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在道路两旁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四起,沥青路面仿佛被烫化般的,走在上面竟有些软软的感觉。她落寞地行走在七月的夏日里,心中满是惆怅。身边时不时有几个穿着工作服骑着二八大杠的年轻人经过。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她本来惆怅的内心又多了几许羡慕。这是一九五八年的一天,这也是她失业的第一个月。她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工作一天满是疲惫的丈夫,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重疾缠身的婆婆。脚步愈来愈沉,仿佛要陷入这软软的沥青路面里。她没有读过多少书,希望着自己能够学会一门手艺,将来也能找到工作为家里分担一点。可是,在这一个月里她面对的只有拒绝。
新厂,这是一个亲戚告诉她的。大概是因为刚刚成立,她想去碰碰运气。一大清早,她便从武汉的街道口坐了很久的车,又走了许久的路,到武东已经烈日当空。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荒芜。除了不大的工厂,便是周围的农田。她忐忑地走进工厂的人劳处,简单的登记后便是考试,她读了当日的一份报纸,并做了几道简单的数学题。这些都是丈夫从前教给她的,她牢记于心丝毫不敢忘记。几天后,她被分配为一名机加工人。这一天的晚上,下起了雨,原本炎热的夏日竟有了些许的凉爽。
她面对陌生的工作,年轻的面庞却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师傅白天对她说的操作方法,她在睡前还要再温习一遍。闭上双眼,仿佛面前就是工作的机台,双手上下运动着,操作杆就在她眼前。一年的光阴在汗水和坚持中不知不觉的过去,丈夫也来到了新厂,与她一同工作。这时的她已经能独挡一面,并获得了很多荣誉。一九六零年,一九七零年,在这几个艰难的年月里,她奋进、拼搏,和大多数同事一起坚守着人格的底线和职业的操守。不论生活环境和政治环境是如何变化,他们始终未变,至始至终保质保量的完成军工产品的生产。
一九九四年春,她退休了。当初被称作的新厂,早已被更响亮的名字所替代——四六一,也被称为船机厂。她坐在厂家属宿舍楼下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慈祥地给一个五岁的孩童讲着那段往事,像是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梧桐树叶在夏日的微风里婆娑着,阴翳下的祖孙二人享受着岁月的宁静。她拿起一瓶船机厂自制的汽水递给了面前的孩子。孩童高兴的跑开了。望着他小小的身影,曾经的坚持仿佛又找到了方向。蒲扇扇动着,有些炎热的夏日却不那么的炎热。
列车穿过冬日的晨雾,缓缓地驶进站台。他穿着破旧的灰布棉袄,手里提着自己的铺盖行李,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了站台。一九七七年的这一天,他离开自己的洪湖老家,只身来到了武汉。这是一个高瘦的年轻人,心里怀揣着梦想。纵使当下一贫如洗,眼神里却充满着坚毅与不屈。
在他破旧的行李包内,除了被褥与几件换洗的衣物外就是一本本的书籍。他喜欢读书,相信着知识的力量。一年后,他进入了四六一技术学校学习,毕业后便进入船机厂成为一名普通的技术工人。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在内心默默地告诉自己。他做着和金属热处理相关的工作,工作的环境远不如现在。武汉的夏天被称为火炉,而在车间,他是在火炭上打滚。即便如此,他也毫无怨言。在那个即将迎来我国重大转折的年代里,军工产品的研发与制造一点也没有停滞,每日加班加点的忙碌让他原本坚毅不屈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丝丝的奋进。白天的工作晚上的加班让他更加的珍惜时间,他不希望自己的青春就这样的白白流逝,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将来只能做这些。他希望着自己能够做得更多,能够发挥更大的光和热。吃饭时,他一边吃一边拿起书本阅读;下班后,他伏在自己屋内的高脚板凳上读写。一九八二年,他如愿考上了武汉广播电视大学,毕业后成为四六一厂技术学校的一名老师。
冬日的暖阳斜斜地穿过校园内的松树照在他成熟的脸上。他坐在松树下的台阶上,望向在教室外走廊嬉闹的学生们,思绪繁杂。在他这教书育人的十年里,不辞辛劳的已为船机厂培育了一个又一个的技术能手。这些学生在工作中为四六一厂和我国的军工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是,他翻出一封信,里面是外面世界里的诱惑。这是一个朋友写给他的信,信里的内容同当时下海经商潮的思想一样,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时代的冒险家,下海经商。他犹豫不决。在内心里他反复地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来这里,当时为什么要选择做现在的工作,自己到底在坚持着什么。几个辗转难眠的夜里,他不停地这样问自己。看着这些学生和学校外一代代的船机人,他似乎找到了答案,知道了自己的坚持。