可能性之间猜测,究竟真没看见,还是因瞧不起故意不理;她倾向于后者,她的高傲再次受到一百点打击:是她很丑么,还是表现出低声下气了,或者过于朴拙,使他觉得他们的世界图式并不交集在同一层次——于是他故意以沉默羞辱想吃天鹅肉的她,正像阶级敌人以沉默扼杀《资本论》。闭馆铃声响起,她匆匆拉上书包,也将他扔垃圾时可能引发的一系列荒谬的尴尬囫囵打包,窸窣噪声竟没引起他抬头一看的分心。她快步走向通往地上商圈的扶梯,头也不回,甚至不知道自己一路小跑;直到发现一个小孩望着她的可爱兔子腰包,她觉得自己被怀疑是在逃扒手。
她走上扶梯,发现自己呆望着对面的镜子:每个人影都齐刷刷低头戳手机,正如流水线的产品被齐刷刷地安装屏幕——每批产品不可避免都有次品,但几个次品对有序的商业运行并无影响;她没戳手机,对于人群来说是漏装零件的次品;同样,今天发生的小小尴尬,对于她规划完满的学术人生也无大碍。意识到这一点,她略微释怀,甚至想吃顿好饭慰劳自己;但一看每个饭店都在排队,心想为高效利用时间还不如赶快回家学习。她早已养成名义上省时间的一天两顿饭习惯:回家换了环境,什么也学不进去,学习五分钟,刷手机一小时;吃饭不过半个小时,人性弱点却使她宁愿磨蹭一小时。回家进门,摘下口罩,掏出手机,乱翻浏览器首页:总觉得有人会将今天的小小罪孽挂上当地新闻,方才树立的学界新秀人设将在小市民饭后的聒噪中毁于一旦。幸好新闻尚未更新,连国家大事都没登,她松了口荒谬的气。
现在回头看图书馆一边,那个男生因天黑犯困,摘下口罩透气,露出一副奇丑无比的下脸,多痘而龅牙;他毫无礼貌地打了个出声的哈欠,挤出的双下巴浑圆而夹有黑泥——若早点原形毕露便不至使我们的硕士搞出上述一套乱七八糟。他收拾书包走人,根本不理会剩在桌上的碎纸——甚至还留了个瘪塑料瓶。他上到商圈,拐进一家烟头横飞的酒吧,心想今晚一定试试刚从黄网上学到的撩汉技巧。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瘦弱的小男人咳出一口浓痰,掏出一支布满划痕的浑浊针管,向他抛来媚眼儿……
我们的美学家终于惜别了浏览器,守在空白文档前,构思一篇早就想写但屡屡弃坑的存在主义爱情小说。可以把今天的经历写进去,她想,这正填补每每因此中断的最后一个情节空缺。不再走神,开始敲字,怎么又写糟了,像上次一样,还会弃坑吗,她在情节高潮前游移不定。还是别弃了,她想,就当最后一次尝试,若失败则就此放弃写作,做一名纯粹的理论家。少女的她曾是浪漫多情的诗人,为那长发的梦中情人寄去无数有来无回的情诗;为提高艺术水准,她开始研究艰深的文艺论著,却因此愈发理性、木讷直至冷酷,失去写作情话的能力与恋爱脑,沉迷黑暗系哲学而被剩到毕业。
感谢她的哲学修养,与今日奇遇带来的灵光一现,她的小说大获成功,几家刊物相继接受,这激励她将创作终生坚持。数年后,她将这篇短故事进一步展开扩写,一本畅销书使她月入几万并留名史册——做为最普通的高校讲师,她连这五分之一都不敢妄想。她在一位著名哲学家的追求下结婚,门当户对,胜过年少幻想太多。当初图书馆那男人前不久消化道息肉破裂感染败血病而死,上了新闻,也成为夫妻二人共同写作的怪异理论研究论文的案例。可是他们双双都不知情,这注脚上不起眼的姓名竟是决定他俩与学术界当今面貌的命中恩人。
那天受图书馆馆长邀请,二人前往礼堂开展一次围绕怪异理论展开的学术讲座。他开着私家车前来,是用她最新的稿费买的;她坐在副驾驶,捧着装满论文的文件夹。绕着商圈转好几圈也没有车位,他说,要她先拿资料去会场,他停下车再去;讲座如此火爆,多亏她是第一作者。她下车,过马路,走到交叉口,一阵小风将论文吹走一页;急忙伸手去抓,没看到其他路人全部尖叫着闪到一边:大巴在交叉口躲避横冲直撞的电瓶车,尖锐巨响后不慎侧翻,众人躲避及时而幸存,唯独她反应慢了半拍,一代佳人惨死车下。
那页论文随风飘去,唰的蒙到一个男人脸上;他西装革履,手提电脑包,将要赶去聆听讲座。他将纸从脸扯下,露出一副诗人的面相,整整飘逸的鬓角;他团成纸团,随手丢进垃圾桶,它属于一个藏污纳垢的酒吧——那张纸上正好写有这个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