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墙、拱形窗、三层的楼宇,沿街而立。街边梧桐和香樟交替排列。已临近春节,梧桐树树叶枯黄且落了一地,而香樟仍是绿油油的迎风婆娑。路边有着未曾化尽的积雪,即将消逝的几处银白好似在诉说着它们来过。
冬日里的暖阳下,大人们忙着置办年货,我和我的发小早早地写完寒假作业,期待着节日快快到来。他看了看屋里忙碌的大人们,向我问道:“过年你最期待着什么?”我毫不犹豫的说道:“当然是放烟花,点炮仗啦。”“你知道我最期待啥吗?”我摇了摇头。“我最期待大年初一早上的舞龙灯。”我嘟嚷着嘴,“这和电视里的舞狮子差不多吧,还不如放烟花好看。”
我对舞龙灯没有太多的印象,似乎每次都因为贪睡而错过了一次次的龙灯表演。只记得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起过舞龙灯,关于它的印象,也只限于此。在我的记忆里,龙灯应该是很多人分别举着彩灯、龙头、龙身、龙尾,在锣鼓声乐的喧嚣里交替穿行、上下舞动。印象最深的应该是爷爷曾经跟我说起过的在日占时期的一次龙灯表演。旧历新年,在一片看似祥和的氛围里开始。民夫们举着龙灯,卖力地舞动,街边却只稀稀拉拉的站着不多的人。如果不是喧天的锣鼓声,没有人会联想到这是一个迎新年的龙灯表演。爷爷说这是汪伪政府的所谓建设“共荣圈”的迎新年龙灯表演,当时日寇的一些军官还来观看。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军刀,嬉笑地看着龙灯表演。敲锣的是一个聋子,似乎是他敲的锣声惊动了军马,马身跃动不安,日寇军官呵斥聋子不要敲,可惜聋子并不知会,仍继续着敲打。军官被颠下了马,日寇抓来聋子,抢下铜锣,将他押倒跪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就地枪决。血溅一地,军官重新骑上马,嬉笑着离开,只留下街边低着头惊恐的人群。儿时的我听到这则往事的时候,对于舞龙灯就没有多少好感和期待。
除夕夜,吃过年饭我就和发小下楼放烟火。当我们快结束回家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明天早上我们一起看龙灯表演吧,到时我来喊你起床。”我心生不悦,还想着睡懒觉。“就这么说定了啊!”说完他就笑着跑回了家。
大年初一,天气晴朗,微风和煦,花蕊飘香。我睁开眼时发小已经站在了面前。我睡眼惺忪起来胡乱地穿着衣服,揉着眼睛,满是不情愿。奶奶在一旁说道:“你看别个伢起得多早,你再睡哈都得耽误。”发小他即将搬家转学,离开这里,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吧。想到这里我随即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快点走,龙灯已经开始了。”在他的催促下,我们向街头赶去。
未到街头,已经可以远远的听见欢快的锣鼓声。新年的气氛在一阵阵的锣鼓敲打里向我们袭来,随着喜庆与快乐,我们向前奔跑。赶到街头时道路已经被人群堵住,我们向着人群里挤去。挤到人前,看到十来个人分别举着龙头、龙身和龙尾在喧嚣喜庆的声乐里舞动、翻腾。龙头前的彩灯打着转,龙头也跟着一同旋转,整个龙身都跟着翻动了起来。周围除了舞龙人的吆喝声外,还有一阵阵的叫好声。铜锣和大鼓跟着龙灯一同移动。发小说:“要开始游街了。”“游街?”“对啊,要从街头一直游到街尾,凡是靠近小区的地方都会停留,然后做一个舞龙或是盘龙的表演,最后游到街尾时龙头还会喷烟火哩。”
跟随着龙灯队伍沿街走去。一路都是欢乐的人群,满满的年味。每次停留,周边都围满了人。在热闹的声乐里,大家互相拜年,祝福着新年。队伍一路游至街尾又开始停留表演,龙身开始在舞龙人的手中翻腾起来。他们穿着火红的衣服,头上扎着红色的头巾,袖边衣角则是黄色。听旁边的大人们说,这都是有讲究的。红头巾红衣服寓意着新的一年里生活红红火火,黄袖边黄衣角则是寓意着来年要五谷丰登。彩灯牵引着龙头,时而左右翻转时而衔尾绕动。队伍停留的地方是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面都还保留了大量前苏联时期风格的民宿建筑。红色的队伍在红色的楼宇前,欢腾起舞。龙灯在舞龙人的手里不停地翻转,竹扎的龙身在金色的龙头下腾挪变动。彩灯忽的向上飞起,整个龙头向彩灯追去,带动着龙身一同翻转向前。恍惚间,我看到的仿佛是一条巨龙从红色的海洋里腾空而起。在欢笑的人群中我感受到了真切的喜庆与快乐。人们在街边、在窗口、在阳台,观看、叫好,欢乐淹没了整个街尾。我想起了爷爷曾经跟我说过的那则发生在日占时期的舞龙往事。看着向上飞起的巨龙,我幼小的心里却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在这一刻,我第一次对龙灯有了好感。
彩灯向人群中心飞去,龙头迎着彩灯向上转动,舞龙队伍开始围着龙头向中心聚集,一圈又一圈的围成圆,锣鼓敲打到了高潮,龙头突然向空中一抬,嘴里喷出了五颜六色的烟火,一阵阵的叫好声在人群里响开。发小大声地说:“我以后也要舞龙灯!”“嗯!”我用力点了点头,对来年的舞龙也有了些许的期盼。
不管是日占时民夫手中的龙灯还是新时代庆祝新年的龙灯,时光荏苒但它从未消失。龙头翻转龙身跃动,这不只是从汉代流传至今的民俗文化,其中更经历着一个民族的兴衰荣辱。在岁月的流转里,有着太多的离合悲欢。龙灯,在其间静静地穿动、交织。
时隔多载,正值新年。街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大人们在屋里上网,小孩则在一旁看着电视,穿行在这片红砖房,丝毫感受不到节日的气氛。过年渐渐地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假日。不知从何时起,这条街再也看不见新年舞龙。在我的心里,龙灯早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民俗事物。有时它很轻,轻得可以在舞龙人的手里上下翻转腾挪,散发着民俗文化的魅力。有时它又很重,重得历史仿佛就在肩头,压着人喘不过气来。它是一种文化,更是一个见证。
路面干净,没有雪。我踽踽地走过这条本应热闹却很落寞的街道。云卷云舒,红砖碧水,枝摇叶尽,黄绿相映。
在新年伊始的暖阳里,我期待着,发小还能再回来。
陈振
记于二零二一年三月十六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