安静地从上衣口袋掏出钢笔,写了回信。在信里,他感谢朋友的好意并祝福朋友,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坚持。在他看来,成为一个船机人本就是一种幸运,能够用青春和双手为企业和国家做出贡献。从前一无所有的异乡人,而今已有家室,并被人称为老师。这些不仅仅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达到的,倘若当初没有来到这里,自己依然会如水波上的浮萍,飘飘荡荡无有根系。在今后的日子里,他更加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在那个年代里下海经商的诱惑固然很大,但比起教书育人,恐怕后者更有意义一些吧。盖上笔筒,写完回信,他望向天际,云淡风轻。
几个月以后他被调在厂机关里工作,后来又被提升为分厂领导,直到退休。
在前两年我家里的一次年夜饭中,他和我提到了这些往事,心中充满着感恩。看着他微醺的神情和眼中流露出的感情,我不知道一个船机人到底是怎样的所在。疑惑之余我想起在船机厂先后离职的同学和同事们,他们会不会也对厂怀有感恩之情呢。我不置可否。一代又一代的船机人在这里打拼着,心怀感恩。而在当下这个浮躁的年代里,年轻人依然怀揣着梦想,辗转在各个城市的火车月台,只不过少了当初那些老船机人才有的情愫。是年轻的我们变了还是船机厂变了,这样的一句有些唐突的话被我压在嘴边,没有对他说出来。举起酒杯,我敬他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宴散,我与他一同走出酒店大门。看着外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景象,曾经那个穿着破旧灰布棉袄的年轻人仿佛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只不过他已经成为了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者。在他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当初青年时的那股劲儿,反倒多了一些感恩、一些淡然。望着如今站在面前的他,我想起明代刘基写的一句词,“一抹斜阳沙嘴,几点闲鸥草际,乌榜小渔舟,摇过半江秋水”。
“你是怎么回事,又做错了,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T先生的耳边响起。听着师父的训斥,望着眼前撞刀的工件,T先生顿时语塞,面露愁容。从技校毕业后T便进入船机厂工作,成为了一名机加技术工人,师父这样的训斥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是一九九年的秋天,T下班回到家里,想着师父白天的训斥,T的内心里有种说不来的失望。自己明明已经工作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难道非得工作到自己师父的那个年龄才能够将事情做得完美吗?T爱琢磨,总是琢磨着怎么将事情更好更快的完成,可总是不能如愿,自己的能力可能还不够吧。想过这些,T把白天出现的问题又回味了一遍,似乎知道了原因。找出笔记本,画出简图,自己一边想着一边写下解决方法。当自己觉得没有问题的时候,已经转钟过了十二点。第二天一早T就把昨晚自己想的在机台上实验了一番,成功了并且效果不错。T将新的加工方法告诉了师父,并简单画出图纸加以说明。老师父有点惊讶,神情里有一些赞许。在小组内T的爱琢磨慢慢地成了总所周知的事情,每一次的新产品T总是会先找出最可行的加工方法,然后自己回到家里,对现行的方法再加以优化,从而找到最高效的加工方式。
十年后,T成为了本部门最年轻的技师,几年后又成为了一名高级技师。
T除了爱琢磨还爱钓鱼,我与T成为朋友最初也是源于钓鱼。三年前一个初春的周末,我和T垂钓在严西湖边。天空没有太阳,有些阴沉沉的。我的鱼竿一直没动静,鱼护里也是空空如也,再看T的鱼护里已有好几条鱼。我心有不甘,搬着渔具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还是没有什么收获,可T的鱼竿却是一条又一条的在起鱼。最后我干脆放弃了,收拾完渔具坐在T的身边聊起了天。T笑着对我说:“钓鱼累吗?”我毫不犹豫的回答:“累啊!”。后来T对我说的话让我至今都没有忘记,也让我知道了一个船机人对待工作和生活的态度。
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十点半下班,经常通宵作业,没有节假日,只是为了赶超军品节点,不拖后腿。这样的工作方式在T的眼里已经是常事。因为过去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里,T就是这样的和同事一起工作。春节加班,车间里温度和室外几乎一样,还不时的有寒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T坐在自己的机台前,没有怨言,还时不时的哼起了歌。在T的歌声里,是对生活的乐观和对工作的热爱。当初让人欣喜的选择如果成为了现在让人后悔的事情,那必定是一个悲剧。作为一个船机人,T坚持自己的选择,并从中找到了乐趣。从学徒到高级技师、从懵懂少年到年近不惑历经二十余载,T都无怨无悔。
