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跪在黄昏的痛里(组诗)
文/曹玉治
见我回家,母亲嚎啕大哭
母亲被父亲的痴呆反复殴打
青一块,紫一块,像岁月的钢印
盖在铺满沧桑的路上
我沿着悠长的呼唤回了故乡
双膝跪在黄昏的痛里
伸出双手,接住母亲的嚎啕大哭
第一次成为母亲的家
第一次觉得父亲离我好远
老屋很小,容量很大
把所有的叹息搓成绳子,也捆不住
我和父亲,今生对母亲的亏欠
面对母亲,我只能双膝跪下
儿孙满堂,寿比南山,痴呆老伴
是母亲的三张存折,都没有利息
生活和岁月,争相取款
母亲躲过兵灾,逃过荒,做过堤,挖过野菜
把夭折的孩子和饥寒的日子埋在冬天的身边
指望在儿子的楼上讲春天的故事
指望有人接过那把木柄锅铲炒出炊烟的香和落日的圆
指望和父亲在夕阳中共同指认最后一抹余晖
面对劳碌不止的母亲,我只能双膝跪下
面对母亲所有的扑空,我只能双膝跪下
母亲与炊烟是生死之交
左眼瞎了,还有右眼
右眼瞎了,左眼还有余光
母亲坚信,命运会给她留下一丝缝隙
腰疼的时候,坐一会,用谎言按住真实
头晕的时候,睡一会,用汗水擦亮阴影
缝隙里,全是柴米油盐悲欢离合
母亲说,是自己折了大媳妇二媳妇的阳寿
应该赔偿老大和老二几十年长的炊烟
那么母亲,谁该赔偿您88年重的苦难?
除了唠叨,母亲不想别的
母亲喜欢重复许多话
像日子一天盖过一天
而每一天又都是新的
老大一直与废品相依为命
老二找不到亡妻之外的家
他们将母亲的唠叨一把把丢进风里
风又把那些唠叨捎回来还给母亲
母亲接着唠叨:“老大66了,老二63了”
“老三也白头了”!我突然明白
母亲的唠叨,可以热敷时光深处的疼痛
老二是母亲不想放下的行囊
二哥的家,是33年前的二嫂
青砖写的悼词,风化成黑色的时间
二哥,想做一间平房,安放孤独
母亲,用每天6公里长的艰辛采购生活
冰雪,烈日,蹒跚,摔倒,高烧,都是建材
最后一块瓦,记住了母亲盘根错节的手背
母亲走得很远很累,但不想停下
她想把老二的路使劲往前拽
直到自己成为一块墓碑
父亲总是拒绝一根拐杖的好意
77岁后,父亲把摔跤当儿戏
用岁月的伤口咬住土地的经脉
疼痛开始弥漫,经久不散
一根拐杖的好意悬在半空
父亲的双腿比风还轻
已无法测试庄稼的高度
他只好用倒地的回声
掂量生命的厚度
一根拐杖,是我腾出的另一只手
不知父亲的最后一跤
能否被我接住
父亲的糊涂是我最高的靠山
方向与道路
被父亲熟视无睹
经常把无故殴打母亲的错误
栽赃给坑坑洼洼和坛坛罐罐
父亲犯糊涂时,我帮他修改糊涂
父亲糊涂过后,我帮他诠释糊涂
父亲,是想用糊涂了结一生的清白
并把所有的亲人推向爱的反面
但父亲啊,您的糊涂是我最高的靠山
虽然,每一块石头都噙满凄凉
父亲的一生是责任的原件
星期四的夜晚毫无人性
用一双黒手乱扯父亲的血压
我没有听见苍老的呻吟
更没有赶走凶残的黑夜
故乡离我很近
我离故乡很远
父亲,用他独一无二的牵挂
接通我不孝的手掌
但父亲不会轰然倒塌,他只是想
把男人的担当和对亲人的叮咛
复印在硬板床上
父亲只吃了86粒米饭
一粒一粒地数着
仿佛想起了稻谷和土地的生离死别
一双曾经握得住冬天的手
败在绵羊般温顺的四月
我和老二同时贴近了父亲
像父亲当年在饥寒中搂住了我们
老二把父亲的颤抖抱上了车
我看见了撒落一地的沉默与忧伤
不应该是这样的,父亲
您为什么只吃了86粒米饭?
我该如何蹲守父亲最后的时光
父亲残存的日子
像一条泥鳅,不经意间
就可能从我未遂的某一句话中溜走
而我无法回到第一个字的起点
父亲的一生,是曹家的绝版
所有的真实都胜过虚构
连每一阵咳嗽的内涵和每一条家规的外延
都将成为来生与父亲重逢的家传信物
然而,绝版不可能重演
我终将无法守住父亲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