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

顺江东行数里，大桥横跨两岸。桥身巍峨雄壮，把天堑变坦途。我从桥边下船，向山上徐行。夕阳斜照，我踽踽地沿着石阶走着，走进江城的眼眸里。这是一双历经沧桑变化的眼睛，见证着历史的流转。而长江，则从两眼间奔流不息向东而去，把战火和饥饿冲刷干净。江对岸，昔人早已乘黄鹤远去，只有古楼隔江遥望。而我，要在这双黑色的眼眸里找寻最初的光明。

从山脚的江涛翻滚到山上的静谧无声，用时不过十来分钟。山顶处有一座牌坊，上面写着“高山仰止”。牌坊，我以前对这样的建筑是没有好感的。在我的心里，总是将它们与封建传统下的旧事物相联系，还有那些被禁锢的命运。在封建包办婚姻中，一对新人尚未见面，如果丈夫突然过世，女子需为丈夫守寡一生，这是“贞烈”。这是须要立牌坊的。女子只因被不相识的男子开了几句非恶意的玩笑，便以死明心。这也是“贞烈”，也须被立牌坊。封建礼教下社会的不平等和对女性畸形的苛求，是愚昧的，是吃人的。站在牌坊下，我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成为了遥远的故事。在夕阳的余晖下，需要被铭记的不是那些“贞烈”的女子，需要被敬仰的也不仅仅是高山，而是让这些“贞烈”永远成为过去的人。牌坊，便也有了新的意义。

山的另一头是我要找寻的地方。沿着山脊直走，路过几处亭子，再从幽径穿过，便来到了我的目的地。青松环抱，斜阳夕照，一尊雕像，手持书卷，安静地望向远方。雕像下面摆满了黄色的、白色的花朵。黄色的，是对阳光的向往，是对温度的渴望。白色的，是一张干净的画布，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梦。黄白相间，一地菊瓣，画满了后人的敬仰和祭奠。这是向警予烈士的陵墓。一位用生命实现理想的伟大女性。

1895年在湖南溆浦县的一个商人家庭里，迎来了家中的第九个孩子。一声婴儿的啼哭，满屋手忙脚乱的大人们，这是在当时每个家庭里会出现的一个平凡的场景。可是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襁褓里的孩子，会让历史铭记。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的统治，向俊贤也从湘西老家来到了省会长沙，开始了学习生活，并改名向警予。在上学期间认识了毛泽东、蔡和森。恰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中国积弱，少年们的心却是火热的。演讲、游行、抗议，用自己的行动为这个国家发声、为人民发声。我时常想，假如我能与他们一起，讨论旧中国的革命，上街向军阀游行。我想我一定会无比的荣耀，和他们站在一起，挽着彼此的手，向着理想前进。

1916年夏，向警予怀着“教育救国”的抱负回到家乡创办了溆浦女校。她提倡男女同校、半工半读，反对缠足和包办婚姻。而在当时的中国，女子社会地位极低，多是没有机会读书的。在当时的传统家庭里，普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果能守一生“贞烈”，建一牌坊，那更是莫大的“荣耀”。改变社会首先需要改变民众的思想。解放妇女，女子也必须接受新思潮的教育。虽然在创办学堂过程中受到当地军阀的纠缠，但向警予不慕权势，不畏封建礼教的束缚，敢于追寻婚姻的自由。胆气和理想，已让那个时代汗颜。

1919年秋，向警予和蔡和森等30余人赴法勤工俭学，决心“求得真理，来改造中国，振兴中华”。在赴法途中，向警予和蔡和森两人互生情愫。自由恋爱，冲破了封建礼教下包办婚姻的束缚，向广大的旧中国的青年们做出了榜样。追求爱情，因为爱情而走入婚姻，不是传统家庭里的父母之命，更不是金钱和权势的交易，是对自由的追求，也是对旧中国几千年封建礼教的反叛。

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几乎与此同时，向警予和当初一同赴法的同学们在法国也创立了党组织，一起的创始人中还有周恩来、李立三，而她是唯一的女创始人。回国后，她积极领导中国的无产阶级妇女运动，主张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为旧中国的妇女发声。1928年3月，在汉口法租界，化名易夏氏的向警予被捕。在狱中敌人对她动用三次大刑，最终决定杀害这位中国妇女运动的领袖。在当年五一，她被押赴刑场，从容就义。我相信这天应该是一个雨天，冰冷的雨滴化作泪水，敲打在每一个中国人火热的心上，被汽化的泪，氤氲着悲伤，久久不散。而英雄没有离开，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留在了人间。她临江而坐，手握书卷，将目光送向了远方。远方有梦，有理想，有无数闪耀着生命的希望。在江城的眼眸里，有一座爬满青藤的牌坊，里面盛满了光。

牌坊常常与坟墓相关，因为“贞烈”女子死后先筑起坟墓再立下牌坊。一座座的牌坊就像一面面扎进旧中国前进路上的墙，在千百年间垒起了许多的墓。而英雄们用生命推倒了一堵又一堵的阻碍，只为解放。被禁锢的命运，即便活着也如同在坟墓里一般。现在牌坊已经成为一座单纯的建筑，静静地矗立在江城的余晖里，没有了封建礼教下的愚昧和强权。可是牌坊也似乎并不单纯，因为里面有着革命先烈的抗争与牺牲。我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牌坊，更像是一个记录者，将无产阶级解放运动的伟大见证在砖石之间。青山不改，江水依旧，任凭山风呼啸，其中的信仰不容遗忘。

日光向晚，路过牌坊，回首来时的路，心中仍不免有一丝的悸动。一股历史的厚重感，压上心头。小小的牌坊，穿越千年，最终在革命的浪潮里被画上了休止符。被禁锢千年的无数命运终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得以解放，这是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换取的崇高。

下山后我沿着大桥向南走，走在一条坦途上，走过曾经的天堑。我多么希望革命先烈们可以看到现在中国的成就，多么希望向警予先生可以看到曾经追求的一切当下已成为现实。我相信她应该是看到了，在山顶的青松旁，在龟山的葱郁里。星火燎原，那一点点的光明，最初的光明，照亮了整个旧中国，并指引着我们继续前进。

晚风有着些许的凉意，此时胸口却是火热的。我知道路还很长，跟随着光，跟随着革命先烈的脚步，向前。我小心装好了党徽，踏上了返程的车。

陈振

2021年4月，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