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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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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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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下

九月的清晨不算炎热,微风拂过,还有着些许的凉爽。老头一大早便起来了,准备带着三哥出门,路上买了点吃食,因为路程很远。梧桐树叶已经由青绿色慢慢地泛黄了起来,还不时的有枯叶坠落下来。大概是出远门的原因吧,老头一边走还一边地催促着三哥,生怕赶不上始发的汽车。

三哥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便有了“三哥”这么个诨名。三哥学习成绩很优异,但是读完高中便想着外出谋生,这原因倒不是因为家里困难,而是在七十年代初,大多数的人读完高中就相当于学业结束,没有了再继续读书深造的机会。从武汉的东边到汉口的水厂,一路上汽车颠簸地行驶了半天,到汉口的时候已是午时。太阳趁着秋老虎的余威,将正午的阳光毫不保留的投射到这七十年代的大地上,炙热且令人透不过气来。老头和三哥坐在一家国营单位门口的树荫里,等待着面试结果。下午的时候,一个戴着高度眼镜的中年人走到老头身边,有点遗憾地告诉老头:“你的儿子没有被录用,你们再去试试其他的单位吧。”老头显得有些沮丧,但是三哥却很平静,因为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有着种种的可能。几经周转,最后三哥被青山一家国营企业聘用。

三哥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对工作一丝一苟的认真态度,在短短的几年里就从一个普通员工升到车间工段长的位置,但是这并不是三哥的心愿。

一九七七年夏末的一天,三哥像往常一样,把家里的竹床搬到家属院里。院子里已经有邻居搬着竹床或是马扎在乘凉。梧桐树叶葱葱郁郁,伴着晚风婆娑起舞。蝉鸣四起,老头睡在一边的竹床上渐渐有了鼾声。远处流萤飞荡,如水的月色揉进了这生机勃勃的夏夜里。三哥没有睡意,一直调动着手中的收音机。在声波的另一端,传来了改变他一生的消息。在声波的那一端,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着恢复高考制度,并有极大的可能高考将被恢复。三哥再也睡不着了,急切地听着收音机里的每一段话,尽管当时中国各大媒体并没有公布。怀揣着梦想,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依然如往常一般的工作,只是手中时常有本书。因为他知道,自己学到的知识,终会被派上用场。当年十月,中国各大媒体公布恢复高考的消息。同年冬天,被关闭十余年的高考考场被重启,那份蓝图也已经准备绘制。

老旧的写字桌,昏黄的灯光下,三哥穿着一件白背心,头上浸着汗水,复习着要考的知识点。老头端来一碗绿豆汤,坐在一边,时不时地向他摇动着蒲扇。三哥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众多考生中的一员,下班后便埋头读书做笔记,早晨上班前还要再温习一下昨晚的笔记。由于基础较差,他屡考不中。但三哥从未放弃,只要有时间便读书复习,还喜欢调动着他的老式收音机,听着国家的时事。直到一九八四年,三哥才如愿考上江西的一所大学,专业和他的岗位对应。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三哥凭借着自己扎实的专业知识,为企业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技术疑难点,创造了不凡的价值。此时,三哥的心愿才得以实现。

今年夏天,我到三哥家里拜访。小区外车水马龙,附近的商场人流不息。三哥的家住在十层,坐电梯上去,转过几个别家的防盗网,最后敲响了他的家门。一进入,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三哥怕我热又将空调温度调低了几度。岁月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的沟纹,曾经年少意气的脸庞有些苍老。小时候在我面前总觉得他很高大,而今却感觉他的身材有些瘦小。他给我泡了一杯茶,彼此坐下闲聊着一些家事。青春已经不再,岁月如流苏一般拂动着他依旧坚定的内心。我望着他有点迟疑地问道:“后悔吗?曾有那么多从商的机会你却放弃了,依旧要坚守在国企的阵线上。”“不后悔”,他几乎是不暇思索的回答。我有点不好意思,不知这话问得是否有些唐突。望着他,我也似乎知道了答案。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子弟到现在的公司副总兼首席工程师,其中过程的艰辛不是外人可以体会的。从九十年代的下岗潮到而今的国企改革,三哥以学到的技术知识和坚定的内心来度过一个个的难关,带领企业描绘着这一番新时代的风景。湖北省省级文明单位、全国总工会模范职工之家等公司荣誉称号正是有着像三哥一样的武汉青年的不懈坚守才最终获得。