依然是一个平常的周末,T背起自己的渔包来到了严西湖畔。撑起遮阳伞架好鱼竿挂上饵料,抛入水里。水面上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饵料在水里下沉、化开,像是一个少年初入社会,最后融入其中,等待收获。一代代的船机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从毕业的伊始便选择了这里,懵懵懂懂地进入社会,追寻着自己的生活,用双手和汗水打造着一个日益崛起的企业。他们是四六一厂的中流砥柱更是舵手,是他们一代代人的努力才将四六一厂引领为世界五百强中船重工集团的重要成员。这样一个个平凡的船机人,正用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和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传承着六十年的工厂文化和企业精神。“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正是他们才让企业这样辽阔的未来成为了可能。
鱼漂突然被扯进水里一下没有了踪迹,T知道,鱼上钩了。自己的坚持,终有会收获。
晚上下班已经是凌晨一点,刚刚下过雨,地面上有些湿滑。我和T先生一起走出车间,算算时间,我已经在船机厂工作了四年有余。二零一四年初我离开校园来到了四六一厂,心里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熟悉得仿佛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因为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很多被拆掉的建筑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有着熟悉的影子。望着远处的青年公寓。这里是四六一厂子弟小学的原址,我仿佛还能找到曾经上学时的路,曾经的教室,曾经与同学嬉闹的操场,曾经的曾经。只是这一切已经成为了回忆。船机厂,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王国。有着自己的学校、医院、电影院、洗澡堂、食堂、宾馆、一大片的家属区,也有着自己的冷饮厂,自给自足。从前的小孩已经参加了工作,这些建筑不是被拆掉就是换了模样。时代在变化,周围的环境也在变化。
在过去的四年时间里,我跟随着师父学习,并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一点点的进步。以前我是一个局外人,当我入职成为了一个局内人的时候,再看当初的那些船机人,才切身知道他们坚持的不易,也才知道从前那些记忆里的建筑所承载着的历史厚重。从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学徒,到慢慢能上手的新人,再到日后的技术能手,其中的过程不是通过平时一般的工作就能完成的。为了能够把质量做好,我会在夏日的高温里一遍遍的在砂轮机上磨着钻头,汗水一滴滴的落在手上。我会在一次次的反复装夹里找出问题,即使忙完后常常是浑身湿透。我也会在不知多少个晚上学习着编程,把书本上的理论变为可用的方法。就这样一点点的坚持,一点点的在进步。T先生曾经和我说过,“人需要懂得选择,懂得坚持,左顾右盼的选择,没有了兴趣或遇上了挫折后又去选择其他,最后往往身心俱疲、一无所有。但当你选定一个正确的方向后,并坚持下去,即便开始时自己会感到沮丧失望,甚至是一阵阵的挫败感,只要坚持、进步,最后一定会有收获。”正是因为这一点,T才能成为高级技师,也许这就是工匠精神吧。一丝不苟的态度,追求完美地把事情做到最好的状态。质量为基,精益求精。
我想,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不会遇见困难就选择逃避和退缩。因为我现在是一个船机人。
在厂二号门和T先生分别后我独自往家方向走去。路边种着一排排的法国梧桐,鼻尖流荡着雨后树木和泥土的清香。周遭的一切虽变了模样,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始终未变,那便是船机人的心怀感恩、坚守岗位、拼搏向上、不怕险阻、勇往直前的精神。他们都是一个个平凡的小人物,不论是建厂就成为机加工人的她,是背井离乡教书育人的他,是苦练技术坚持到底的T,还是现在努力工作向往未来的我。这些人都是舵手,共同保证四六一厂这艘巨轮六十载的光辉航行。原本的平凡在此时也变得不再平凡。
快到家的时候,经过路边的石制长椅。二十多年前,我的祖母在夏日的阴翳里坐在这长椅上给我轻摇着蒲扇。我记得她慈祥的面容和对我说过的那些往事,只是物是人非,祖母早已不在人世。但她曾经的坚持依然还在延续。我爷爷以前对我讲过,家在武汉的街道口。但从小生活在武东、对船机厂耳濡目染的我始终将这一块土地认作自己的家。因为,在我幼小的心里,早已被这块土地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才不会有“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的感怀。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身后的路灯有些昏黄,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雨。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怕是雨会下大,我紧了紧衣领,快步地走回了家。
陈振
2022年4月1日亥时