我起身走向窗边,看着高楼下的人来人往。道路两旁梧桐树的枝叶在夏日的热浪下摇摆,我没有听见曾经萦绕在七月里的蝉鸣,也没有看见从前竹床边时而摇动的蒲扇。我知道,时过境迁,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化,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始终未变,也许那就是一个武汉青年的精神。杯中的茶叶被泡开了,徐徐地沉入杯底,亦如往事。

细雨纷飞,一阵阵的寒风裹挟着梧桐落叶在道路两旁翻滚。落叶被雨水吸附在破败的水泥路上,芳姐就走在这冰冷的深秋里。风吹动着树梢上的落寞,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还在铁灰色的天际下矗立着。芳姐将脖颈上的围脖又紧了紧,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去。家门口的墙壁上还可以看见“晚婚晚育只生一个好”的标语,家里应该还有居委会大妈发送的宣传手册。可此时芳姐的内心就像这深秋的落叶,被寒风无情的拍打却又无可奈何。

十年前芳姐的第一份工作是顶替了父亲的岗位,进入一家国营单位工作。十年风风雨雨,从一九八七到一九九七,芳姐都任劳任怨的坚守在岗位上。可是,今天她却被告知下岗。尽管之前早有耳闻,可是她始终不相信下岗的会是自己,心中充满了不解与迷茫。三十岁的芳姐除了本岗位的工作外几乎不会其他,没有像样的学历更没有精彩的工作履历。她在这寒风里不知所措。推开门回到家里,年幼的儿子在做着作业,丈夫还在单位加班未回。进到厨房,拉动电绳。昏黄的灯光点亮了整个厨房,她走向灶台边,定了定神,开始准备晚饭。生活依然继续着前进。

武汉冬日的太阳总是很懒散,久久的不愿出来照亮这早已开始忙碌的人们。芳姐原来单位门口的过早摊又多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芳姐自己。天还没亮她便开始出摊,支好桌子,摆好热干面、糊米酒及各种调料,等待着早起忙碌的食客。从早点摊到摆夜市卖衣服,再到婚礼婚车扎花,她试过了各种各样谋生的门道,不只是为了家用,更是为了心中的一个愿望。她要攒钱,等钱攒到足够了,她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铺。既然已经下岗,那就在这世间好好地拼吧,趁年轻,做些自己老了也会感到欣慰的事。

二零零零年的春节来得有些晚,快立春了,家里才开始准备新的一年。在千禧之年的前几个月,芳姐就已经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省吃俭用、坚持不懈的她终于实现了从前的心愿。开春了,梧桐树的枝桠里冒出了新芽。地上落叶被扫尽,只剩下干净的街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庆祝着千禧之年的到来。

而今的芳姐已经年过半百,从前的店铺因为身体的原因早已没有再开。在小区里总有人会记得她,说她聪明,开了一家美容店。那是这街上的第一家美容店,某种程度上说,带动了这条街的女性护肤养生的浪潮。凭借着自己的坚持和对商机敏锐的捕捉,她不仅赚够家用还买了新房,更结识了一些朋友,积攒了人脉。我每次到芳姐家做客时,总是要向她讨一碗糊米酒喝,她也很乐意。她时常地跟我开起玩笑,说着从前的一些往事。我一边听着一边把手中的米酒缓缓地喝下,好似陈年的佳酿,需要慢慢地品尝。我知道,在她看来的云淡风轻、微风和煦,也许就是冰风冷雨、厚雪寒霜,只是她用自己的乐观与对生活的不屈,将这二十多年的光景看成一部电影。影片里有泪水,有欢乐,有迷茫,也有坚定。我也知道,在这部电影里,也有着武汉青年在改革开放时代变迁下的人情冷暖和对生活一如既往的坚定执着。也许,正是因为有着像芳姐一样的人,这个时代才会如此的富有生机。在这改革开放的浪潮里,也才会有着这众多的武汉青年写下的光辉历程。四十年的美好光景,是一代代人的努力造就的。在泪水与汗水的交织下,影片的结局才会是圆满的。

从芳姐家院子里望去,一棵一人抱粗的梧桐树在院墙边静静地伫立。树干有些倾斜,但不失活力。她侍弄的一些花花草草在梧桐树边安然地生长,梧桐树枝头的新绿点缀着春季里的希望。风雨走过几十年,岁月无情、容颜改变,只有这院边的梧桐默默地注视着这时代的变迁。“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与芳姐挥手道别,向自己来时的路走去。

高铁以每小时近300公里的速度向武汉疾驰。我坐在车厢内,望着窗外飞速后移的风景,想起了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和家人一起坐火车去郑州时的场景。只记得当时坐了好久好久,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都在火车上度过,车轮声一直环绕在耳边,哐当,哐当,哐当......

列车在汉口站停下了,我拿好行李,从月台出来向地铁站走去。三十年前,我的祖父和叔叔就是从家里到汉口,一大早就赶着出门来应聘。一路上慌慌张张,生怕路程的用时耽误了应聘。望着周围奔波的旅人,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我拖着行李,带上耳机,随着人潮涌进了地铁车厢。

一个小时后,我到达了我无比熟悉的小区,那是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的地方呵!阳光洒在早已修葺一新的路面,从前破败的水泥路已铺上了沥青。道路两旁的白色栅栏里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花草草。曾经和儿时的玩伴嬉戏打闹的平房空地已被高耸的电梯住宅楼代替。天边的云朵被阳光侵染得泛着金色,一点一点地拉扯,像祖母耐心地给自己的孙儿铺一床棉絮,这里掖掖,那里拽拽,做得认真细致。拖着行李箱,我走进了被梧桐环绕的阴翳里。社区的宣传栏上写着先进人物事迹,老人们坐在石凳上一边闲聊一边带着孙儿们玩耍。停满了私家车的社区道路显得有些窄,我从路中穿过,往家的方向径直走去。

岁月在这片土地上不停地流转,看着楼前锈迹斑斑的门牌,仿佛看见了曾经远去的时光。曾几何时,老头也许就在这门前的梧桐树下乘凉,而一旁坐着的也许正是读书复习的三哥。在这道路上走过一代代人,走过落寞,走过欢喜。在那个冬日,芳姐惆怅地走过这里。在之后的某个立春时节,芳姐也曾欣喜地从这里经过。只有道路两侧的梧桐,沉默不语,安静地注视着这冬春交替的苦乐悲欢、离合聚散。

听老人们说过,这路边一排排的梧桐是在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栽种的。算算时间,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这一个个春开秋落的巨人,在岁月四季的交替轮回里,见证里一个个武汉青年坚守的精神——坚韧不拔,奋勇向上,顽强拼搏,敢为人先。从十年动荡走向改革开放的伟大复兴,正是有着这样一群人的坚守,才将中南海那位老人手中的蓝图变为现实。

我回到家里,看着远处国企新建的办公大楼,听见旁边中学的下课铃声。我知道,这是一个属于我的时代。二十出头的我,正值青春。自学校毕业后我便一直在一家国企里工作。从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学徒,到慢慢能上手的新人,再到日后的技术能手,其中的蜕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为了能够把质量做好,我会在夏日的高温里一遍遍的在砂轮机上磨着钻头,不断地实验着书本中的理论方法,汗水一滴滴的落在手上。我会在一次次的反复装夹里找出问题,即使忙完后常常是浑身湿透。我也会在不知多少个晚上学习着编程,把理论变为可用的方法。就这样一点点的坚持,一点点的在进步。

夏鸣里的梧桐枝干交错,日晒叶黄。秋风里的梧桐落木纷纷,一片萧然。冬日里的梧桐枝干突兀,凄索寂凉。我都不喜欢。我唯独喜欢春日里的梧桐,生机盎然,消沉了一个冬季的干裂枝桠泛着新绿。尽管经过了夏日阳光的炙烤,秋季冷风的呼啸,冬日寒霜的雪藏,但是春天一到,积蓄了已久的生命又重新焕发着生机。因为这是新的一年。坚韧不拔默默地等待只是为了在春天里体现自己的价值,并在新的轮回中勃勃生长。

推开窗户,只想让这春天离自己更近一点。我将杯子里的陈茶倒掉,重新泡了一壶新茶。

陈振

二零二零年九月七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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